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轮明月

2023-12-01 18:17宁雨
军嫂 2023年11期
关键词:口信娃子鬼子

宁雨

84年前,故乡的中秋,有月光吗?

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娘也说不记得。只有姥姥常常说,那晚的月亮太大太圆太亮了,蓝个盈盈的,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个中秋,家里只有三个人:娘,姥姥,还有姥姥的婆母——八十多岁的秀才婆。姥爷当八路打鬼子去了。他离开家的时候,是1939年初夏,娘不满一岁,新麦刚刚下场,春玉米苗尚未高过胸口。

姥爷走了,离家也并不远。因为我的故乡冀中平原就是抗日主战场。零零星星的枪声,震耳欲聋的炮火声,都能让家人与姥爷联系在一起。那会儿人人都是脑袋掖在裤腰上过日子,姥爷走了一段时间,姥姥的心里就不再那么吊得慌了。头一天听到战事,第二天、第三天没有凶信儿,那就说明人还健在,尚平安。

姥姥和村里的其他妇女以及老幼一起,成了留守者。他们,在以另外一种方式跟日本人“打游击”。

“鬼子快进村了。”姥姥脸上擦了锅底灰,头发搓上掺着黄土的柴禾屑,怀里抱着我娘,跟随乡亲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逃。

“鬼子撤了。”姥姥抱着孩子回到村里,跟妇救会的人一起,半宿半宿做军鞋、缝军袜。

可是,那个中秋,一个口信,却让姥姥后悔多半生。

村里的剃头匠老五跟姥姥说,早晨过队伍,他见到我姥爷了。队伍走过泊庄村北的枣林,枣子半红半青,正脆甜。可巧,那枣林属于姥姥的娘家。女婿吃老丈人家的枣,无可厚非。于是,姥爷热情地招呼大家:同志们,尽管摘脆枣儿吃吧,这是咱自个儿家的,吃多少都不犯纪律。

姥爷让老五捎话,给他做双鞋,天黑送到鲍墟。

活儿要得太急。亲手为姥爷做一双鞋,根本来不及,姥姥粜了几升粮食,买了鞋,央求村里脚力好的壮汉给送去。

姥姥没有跟随送鞋人去鲍墟,左邻右舍都骂她傻。姥姥后来也悟出了自己的傻。我懂事以后,姥姥还多次讲起:“唉,我那时候怎么就那么傻呢?豁出去把孩子撇给老奶奶看着,赶他一宿夜路,也能走到鲍墟呀!”

每次,姥姥总是这么结束她的讲述,叹一声,又“哧哧”地笑一下。“咳,谁知道他要到山西打鬼子,回不来了,还以为一直就在十里八村的,去去就回来呢!”

姥爷离开家去山西的时候,是不辞而别。他托村里管事的,也是我们郭家的老族长把300斤米票转给姥姥。300斤米,是那时村里发给一个抗日青年家属的补助。那米票,也算是他给家里的一个口信。在队伍上,姥爷跟家人唯一的一次联络,也是一个口信,他想要一双家里做的鞋。

善良、本分的姥姥,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那样一个简单的口信,竟是她和姥爷的永诀。那个中秋,没有月饼,也没有供奉给月亮娘娘的鲜果,只有洒了一院子的幽蓝的月光。一家人的心都不在院子里,正乘着月光追随着那个为姥爷送鞋的人。

姥爷的队伍开走了,家里却来了另一个兵——八路军游击队的小交通员娃子。踏着一地幽蓝的月光,娃子走进我家的小院。

娃子也就十三四岁,黑瘦的脸、高挑的个、星星一样的眼睛,一支战利品“王八盒子”,藏在左袖筒里。他的左臂挂花了,组织上安排他在我家养伤。

姥姥说,娃子是见过世面的小大人儿,见面就管她叫嫂子,管秀才婆叫奶奶,跟着一块吃饭,一块干活,还帮她哄孩子。晚上,家里被子不够盖,就与奶奶打对脚。不知底细的,谁也不会怀疑这不是一家人。娃子伤好的时候,人们几乎忘记了他是一个兵,似乎他原本就是我们家的一员,是我姥爷的亲兄弟。

1942年,抗战到了最艰苦的关头,娃子他们的游击队坚守在冀中。我们的家,娃子常来常往。有一天,娃子把一张照片交给姥姥,那是他穿着军装的个人照,军装很肥很大,他却很瘦很小。那是他刚当兵时照的,穿的是首长的衣服。娃子说,他的家几乎跟我们家一样,有一个奶奶、一个嫂子和一个小侄子,他和哥哥都是八路。可惜,哥哥刚当兵两三个月就牺牲了。他托付姥姥,如果他也牺牲了,等将来打败了鬼子,让姥姥想办法把照片捎给他的家人。

托付姥姥照片的那个晚上,娃子干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年仅十五六岁的他只身干掉一个小名叫“瘴”的恶霸汉奸。

“娃子锄奸,是抱了必死的心的。”姥姥说。

抗战胜利,我的家乡解放了,娃子幸运地活着。他从姥姥那里取走他最宝贝的照片,他要下江南了,得先回家去看看。

1947年,姥姥的婆母奶奶去世。无奈之下,老族长说出了姥爷在山西战场牺牲的消息。这个消息,他迟报了5年。

姥爷的消息,是凶信。姥爷这个人,变成了政府颁发的一纸烈士证明书。

那一年,娃子也没了下落。他姓甚名谁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他像风一样刮过我们的院子,风停了,一切如常。

“小锅(我姥爷的乳名)扔下你们孤儿寡母一去不回头,这娃子也是个没良心的。日子好了,早把你待他的好忘到腦瓜瓢后头去了。”左邻右舍断不了跟姥姥提起娃子,提起打鬼子的艰难岁月。

姥姥永远护着娃子:“人家娃子可是好孩子。在队伍,得跟着队伍走呗!打老蒋、抗美援朝,啊,对了,还有剿匪。多少仗等着他打呢!就盼着他命大,结结实实地活着。”

多少年以后,姥姥已经是个八旬老妪。她老了,严重的白内障、青光眼,造成视力高残。不管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她都能看到满院子幽蓝的月光。在满院子的月光里,姥姥反复低语着那句话:“结结实实活着吧,活着就好。”

我不知道,她是在说自己,还是在想念风一样消失了的娃子,像姥爷的亲兄弟一样的娃子……

(转载自2023年10月12日《肃宁周报》,有删节。作者本名郭文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

编辑/吴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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