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燕
(作者单位:西安财经大学文学院)
张艺谋执导的《满江红》于2023 年春节档上映,是继《狙击手》后,第二次跻身于春节档的影片。时隔多年再次回归拍摄历史影片,张艺谋在《满江红》中以“古装+喜剧+悬疑”为创作导向,影片最后票房达45.39 亿,领跑2023 年春节档。从近几年张艺谋的作品可以看出,他在有意识地转变电影表达风格,如《满江红》与《狙击手》既继承了其以往的风格,也展现出了叙事风格及创作理念的革新。
“三一律”由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戏剧理论家钦提奥约提出,又被称为“三整一律”,要求一个完整戏剧所叙述的故事要在一天或一昼夜之内,戏剧地点被设定为一个场景,戏剧情节服从于一个主题[1]。“17世纪的法国戏剧理论家布瓦洛在《诗的艺术》中曾这样阐释‘三一律’法则:‘我们要求按艺术地布置着剧情发展:要用一地、一天内完成的一个故事从开头直到末尾维持着舞台充实。’”[2]《狙击手》就采用了“三一律”的结构形式,以时间和故事情节的演进作为主要脉络,场景塑造与人物刻画相辅相成,直到到达故事情节的高潮。编剧陈宇表示,“三一律”的戏剧结构运用到《狙击手》这类战争片中是非常困难的,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这也是一次非常大胆的尝试。“三一律”的使用使得影片主题更加鲜明,故事情节更加充实饱满。同时,《狙击手》采取了闭环叙事模式,以受伤的侦察兵作诱饵开场,以我方拿回侦察兵手中的情报结尾,开场与结尾呼应,形成了一个闭环。
《满江红》同样采用了“三一律”原则。有之前《狙击手》的经验,编剧陈宇对“三一律”原则的应用更加熟练,《满江红》更严格地遵循了“三一律”原则。影片中的事件聚焦于一个时辰,秦桧要求张大等人一个时辰内查案,在特定的空间范围里,找出杀人凶手和那封密信,符合“三一律”叙事标准。古代一个时辰为现代的两个小时,秦桧最终看到墙上的密信时,影片刚好放映到第120 分钟。弗雷德·金尼曼的作品《正午》,上映于1952 年,是世界电影史上最先尝试使用“三一律”叙事原则的影片。与《正午》相比,《满江红》在“三一律”原则的使用上既有传承又有创新,故事进程不断反转且环环相扣,情节丰富紧抓观众眼球,使观众在观看影片时更有沉浸感。
张艺谋在类型片上摸索许久,《悬崖之上》《一秒钟》《狙击手》都是口碑不错的影片,但无论是什么样的题材,他都越来越回归到叙事本身,回归叙事第一性原则。张艺谋曾在自传中总结自己的优势和劣势:优势是视觉,缺点是叙述。近几年,张艺谋在影视作品中刻意回避视觉展现,增强叙事。编剧陈宇在电影《满江红》的采访中也曾指出,这两年持续地和艺谋导演搭档合作,我们在回归叙事本身这件事上高度契合。张艺谋作为第五代导演的领军人物,因其色彩运用大胆被称为“色彩研究大师”,然而纵观张艺谋近几年的影视作品,色彩形式不再是主要部分,取而代之的是“叙事第一性”的加强。张艺谋的早期影视作品,以色彩浓郁、绚丽鲜明为主要特征,例如《红高粱》中自然洒脱的“红”,《大红灯笼高高挂》中激情的“红”以及《菊豆》中温暖、炽热的“红”和忧郁、孤独的“蓝”。色彩在影像建构和情节叙事中占据重要地位,建立了色彩与电影的叙事、主题及意义呈现之间的有机联系。
