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位打工诗人与纪录片《我的诗篇》

2023-12-02 22:30王中鑫陕庆周春英
博览群书 2023年9期
关键词:纪录片诗人诗歌

王中鑫 陕庆 周春英

改革开放以来,以农民工群体为表现对象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无论是描绘进城女工困守工厂流水线之苦涩的《外来妹》,还是刻画建筑工人讨薪风波的《生存之民工》,都關注到了由城乡、文化、性别、观念等差异引发的种种矛盾,反映出农民工群体改变人生轨迹的同时必须经历的种种艰难困苦。然而这些影视作品都经过编剧改编,是虚构的产物,纪录电影《我的诗篇》则首次以纪实的方式和真人化的书写主体从农民工的日常生活中构建历史。影片以打工诗歌为心脏、以原声朗诵为骨骼、以影像画面为血肉,在拍摄记录打工者的种种难言之隐的同时,也成功塑造了中国新工人阶级的生活和心灵史诗。

《我的诗篇》由吴晓波策划,秦晓宇、吴飞跃共同执导,讲述了六位打工诗人——彝族充绒工吉克阿优、失业叉车工乌鸟鸟、爆破工陈年喜、服装厂女工邬霞、矿工老井和富士康流水线工人许立志的故事。影片于2017年在中国公映,曾获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中国国际纪录片节年度最佳纪录片等荣誉。影片创造性地选取了新工人群体中具有较高的认知、反思与文学表达能力的打工诗人群体作为表现对象,以平等的视角和让打工诗人自行言说的姿态赋予他们以主体性地位,借助诗歌进入他们的生活与生命,助推他们从工厂走向舞台,从幽狭走向敞亮,从“被代言”走向“独立发声”,即秦晓宇所言的“以血肉有情之诗,为底层世界立言”。借助诗歌和影像,影片再现了打工诗人以诗歌传递心声,书写自身为时代洪流裹挟而艰难前行的生活,并进行文化自救的过程,肯定了他们以不懈奋斗的精神掌握自我命运的决心与勇气。

《我的诗篇》的片名涵盖了“我”与“诗篇”两个主体,现有讨论大多从文化批评的角度出发讨论“我”的创作内蕴,而较少从诗歌与影像的审美功能的角度探讨“诗篇”本身的力量。当我们从诗篇进入影片,将目光聚焦于诗人的心灵观照影像,不难发现对外的倾诉仅仅是诗歌与影像的表层功能,其深层价值仍指向对内的重造。

影片以多重影像的交叉叙事再现了打工诗人的生存困境,并以多首诗歌的深入抒情还原了他们重塑自身主体性的过程。六位主人公的年龄、家庭、民族、地域、职业和性格互不相似,面对的具体境况也各不相同。影片中四位父亲的影像分别指向四种不同的困境:吉克阿优的父亲“等我们老死了也就没人会缠头巾了”的絮语象征着彝族传统民族文化的衰落;陈年喜的父亲瘫痪在床、无力进食的状态衬托出陈年喜独自支撑全家生计的苦痛;邬霞的父亲身患抑郁、两次轻生的举动暗示着邬霞一家生存的艰辛;许立志的父亲轻视诗歌的态度印证了许立志不为家人理解的孤独。挣扎于现实苦海的生存状态和丰富敏感的心灵特质铸就了他们打工诗人的身份,也凝结成一首首消解矛盾、弥合创伤、重塑自我的打工诗歌。

重塑自我的表现形式分为对失意现实的熔炼倾诉和对世事人心的赞美祝福。影片中的打工诗人大多选择了前者:许立志的“流水线旁我站立如铁,双手如飞”,以艺术的哀鸣震荡出生活的苦楚;吉克阿优的“我谎称自己仍然是彝族人,谎称晚辈都已到齐”,为故乡的文化衰亡写下挽歌;老井的“我手中的硬镐/变成了柔软的柳条”将地心深处的扑朔迷离还原于地上人间……然而这些表达诗人切身体悟的诗句在现实中并没有获得人们的理解与共鸣,诗歌本身也并不像诗人想象的那般不可或缺。写下《大雪压境狂想曲》的乌鸟鸟没有因为擅长写诗而在用工市场上受到欢迎,他在招聘会诵读诗歌的举动也只会引来招聘者的质问:“你有没有看到过美好的一面?”“你知道什么是物流吗?物流公司要什么内刊?”失业已久、求职无门的他最终决定放下诗歌、改行杀猪。

