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小望
一直以为,我的生命是伴随阅读而生长的。一个个庸常的日子,辟出些许时光,或在室内,或在路上;或端坐着,或斜倚着。展开书卷,便是置身另一个时空。可以在平静中波涛翻滚,可以在迷蒙中豁然开朗,可以在攀爬中尽享美景,可以在困顿中柳暗花明。因为有了书,世俗的日常被智慧点亮,平庸的生活也妙趣横生;因为有了书,行进中有了诗意和远方,跋涉中有了依傍和力量。以书为伴,犹如生命里的一箪食、一瓢饮、一抹阳光、一处绿荫,足以慰藉一个平凡的生命,足以丰盈一方精神的天地。
阅读中触发的文字敏感
我的阅读是从小人书开始的。小学正值“文革”时期,全家随父母下放农村。家里的藏书,或是被藏起销毁,或是被抄家之徒掠走,书橱上仅剩的也只有红色的“语录”和父母寥寥几本泛黄的专业书。那时候,同龄人的读物大多是连环画,价格在几分到几角不等。于是,炉火边,月光下,听父亲讲故事,读小人书便成了童年文化的启蒙。童年的心是敏感而灵动的,而童年的世界又是单调而荒芜的。读小人书,让我认识了许多英雄人物、历史人物,但自己对文字的感觉却依然停留于便条式的大白话。小学三年级时,一次写作文,老师要求叙写“春耕”。因为不满足总在编着为生产队拾肥、帮生产队牵牛等段子,我央求着父亲帮我写个“开头”。那天,父亲为我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春光明媚,鸟语花香,风和日暖,春耕大忙时节来到了!”我童年干渴的心,一下被滋润了,世界上原来有这么美的语言!父亲的这几行字,成为我的文学启蒙。正是这句话、几个词激发了我对阅读的渴望。读小人书,我不再只关注情节,也留心书里的词句;读“红宝书”,不仅只为完成作业,还会用心去体会其中的比喻和排比。父亲为当地老农写的“革命家史”,也成了我津津有味的读物。读着读着,文字里的音韵、色彩、温度、形态,渐渐温暖着一颗少年的心。
读初中时,家里订了报纸,有了收音机。那时候广播里经常会播出一些长诗,我会边听边记,如《风流之歌》《延安頌歌》等。那些红色的诗句,让我不仅感觉到了语言的音韵和节奏美,还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激情。由此,我也就开启了读书抄书的生活。这期间,我读了两本在篇幅上有厚度的书,一本叫《勇往直前》,是从一个同学家里借到的。作品写大学生的校园生活,作者已经不记得了,但那个叫万春华的女大学生和那种美好的大学校园生活,却在我的精神世界播下了一颗种子,让我对未来有了一份美好的憧憬。另一本是在外婆家看到的《青春之歌》,没有封面和封底,犹如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者,却没有阻止我对她的好奇。书中林道静、卢嘉川等人物的形象,一次次让我激动不已。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不由得生出了人生的诸多梦想。生命激情,仿佛在那些日子被点燃了。那份热情,那份向往,仿佛加入那些游行的队伍,庄严地举手宣誓,那才是青春生命应有的样子吧!