而从《悬崖之上》《狙击手》及2023 年上映的《满江红》来看,张艺谋在色彩运用上不再偏重浓墨重彩、大红大紫,而多使用“黑白灰”作为影片主色调。《悬崖之上》以“黑”与“白”作为整部影片的主色调。志愿军战士服装的颜色与雪的“白”构成《狙击手》的主色调,战士们的白色帽子和斗篷,与雪的白色相呼应起到隐蔽作用。《满江红》虽然片名带红,但是导演极少使用红色,只有樱桃和瑶琴头上的花为红色,在压抑的冷色调中极为突出。《满江红》的场景构建没有使用大红大绿,而是使用低饱和色调渲染压抑紧张的气氛。整体是青蓝调子,电影前段讲黎明前的最后一个时辰,整体画面发蓝又发青,像大院的瓦、大院的墙。一个时辰结束,天亮了,随着破案接近尾声,画面也亮了起来。前半段的深夜里,为配合查找凶手的急切,整体呈压抑的冷色调,只有丫头手里的樱桃和瑶琴头上的花被处理为鲜艳的红色。这抹红色在灰暗的环境中尤为跳脱,并作为线索揭示人物的关系脉络。电影通过带杆樱桃和不带杆樱桃暗示瑶琴和张大等人的关系,桃丫头母亲给桃丫头的是不带杆的樱桃,何大人给桃丫头是带杆的樱桃,瑶琴被带走搜身时,这颗带杆樱桃便揭示了瑶琴、刘喜与张大的关系[3]。仅通过这颗樱桃,编剧就交代了张大与瑶琴的关系。纵观张艺谋近几年的影视作品,可以发现他更多强调色彩的视觉呈现,不再借助色彩进行意义呈现。张艺谋2018 年的作品《影》虽然使用了“黑白灰”单色调色彩搭配,但影片整体色调与东方水墨山水、阴阳美学相结合,“黑”与“白”呈鲜明的“二元对立”的意义指向,虽然是单调的“黑白灰”,但因为色彩与影片的叙事、主题与意义呈现的联系太过紧密,显得更加厚重。然而,在这几部影片中,这种色彩辅助叙事的表达方式被张艺谋有意切断,色彩设计让位于叙事设计,突出强调叙事第一性原则。
“约翰内斯·伊顿在《色彩艺术:色彩的主观经验与客观原理》中列两章专门论述了‘色彩印象理论’与‘色彩表现理论’,从色彩视觉表达、情感传递以及象征结构三个维度去分析色彩。”[4]不论是《狙击手》还是《满江红》,张艺谋更加重视色彩的视觉呈现和视觉表达,削弱了色彩的意义导向和功能指引,不再赋予色彩更多的内涵表达,转而用来辅助叙事,发挥营造叙事氛围的功能。影片色彩的“淡素”选择也使得影片视觉风格淡雅清新,逐渐形成了一种新的朴素美学风格。
张艺谋在采访中表示:“我很喜欢那种人在困局中想破局的那种挣扎,人性的东西会展现出来,我觉得很有意思。”[5]纵观张艺谋近几年的作品,几乎都是从小切口出发,描写小人物。例如《一秒钟》叙述物质匮乏年代小人物的窘迫;《悬崖之上》描绘执行“乌特拉”行动的四位特工;《狙击手》从狙击手这个独特视角出发,描写抗美援朝战争中的一只狙击小队;《满江红》写张大、孙均、瑶琴等小人物为了不让岳飞遗迹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与秦桧、何立等大人物斗智斗勇,看起来是个小故事,最后却有大情怀。影片中的每一个人物,都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从势力上看,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博弈。《满江红》的叙述重点从小兵张大、舞姬瑶琴、打更兵丁三旺等小人物展开,他们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与宰相秦桧、何大人、武大人甚至皇帝等大人物相互博弈,且绝处逢生,最终取得胜利。张艺谋在采访中表示:“我个人很喜欢‘以小见大’的美术原则。”以小见大,一叶知秋。例如,《悬崖之上》《狙击手》采用“以小见大”的叙事手法,从“小人物”“小事件”出发呈现“大历史”,不论《悬崖之上》中的四位特工还是《狙击手》中狙击五班,抑或《满江红》中的小兵张大、马夫刘喜、歌女瑶琴,他们都是庞大历史环境下的“小人物”,是在历史长河滚滚向前中牺牲的无名英雄。可正是这些小人物的故事,传达了中国人民不屈不挠,面对强大对手不卑不亢、永不放弃的抗争精神,彰显了小人物的大无畏精神。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方式更好地表达了导演浓厚的情感,更为真切地传达出中国人民在苦难时刻中的集体记忆,极大增强了影片的精神感召力和人物归宿感。
