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资本、知本到舒雅的“姿本”

祝晓风

以现实生活为内容和“材料”的长篇小说，最能体现一个时代，最能直接讲述一个时代。以现实生活中女性美容业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她的姿本时代》就是如此。早在1999年，“知本家”的说法开始出现，在中关村一批从事高科技信息产业的精英人士中间传开。这个概念，既有这批以知识为“本”的人的自我期许，也有旁观者对他们的略带艳羡的定位（参见《知本家风暴》，姜奇平等著，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9版）。“知本家”这个词，一望而知是从“资本家”一词化用而来，其中的“本”字，当然首先是“资本”之本，就是以知识为资本、为“本钱”的意思。我揣想《她的姿本时代》的作者舒雅也是了解“知本家”这个词的，而“姿本”一词，显然是化用“资本”和“姿色”而来。从“知本”到“姿本”，从姿色到颜值，这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意味着直截了当。书名就直截了当。姿本，把姿色当本钱，把姿色当资本。小说的故事也富有戏剧性，戏剧冲突也直截了当。《她的姿本时代》是一部关于现代女性美容行业的小说。梅若伶是一位野心勃勃的企业家，年少离家打工，又前往俄罗斯当跨国倒爷，回国后踏足美容业，在欲望与暴利之间上演一出名利场大戏。林乐瞳则似乎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但她却有着自己的秘密。在这个时代，越来越多的人追求完美，想要变得更加美丽。但是，这种追求却往往会导致一些不良后果，比如微整形失败、过敏身亡、大面积脑梗等。小说通过这些故事，直接展现商场博弈、职场丛林、营销骗局、网络暴力、消费文化等，读者读来觉得刺激，其实现实也许更甚。《她的姿本时代》最显眼的特色，当然就是美容业这个切入点。美容当然与女性更多地联系在一起，是认识、理解女性的一个最直接的角度，一个最方便的角度。甚至可以说，美容就是一个女性化的角度，由这个角度，可以方便、深入、细致地观察女性心理，女性生活，女性的价值观。

小说的语言，非常有画面感、镜头感，毫不晦涩，不故弄玄虚，这正是小说的长处。曾几何时，一些先锋小说大量搬用社会科学术语，把小说写成了给大学生上课的讲稿。另一方面，我们回头一看，那些空洞的术语、名词，其实与人们的现实感受是有距离的。小说的语言，与我们正在经历的现代生活、现实生活是契合的，贴合的。正是这种富有画面感、镜头感的语言，把读者一下子带入小说的情境，带入主人公的视角。如今美容行业的乱象，有医美行业的无序竞争，导致很多不合格的医疗机构和医生存在；有大量美容产品的虚假宣传；还有很多美容行业追逐暴利的故事。追逐的动力是欲望。用小说中毛琦飞的话讲，美容院就是“贩卖欲望”。其实“姿本”二字，就带着欲望，只不过这不再仅仅是男人的欲望，而是梅若伶的欲望。——小说的书名，也许叫《梅若伶的姿本时代》会更醒目。

《她的姿本时代》的叙事手法非常独特。作者采用了多线叙事的方式，通过不同的视角和时间节点，将两位女主人公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复杂的故事。小说穿插的一些微型剧情，大大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和可读性。小说循不同线索展开，情节复杂，展现了现实的丰富。小说中的人物形象非常鲜明，梅若伶、林乐瞳、佘怡曼等一众女子，给人印象深刻，这不仅是作者生动表现了她们的外貌、行为，更是因为刻画了她们的性格特点和内心世界。作者大量运用比喻、象征和隐喻，使得整个文本更加生动，富有意蕴。这部小说是不是女性文学，并不重要，但无疑，它的主题和故事情节都与女性息息相关，与女性的美丽和自我探索息息相关。现代女性如何在这个“姿本”时代中寻找自我和价值，大概是小说想探讨的主题之一。现代女性在追求美丽和完美的过程中所面临的挑战和困境，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她们追求生存品质和生命意义的过程。小说故事的生动、情节的曲折，与作者在整部小说中表现出的哲学思考和一些形上的观察，虽然形成了一个反差，却又自然地结合在一起，十分难得。

现实主义小说，最重要的是要有批判精神，这种批判精神也直截了当地体现在《她的姿本时代》对美容业的描写中。这部小说关注的是一个非常现实的话题。小说揭示了美容行业的乱象和黑暗面，描写了美容行业的各种手段和技术，包括整容手术、注射美容、微整形等，同时也揭示了美容行业的暴利和欺诈行为。通过这些描写，小说让读者看到了美容业的真相，引起了人们对美容业的关注和反思。这是一部直面现实的作品。

