陈革新
一
几次来龙港参加采风活动,都能遇见她。初次见面时,他总觉得有种天然的亲近,总觉得有隐隐的关联密码存在,具体是什么,说不清。后来证实,这是他与龙港的另一个缘分。
她喜欢穿一袭红色长裙,比较容易从人群中“跳”出来。那次在矮矮的琵琶山,面对大海,她显得特别兴奋,带着差不多就要开口朗诵的饱满情绪,开心地摆出各种肢体造型,跟人不停拍照。
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海岸边,有一道水闸。这是有着厚重历史的建筑,江南垟良田,宋时说有四十万亩,今人说是二十多万亩,因挨着大海,“被咸潮巨害”。早在宋嘉定元年就首建了一座斗门,叫阴均斗门,后又在旁边建了一座,叫燕埭陡门。修建的斗门“以时启闭,障海潮,潴清流”,成了江南垟最大的民生工程。可是,八百多年来,斗门是建了毁,毁了建,从现存的五篇古代碑记中,可看见的身影,有汪令、皮州判、吴知县、余侯、梅侯等官员,有林君、郑君、夏君等乡绅,有在涂泥中填土、打桩、筑石的无名工匠们,还有特别吸引眼球的一路化缘筹资的芦江报恩寺讲师融和净明寺主僧一宁。真是一幅可歌可泣的为了水利事业、无私奉献物力、财力、精力、劳力的群像画卷,但当时的乡亲们在斗门边立石刻下“遗爱恩波”,只为汪县长一人塑了一尊像,纪念他。
富有戏剧性的故事发生在七百八十多年后,距斗门五十来米的三间民房被政府拆除,村民把时任县长告上了法庭,让县长面对面坐在被告席上。这一轰动全国的首例农民告县长案,虽然以败诉告终,却被人称之为中国法治进程中的“挑战者号”。
海边飘动着她的红裙子,充满朝气,充满活力,就像眼前一座年轻的城市。他把她拉过来,以斗门为背景,特地为她拍了一张。
二
那次晚餐过后,主人把前来采风的一群人带到海边看海。到东塘下车,往外行走,脚下是一片新土。
此时,天色暗下来,几朵灰云飘过来,刚好,一個超级白月亮也升上来。此景,一下让这群人诗兴勃发。观沧海,豪迈的,婉约的,忘情的,沉思的,各人呈现各自的状态。穿一袭红色长裙子的她又活跃了,伸手作托举状,侧身,让摄影师蹲下,为她拍手捧月亮的美人照。
她面对的,是东塘。
这里海塘的历史比斗门还悠久,起码在唐代就开始修筑。南宋庆元二年筑东塘有文字记载可查,不过此东塘非彼东塘,东塘是随着陆地向大海生长,一次次往外修筑的,就像现代城市造路,三环四环五环不断向外扩张一样。沧海桑田有自然因素也有人为因素,现在的东塘内侧,宋天圣年间,是片海涂,叫斥卤,设有盐场。旧时制盐,不管称盐灶盐田,煮盐晒盐,这份工作都是天底下最艰辛的劳作。如今这片海涂消失了,晒盐这项非遗老工艺也随之消失了。硬是要找出一点跟盐场有关的结晶体,仅留下鲍天兆上诉“发高价盐单,按丁口强行配买”被缉拿逃闽的故事,和一座“盐民革命纪念馆”。不清楚这段历史的人,自然不会与南监盐场的曾经辉煌挂上钩。
像她这样的年纪,也只能用文字记录自己的童年记忆——记忆中滩涂上有精灵般的跳跳鱼。设想一下,若干年后,有人在凝固的水泥块中敲出贝壳、鱼骨,将不是奇闻逸事吧?