相对来讲,中国电影比较喜欢进行宏大叙事。宏大叙事,是指从无数个体里提取出群体的某种特质,然而个体的个性又会被淹没在这种共同特质之下,这种创作方法一直都发挥着巨大的价值。而张艺谋转向描述宏大历史背景下的小人物,归纳起来有两个原因:一方面,中国社会正在经历从“底层客体性时代”向“底层主体性时代”的重要转变,同时,电影市场的下沉进程稳步推进。张艺谋的小人物叙事更贴近大众,更能唤起共情,更契合这种社会变化和观众的观影心理。另一方面,小人物在历史文献中的描述少之又少,因此给予人们巨大的想象空间。张艺谋借助宏大历史中的小人物叙事来传递自身的历史价值观。《满江红》中以秦桧、何大人为代表的大人物以自我为中心,每时每刻都在谋划利益,而以张大为代表的小人物不为自己而是为民族大义而奋斗。通过两者之间的对比,凸显了小人物不畏生死、向死而生的伟大精神。
“勃拉德莱在《牛津诗学讲义》中通过列举屠格涅夫笔下麻雀张开双翅反抗猎狗的例子来印证,‘麻雀之所以令人感到崇高,正是因为它的英勇和它的体积不相称’,他认为‘崇高’根源于抵抗力量的伟大——此种力量的伟大并不一定与体积的庞大成正比,也可能成反比。”[4]麻雀敢于与自己体积相差几百倍的猎狗斗争,这种勇气值得敬佩。在《满江红》和《狙击手》中,张艺谋正是运用了“反差”的叙事策略来凸显主人公的优良品格。《满江红》中的张大遭受了灌醋、刀刮背等酷刑,依然坚持抗争到底,不吐露一点秘密,这种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构成了影片的崇高感。《狙击手》中,狙击五班最后仅剩一人,依然坚持与拥有坦克的美军战斗,最终取得了胜利。小人物身上传达出的伟大抗争精神,增强了影片主题表达的崇高感。
从《悬崖之上》到《狙击手》再到《满江红》,张艺谋频繁使用“反差”这一叙事策略,以期达到构建整部影片意义之目的。影片一开始就设置敌对双方势力悬殊的对比,并且这种“反差”贯穿整部影片。在《狙击手》中,敌方美军狙击手装备精良,每人配备对讲机、望远镜,并且还有坦克。而狙击五班只有莫辛-纳甘步枪,有效射程仅600 米,全班只有一个望远镜,甚至汤勺也被当作作战武器。此外,美军抓获了我方侦察兵,并以侦察兵做诱饵,提前设伏,而狙击五班处于被动防守状态,情况危急。狙击五班在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极其落后的境遇下依然与敌军战斗到最后,狙击五班表现出来的敢于斗争、不怕牺牲的爱国精神,让观众产生深刻的情感认同。这一“反差”叙事也建构了《狙击手》的崇高意义与崇高主题。《满江红》中,从势力上看,秦桧身为一国宰相,拥有自己的军队,内有武艺高强的聋哑侍女保驾,外有老谋深算的两大总管护卫,还有影子替身抵挡不测,秦桧的强大势力与张大、孙均等小人物形成鲜明对比,导演有意用“反差”策略辅助叙事。
从《狙击手》和《满江红》可以看出近几年张艺谋在叙事原则、叙事场景、叙事策略、叙事角度等方面的革新。在叙事原则上,坚持叙事第一原则,奉行返璞归真的极简主义,排除细枝末节,紧紧围绕核心叙事,并更加熟练地应用“三一律”原则。在叙事场景方面,张艺谋放弃了早期夸张厚重、浓墨重彩的色彩运用风格,转而以“黑白灰”为主色调,亮色系做点缀的朴素美学风格。从叙事角度来看,张艺谋放弃了气势恢宏的宏大叙事,转而以“小切口”“小人物”为叙事核心,以小见大,一叶知秋,以小人物书写大历史。在叙事策略上,采用“反差”叙事策略形成对比,以此来突出主角身上的高贵品质,同时揭示出影片的深刻内涵与崇高主题。张艺谋一直在尝试对自身创作进行创新或突围,对自身艺术之路进行新的思考,这些思考和创新对中国电影的未来发展有所启示,值得我们进一步学习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