阅读中点燃的生命激情
20世纪70年代中期,当中国大地响起一声惊雷的时候,高中毕业的我背起行囊成为上山下乡浪潮中最末端的一滴水珠。劳动的生活,单调而困顿。知青生活没有娱乐活动,没有电灯电话。在用柴油照明的日子里,我用四根木桩,两块粗糙的木板,架起了自己的书桌,也构筑起了自己的精神生活空间。有书相伴的日子,又是那样丰盈而充实。在繁重的劳动之余,是阅读填补着我青春生命的虚空,引领我找寻穿越时空的真善美。读诗,读中外小说,读人物传记,一步一步,我走近巴金、茅盾、曹禺、雨果、大仲马、托尔斯泰、罗曼·罗兰、卢梭等文学大师。那时候,虽然书很便宜,但身处乡间一隅,无论是经济能力还是交通条件,都不可能将那些心爱之物收入囊中。我为了借书,在劳动之余,步行十多公里赶往附近的文化站;为了按时还书,几乎所有的书籍,都必须以最快速度读完。而每每品读书中那些精美的文字,我总是不忍释卷。于是,笔记摘抄就成了留住那些美好的唯一办法。每天晚上,伴着冒着黑烟的柴油小灯,我读书抄书,抄书读书,沉浸其中,乐此不疲。昏黄的灯光,袅袅的油烟,不仅弥漫在小屋里,也会给灯下人留下一点印记。常常夜深晨起,总能在脸部鼻孔擦出一团黑色的油污,镜子里映出一张抹着乌汁的脸蛋。偶尔朋友打趣,那是青春的印章、文学的馈赠。
那时候,尽管日间劳动异常繁重,但每每夜间沉浸在许许多多的文学形象如冉·阿让、奥利弗、简·爱、安娜·卡列尼娜等的悲欢离合之中,追索在托尔斯泰、别林斯基、刘海粟、徐悲鸿、卢梭等人物的成长足迹之时,内心总是如潮水般激荡。思维的波澜,冲刷着青春激情,让我对美与丑、爱与恨、生命与悲悯、困窘与坚守,有了更多的理解与感悟,从而能够在那依然充满盲从与质疑的年代,保有属于自己的那份理性与平静,生命渐渐有了一份韧性和质感。
不久以后,未满十八岁的我从知青队被充实到当地一所初中当老师。站在泥沙翻滚的校园里,我不仅个头与学生相差不大,感觉自己的学识也并不比学生高出多少。因为缺少专业教师,无法开齐课程,我曾担任过语文、政治、地理、历史、音乐、化学等诸多学科的老师。那是属于我这个“小老师”的最真实的“先学后教”——每天课前我像备考的学生,突击读书备课。一套朋友寄来的上海教育出版社的《中学语文教师手册》、两本从亲戚处索得的油印的江西师大文学院《古代汉语讲义》成为我最重要的教学资源。阅读梳理,形成教案,与同事交流,请师父把关。几乎每一天,我都像经历一场激烈的战役;每一次上课,都像带着铠甲上阵,生怕有疏漏之处被好奇的学生看穿。
“我要读书!”一种强烈的求知渴望,再一次从心底升腾。借着那油灯下读书的一点“底子”,我赢取了一枚大学校徽。捧着属于自己的一堆堆教科书,《古代汉语》《中国古代文学史》《文学理论基础》《逻辑学》,所有零散的知识,终于穿成了一串;所有文学长廊的人物,终于排成了一队;所有感性的文字,终于有了学理的认知。面对着大师级的先生们,我内心终于有了些许的安定和从容。于是,依然每天早读晚诵,生怕辜负了每一个日子,辜负了那儿时就萦绕在心中的梦。那时的读书,已不只是满足于个人的兴趣,更有一种走出井底放眼辽阔天地间而奔走的舒放、激越和豪迈。
阅读中寻求的专业支撑
完成大学学业,再次回到讲台,我已经是省城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了。尽管进入省城时曾面临多种选择,但一想到要离开还没有真正进入一种境界的教学工作,心中充满了不舍。联想起应聘时教务主任的那句“是一个好老师”,我便由此而认定,此生只能做也只想做一个以读书教学为生的普通教师了。新的学校、新的教学环境、新的教学理念和教学要求,也促使我开始了更丰富、更深层次的阅读与思考,阅读也开始有系统、分层次地进行。一是拓宽教育教学视野类的杂志。既有《名作欣赏》《语文学习》《中学语文教学》《读写月报》等学科教学专业杂志,也有《人民教育》《课程·教材·教法》等拓展教育广度的期刊,还有拓展学科广度的《文史哲》《随笔》《诗刊》《咬文嚼字》等杂志。这些刊物我一般随身携带一两本,有零星时间就可以展开阅读,随手圈画。二是夯实专业理论基础的书籍。如教育学、心理学书籍和现代教育教学理念类书籍。这类读物是有整块时间时阅读,一般要边读边做笔记,有所提炼和归纳方能有所领悟。三是掘进专业深度的书籍。如再读《古代汉语》《中国文学史》《文学概论》以及相关史论、诗论、文论书籍。