邬霞的诗歌指向后者,它们明净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而她本身也是作为平衡周身灰暗氛围的亮色存在的。“我不会诉说我的苦难,就让它们烂在泥土里/培植爱的花朵”,肩负工作的劳累、父亲的抑郁、女儿的学费,邬霞依然热爱生活,给予她鼓舞与勇气的,正是她对生活中点滴温情的体察。影像展现了邬霞置身于制衣厂的昏暗闷热,用力熨平吊带裙时,她的思绪游走于林间湖畔,穿上吊带裙在阳光与微风中起舞翩翩的平行场景。寓居城市,她被陌生人贴上农民工的标签,却真挚地为吊带裙未来的主人送上祝福:

吊带裙

它将被打包运出车间

走向某个市场

某个时尚的店面

等待唯一的你

陌生的姑娘,我爱你

在充满生命张力,洋溢爱与美的诗句中,现实的苦痛纷纷消融于艺术的温情。借助诗歌的梁柱,邬霞建造了一座隐秘的花园,有了这心灵栖息之地,即使被生活一次次放逐,她仍能保持乐观顽强之质,于庸碌中昂首前行。

影片的最后,打工诗人们完成了重塑自我的任务:通过直面现实、直观自身与直抒胸臆,他们被侵蚀的灵魂重新回归,被压抑的精神再度觉醒;在将个性化的生命体验诗歌化、艺术化的过程中,他们脱离了机器的束缚,打开了心灵的枷锁,看到了人在生产关系之外的价值和力量,也由此重审了自己的生活,重拾了生命昂扬向上的本真,实现了自我解放和升华。

导演秦晓宇说:“纪录片的拍摄镜头往往只能拍摄到生活的外观,它不能把摄像机深入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里面去,但是诗歌是可以的。”作为外观的影像是对诗歌创作过程的回溯和诗人生存境遇的描摹;而作为内省的诗歌则是诗人阅历、情感与经验的结晶,当生活阅历与生命经验成为他们的血液、目光和姿态,与他们的灵魂再也无法区分之时,诗句便从心底流淌而出。影像为打工诗人“立像”,通过外部场景的铺展刻画他们工作生活中的种种颇具诗意的事件,传递诗人的喜怒哀乐,如以邬霞回忆自己半夜试穿吊带裙时舒展的笑容和舞动的双手表现她发自内心的愉悦;诗歌为打工诗人“立声”,通过内心诗句的念白勾勒出他们身心上的疲惫与时空上的孤寂,传递诗人的温情之思,如吉克阿优朗诵出的诗句:

父亲笑呵呵

像温暖的经书,让我念诵不已

他的拐杖又长高了不少

此中既道出了对父亲深切的思念,也表达了时不我待的无奈。

《我的诗篇》同名诗集的序言题为“在其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这同样可以视为对影片中诗歌和影像功能的概括:影像以周密的描摹承担着创造世界的功能,再造了吉克阿优诞生的大凉山世界、老井劳作的地下世界和许立志生活的出租屋世界;诗歌则以凝练的表达承担着直观自身的功能,帮助诗人们审视心中的愤懑、失落、愉悦、苦痛。影像的细节铺叙与诗歌的直观表达互为表里、相互交融,构成完整的叙事过程。

影片中的具体影像与诗歌还存在着量变与质变的辩证关系:由生活细节构成的影像展现了多种客观因素作用下多重主体情绪的沉淀过程,这一量变终将引发质变,引起主体对内的凝视。直观之下主体将饱满的生命情绪传递给客体,使其发生变异,最终凝结成用词简单而情感强烈的诗歌。例如影片中陈年喜数次炸开矿洞的劳作影像是他引爆自身情绪的铺垫,当母亲食道癌晚期的噩耗传来,无法改变结果的他只能将目光转向自身,将沉痛的心绪投射于矿洞岩石,写下“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的诗句,道出“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他们是引信部分/就在昨夜/我岩石一样/炸裂一地”的悲声。