小说生动描述了当下的社会文化心态，因此是一部具有社会文化意义的文学作品。这种心态表现在都市职场女性，就是她们对外貌的过度追求和焦虑。在当今社会，女性的外貌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许多女性为了追求完美的外貌，不惜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进行各种美容手术和护理。美容业因此蓬勃发展。然而，这些过度的追求往往会导致身体健康和心理健康的问题，甚至有些人因为整容手术而失去了生命。对这种病态地追求外表美的浮躁文化，作者也明确给出了自己的态度。这部小说也揭示了现代社会对于物质利益的过度追求和道德沦丧的问题。在美容业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中，商业逻辑是刚性的，从业者往往为了追求利润而不择手段。商场规则和法律原则，情感交换和道德约束，往往互相冲突，不同的角色循着不同的规则行事，冲突自然而起。两位女主人公都是职场女性，她们在追求事业成功的同时，也面临着家庭和情感的问题。这也反映了现代女性在职场和家庭中需要面对的复杂和矛盾的问题。她们面对着共同主题：自我认知和自我价值的探索，以及在这种自我价值追求过程中的极度焦虑和挣扎。在这个时代，女性不再是被动的命运接受者，而是主动开始探索自己的内心世界和自我价值。林乐瞳和梅若伶都是非常有个性、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性，她们在追求“姿本”的过程中，也开始思考自己的内心需求和价值观。作者借助人物，表达了对女性身份认同的探讨。林乐瞳是一位成功的职业女性，但她在面对家庭和感情问题时，却感到迷茫和无助。小说通过她的故事，探讨了当代女性在事业和家庭之间的选择和平衡，以及在這个过程中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探索和思考。在女性情感表达方面，《她的姿本时代》也有突破。林乐瞳和梅若伶都有着复杂的情感经历，她们在面对爱情和友情时，表现出了坚强和勇敢的一面，也有着脆弱和敏感的一面。书中的两位职场女性，经历了许多挫折和困难，但最终都取得了成功。女主们面临的困境，性别歧视、职业发展等，也是许多现实中女性面临的困境。该书也探讨了现代女性在职场中应该具备的素质和能力，如自信、勇气、智慧等。两位女主角都有着自己的情感故事，她们在情感生活中也经历了许多波折和挑战。小说通过她们的故事，展现了女性情感的多样性和复杂性，突破了传统对女性情感表达的刻板印象。林乐瞳和梅若伶都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和磨难，但她们最终都找到了自己的方向和归宿。小说暗示女性应该勇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找到自己真正的价值和意义，不要被外界的标准和期待所束缚。可以说，《她的姿本时代》是一部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情感内涵的小说，展现了女性在当代社会中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但所有这些，其实都是作者舒探讨女性的自我认知的素材。这种自我认识，同样是“批判”的一部分，或者说，这种自我认知，只有同自我批判结合，才能达到真正的认识。女人为什么喜欢买名牌包包呢，起作用的“是将自恋和社会名望联系起来的一种赋值”（P181）。“女人总是不满自己天生的模样。”（P229）“我们的审美已被绑架。”（P332）还有，梅若伶对自己情感生活的苦苦反思，等等，无不体现着作者的批判意识。所以，这部小说貌似女性视角的下面，其实是一种超越女性视角的立场，在手持“姿本”的同时，表达着对“姿本”的反思。這就形成了小说的第二个反差：女性主义的外壳与超越女性主义的立场。

上千年的文学传统，其实是男性视角的文学传统，直到五四新文学以后，才由丁玲、萧红一批女作家开始改变。张爱玲的小说也多以女性为主角，描写了“她”的爱情、婚姻。《她的姿本时代》则更加关注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角色和处境，特别是在美容行业中的挣扎和追求。与张氏小说一样，《她的姿本时代》也涉及社会变革和文化冲突。张爱玲的小说描绘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社会生活和文化氛围，反映了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的碰撞和冲突。《她的姿本时代》则描写的是当代社会的变革和发展，特别是在经济和文化方面的变化，以及这些变化对女性的影响。张爱玲的小说以细腻的笔触和独特的叙事方式著称，常常通过描写细节和情感来表达主题。《她的姿本时代》则更加注重情节的紧凑和节奏的快速，采用了多线叙事的方式，通过不同的视角和场景来展现主题，更直接地描写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角色和处境。但二位的犀利与尖锐，似乎是一样的。《她的姿本时代》这部小说由“姿色”到“姿本”，直接以女性视角，表达了一种自我价值认同。

从“知本”到“姿本”，意味着女性意识的觉醒。第一次知道“姿色”这个词，是小时候读《水浒传》。小说中金翠莲、阎婆惜也好，潘金莲、潘巧云也好，都是男人眼中的“妇人”，父母用来换取生活的“颜色”。直到现在，在现实社会中，不论男女，大家仍然习惯于男权主导的社会秩序，这种强大的社会秩序塑造了与之对应的心理秩序。所以，十几年前，当我第一次在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节目里听到“颜值”这个词的时候，竟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其实，“颜值”这个看似冷冰冰的词，如果这个词是由女人自己来说的话，也许要比“姿色”，更能表达女人心里的自我价值诉求。正如有评论者说，“从梅若伶到林乐瞳的时代‘接力’，其实蕴含着一种普遍的新感性启蒙的呼唤与主张。‘姿’代表着肉身、欲望和感性。在长期无人身的、形而上宰制的理性的压抑下，肉身的发现与获得尊重本身就是一场深刻的启蒙”（沈湘平《走向将来完成时的“姿本时代”》，《光明日报》客户端2022年10月10日）。

（作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