可喜的是,一座新城拔地而起,人们过上了幸福生活,不再“菜色载涂”。
迎面海风吹拂,波光闪闪。他想起了台风。旧时台风过境,“飓风海溢,漂荡民居、田地、盐灶”,江南水乡顿成泽国。现在很少有人去翻一篇旧文,是元大德元年江南垟有个叫章嚞的人写的,叫《风潮赋》。
这篇赋形式上虽患堆砌辞藻的时代通病,但它直接描写了台风登陆时“牛鱼起毛,鳅鳞缩颈”“恍若倒三亿三万三千五百九十一处之泉源,一时逆入乎此境”的情景和“哭声振海岸而嗷嗷”的惨状。它是一篇直面灾难的悲歌,是赋中的另类。
三
这次来到了田野上的乡间民居,这民居老屋新修,是美丽乡村的样板。
老木头、老砖块、老石板,嵌入玻璃合金,布置瓶瓶罐罐花花草草,再露天撑开时尚的遮阳伞,配备茶桌靠椅,休闲坐下,慢慢吃茶喝咖啡皆有一种优雅情调。
他和她,由此及彼,聊到了憇楼。
憇楼是清桐庐训导陈际中辞官返乡后“筑室三楹”,为自己在泥山脚下藏书读书授徒会友之所,也就是现代人奢望的别墅。
江南垟教育之风历来兴盛,被称为“浙南教育的爝火”的标志性人物叫刘绍宽,人尽皆知。陈际中也算此地教育先驱之一,重启蒙重教育,乡民从膜拜汪令到敢与县长对簿公堂的观念转变,从源头上分析,顺理成章。
他曾跟陈际中在一幅发黄的老画上偶遇,这幅画的十多条题跋中,竟有陈际中一条。这一发现,增补了陈际中珍贵的一首佚诗——这是一百多年后的事了。
而一百多年前,陈际中的家塾里,有个来自北港山区的学生,叫陈子蕃。老师专门为这个弟子的父亲写过家传,可见这师生关系非同一般。
清光绪年间,龙湖书院改为县学堂,监督陈筱垞请子蕃来任教,与刘绍宽成了同事。又在一首旧诗标题“陈子蕃晋省过访约登坭山同赴筱师家招饮”,可见这个教员与校长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陈筱垞,是陈际中之子。
这陈家的故事,最闻名的与一件文化大事有关。
清光绪二十五年,鲸头出土一方晋代地莂。地莂即坟地买地券,也就是阳间人开具给“地伯”的土地证。这宝贝被陈家收藏,在书房地板下历经两代人,后几经周折,献给了文管会,为国家一级文物,现在成了博物馆镇馆之宝。
撇开文化内涵研究,轻松读一下“碑文”,也就一百零几个字。他看着地莂的最后几句,笑出了声。几近黑色幽默的四至这样说:东极甲乙,南极丙丁,西极庚辛,北极壬癸……
哈哈,如果地是方的,这里便是世界中心。也许这真是一句偈语式的预言不成?一千大几百年后,这块火热的土地真就成了焦点,被人关注,受世人瞩目。
四聊着聊着,他激动起来。他约上她,在采风活动的间隙,作一次“私奔”。
她带他实地探访了陈际中的故居。河边船埠头痕迹,仅剩的青砖门台,散落在四周民居前庭后院的光滑石条,不完整的主屋厅堂,石础窗格,瓦当屋脊,斑驳中折射出当年大户人家的气派。
七拐八拐,她带着他终于找到了憇楼的遗址。潮湿的小道,长满了青苔,正因为人迹罕至,题憇楼的摹崖石刻至今完好无损,幸甚幸甚,石头不朽。眼前,就是过去的“真柑别墅”及他心中的圣殿了,他深呼吸,平静一下,用注目礼表达深深的崇敬。
这是进士孙锵鸣为陈际中憇楼石壁所题的三个字:“小飞霞”。
不属蛮力彪悍一族是肯定的,他和她,一左一右,在小飞霞前合影留念。这一天,她还是穿一袭红色的长裙。
陈际中的后裔,现在是龙港市市民。
不是说他与龙港另有缘分吗?
嘿嘿,他说,这是新闻,且听下回分解。
责任编辑:杨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