诗歌与影像之间固然存在表达形式和力度深度上的不同,但二者在审美同构上也同样存在交互性——打工诗歌的主观、直接、感性与生活影像的客观、间接、理性互为补充。诗歌作为片段化的生存思索为影像风格定下基调,如影片开幕《大雪压境狂想曲》的朗诵配合雪景的空镜奠定了沉郁顿挫的叙事基调;影像在丰满人物生存细节的同时再现了生活本身的困境与诗意,如许立志作业本上的“忍”字影像与《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的朗诵结合加剧了视听感染力与冲击力;以多重影像阐释单一诗句使得诗歌具备了影像的张力和动感,如陈年喜与工友在山间吃菜喝酒、高唱秦腔的影像生动诠释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的内涵;画面随音乐和念白切换使得影像具备了诗歌的节奏和韵律,如在《生活就是一场战斗》的旋律中闪过了乌鸟鸟、陈年喜、老井等无数工人行走劳作的画面,每句歌词都有其对应影像。诗歌与影像的交相辉映最终营造出了“诗中有电影,电影中有诗”的叙事氛围。

诗歌朗诵会作为叙事的骨架贯穿诗歌与影像之间,将打工诗人们带有口音的诵诗之声转化成沟通叙事与抒情、生活与心灵的桥梁,既使得私人化的抒情诗歌借助听众的耳目和摄像机镜头扩大为公众化的言说影像,也通过捕捉诗人和听众的神态、手势等具象影像为诗歌的共有情绪增添了高度个性化的细节差异,从而确保诗歌与影像在交融的同时不致混淆,实现了充满诗性而又直指人心的发声。

在诗歌与影像之外,《我的诗篇》还具备多重意义,它一方面促使以城市中产为主的观影者在旁观他人苦难的同时意识到自身在生产系统中的双重身份,打破阶层壁垒,实现交流对话;另一方面鼓舞打工者努力摆脱物化和异化的进程,实现自我主体的回归。

(作者简介:王中鑫,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中文系四年级本科生;陕庆,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导,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本文选取的纪录片《我的诗篇》,是2017年由吴晓波策划,秦晓宇、吴飞跃共同执导的,是一部通过纪实的方式,选取六位不同职业,甚至不同民族的打工诗人为表现对象,通过他们自己写的诗歌,反映新一代打工者的生活、工作境况,以及留守在家乡的父亲孩子情况的纪录片。就反映的内容而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因为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产生的底层文学就一直在用文学的手段为进城打工者呐喊。

该纪录片之所以引起我们的兴趣主要是它的艺术手段比较独特。

首先,它选取的对象不是普通的进城农民工,而是有一定文化知识,甚至会创作诗歌的打工诗人。按照一般的理念,这批人应该比那些文化水平低的人发展得更好,而事实并非如此。这里触及一个用工的恰当性问题,如果这些人进入到教育机构或文化机构,也许他的诗歌创作会成为他谋取职位和提高收入的工具。但这些人有的是充绒工、有的是矿工、有的是服装厂工人、有的是富士康流水线上的工人,诗歌于他们而言不能换来工资,只能作为兴趣和点缀。

其次,纪录片在展示每个诗人的生活和工作状况时,都采用诗人朗诵自己的诗歌然后配上与诗歌内容相匹配的外在景色和音乐来完成,形成诗、形、音的共鸣,以加深观众的印象。这种艺术手法使得这部纪录片从众多类似的短片中脱颖而出,公映之后,获得了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中国国际纪录片节年度最佳纪录片等荣誉。

再次,这部纪录片的思想隐藏得比较深,需要好好体悟才能理解。它触及劳动者付出与报酬的问题、劳动者安全保障的问题、贫困地区如何迅速脱贫的问题、留守老人与儿童生存的问题,甚至一些传统习俗如何遗存的问题等。由于编剧者手法的高超,导致很多读者在理解上出现误差。本文作者也曾一度理解走偏,经过多次观看体悟以及跟其他反映农民工影视的比较中才找到正确的主题:关注农民工的生活,并设法解决他们面临的问题。

當然,不管是书评还是影评、诗评,不但要分析写什么,更要分析怎么写,也就是艺术手法。本文在开头两段阐述了纪录片的思想内涵之后,用三个部分依次分析了纪录片中诗歌与影像、音乐相结合来展示外在世界与诗人内心;通过影像描摹诗意世界、诗歌传递劳动者心声;诗歌与影像交相辉映、互相补充等艺术手法。由于篇幅关系笔者不再对文章这部分内容进行评析,读者可以自己去阅读。

——周春英(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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