这类书籍有时是专题式阅读,有时是面对教学问题时查阅检索。此外,我在寒暑假也会依然眷顾文学作品,读一些流行图书,读一点难啃的书。在自己读书的同时,我也推荐学生读书,书籍又成了连接师生的良好媒介。学生毕业时,我常会以书相赠,直到今天,不少学生还留着我的毕业赠书。经过不断的阅读、实践、反思,我便有了表达的欲望。于是,写作成了教学之余的又一个尝试,有的作为工作、生活随笔,有的在刊物发表,因而我逐渐从读者转变为若干专业刊物的作者。只是,由于各种琐事的困扰和自己的慵懒懈怠,我常常只是有感而发、宏感微发,并没有留下多少像样的个人阅读成果。但所有的文字,都是自己在阅读中践行、在实践中反思的见证。对于没有多少业余爱好的我而言,唯有阅读,方能收获生活的趣味;唯有思考,才能感受生命的律动。不同层次和门类的阅读,既是生命的压舱之物,也是专业的行进动力;既是自己的快乐源泉,也是课堂的魅力所在。
阅读中升华生命境界
生命的丰盈和成熟,不只是年轮的增长,还有在一路攀缘中的沉淀和收获。将近不惑之年,我成了一名学科教研员。那一年,正值江西、山西和天津两省一市开始新课程方案试验。随后,2001年第八次基础教育课程改革实验启动,2008年高中新课程新高考启动,2017年新课标新课程启动……二十多年里,我见证了学科教学的目标从“双基”到“三维”再到“核心素养”的转变过程,经历了或正在经历着从单篇教学到单元教学到必选修打通教学再到任务群教学的更迭,经受了高考命题从全国统一命题到分省自行命题后又回归全国统一命题的种种考验,体验了区域追随教育教学改革步伐在课程建设和教师发展中的酸甜。这期间,引领我、支撑我、推动我从一名普通教师变成能得到教育行政部门诸多同行认可的教研工作者的,依然是阅读、思考和实践。在阅读中坚定信念,在阅读中汲取营养,在阅读中反思行动,在阅读中提升境界。
教研员是国家和地方课程教学政策的转化者,是课程改革的推动者,是区域教学研究的组织者,是学校教学改革的指导者,是教师专业发展的促进者。每一次课程和教学改革在区域的推进,学校和教师首先把目光投向的是教研部门。如何引导学校和教师面对新的理念、新的课程形式时不烦躁焦虑,不盲目跟风,不虎头蛇尾,我是在自身阅读和领着老师阅读中摸索与寻求答案。一是读大家经典,明确来路与去路。如读“语文三老”的著作,读于漪文集,日拱一卒,日进一寸。在阅读中重新认识学科本质,明确每一次改革都不是断崖式的变革,而是在守正中创新,从而与老师们一起从被动接納到主动参与、投入和建设新课程。二是读新课程理论和当代课程论书籍,丰富和提升对新课程、新教材的认识。如阐释核心素养、深度学习、发展性评价的相关书籍,我和学科中心组的老师共读,与参与学科培训的老师们共读,在阅读中交流碰撞,并将新理念在区域课程实践中落地。三是读拓展学科深度和广度的书籍,如相关文论和文学作品。在全市语文教师读书沙龙中,我与老师们共同选书、读书、交流、写作,网上沟通,线下分享,而老师们又把读书活动带进校园、带到课堂。
在一本一本、一页一页的阅读中,人的视野一点点开阔,站位一级级提升,思路一步步明晰。走进书中,我是探寻者;合上书卷,我是收获者;形成文字,我又成了思考者、创造者。这期间,我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学术论文四十余篇,为各地教师、学生做讲座近百场。阅读,成就了我直面的新的课程、新的课堂、新的教学团队,也成就了一个在老去的岁月里不断蜕变的我。在书山的攀行过程中,我一步步见天地,见众生,也不断照见自己。
纪伯伦曾说:“在你工作的时候,你是一管笛,从你心中吹出时光的微语,变成音乐。从工作里爱了生命,就是洞悉了生命最深的秘密。”其实,阅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如今,当生命走进一个甲子,我也逐步清理旧岁,与工作渐行渐远。而这样的日子,陪伴我最多的依然是书。尤其是重拾年轻时喜爱的文学经典,更有旧梦重温的亲切。当下的阅读,也许,是我一生中最自由的状态。书橱里许多过去没有来得及读的书,我可以沉浸其中,尽享其乐。在自由的状态中畅游书海,与智者、趣人神交,也当是另一种意义的对生命的完整描画吧。
(作者单位:江西省南昌市教育评估监测和技术推广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