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膳正要》版画考探

王明强

(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国学研究所,江苏 南京 210023)

《饮膳正要》为元朝饮膳太医忽思慧所撰,是一部反映元代宫廷饮食文化的重要食疗本草专著。书分三卷,卷一为诸般禁忌、聚珍品馔,卷二为诸般汤煎、食疗诸病及食物相反中毒等,卷三为米谷品、兽品、禽品、鱼品、果菜品和料物等。本书除卷三绘有各类米谷、禽兽、鱼果及菜品图画外,卷一、卷二还配置了精美的人物风景版画21幅。作为一部饮食文化专著,附载有如此多的风景人物版画插图是较为稀见的,其图文并茂的文本形式已远超其食疗养生的内容,业已成为元代生活场景、文化艺术、社会风貌的综合载体。且元代版画遗存极少,《饮膳正要》中的版画是元代版画兴盛时期的典型代表,无论在我国医籍出版史,还是版画史上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意义。该书于元天历三年(1330)初刻,残卷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据考证,明初曾据初刻本至少翻印5次,分别为明初刻本(残卷藏于国家图书馆)、明景泰七年刻本(卷次完整,一藏于国家图书馆,一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明成化本(手抄本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明庆靖王朱栴所刻藩府本(未见传本)、明河间府刻本(未见传本),目前最好的善本为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明景泰七年(1456)刻本[1]。学界多关注其食疗养生内容的研究,对其中版画涉及者少,本文即以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明景泰七年刻本为据,对其21幅人物风景版画的内容情景、构图方式和语-图关系予以考察。

1 以元代贵族生活为主要内容的场景呈现

《饮膳正要》版画插图均为单面整版,每幅版画右上方空出长方形,援引书中文字对版画予以直解命名(第一幅阙如),计20种:妊娠食忌、妊娠宜看鲤鱼孔雀、妊娠宜看珠玉、妊娠宜看飞鹰走犬、乳母食忌、饮酒避忌、聚珍异馔、诸般汤煎、神仙服食、春宜食麦、夏宜食绿豆、秋宜食麻、冬宜食黍、五味偏走、食疗诸病、服药食忌、食物利害、食物相反、食物中毒、禽兽变异。第一幅版画未命名,按照其命名规则似应为“养生避忌”。《饮膳正要》作为皇家御制、内府刊印的宫廷饮膳生活指导用书,“主要为满足宫廷帝王和贵族生活需要而编写的”[2],甚至有学者认为“不是为一般官员和劳动人民写的,而是为享受美酒佳肴,拥有众多美女,不断进行房事的人写的”[3]。版画内容较为客观地反映了元代上层社会的生活情景,其人物刻画生动形象,场景呈现细腻逼真,是典型的元代贵族生活历史场景图。

1.1 描绘上层贵族生活,场景呈现细腻逼真

21幅版画内容各异,涵盖闲淡人生、胎教之法、饮食调理、四时宜食、食疗食忌等,反映的均是上层贵族的生活场景。版画多以亭台为主要场景,间以阔庭大院,绿树、鲜花、假山等四周环绕,主要人物坐于宽大的床几之上,或端坐于靠椅,宽衣博带,周围侍从数人,下层奴仆或跪或屈身站立于下方,是典型的权贵家居生活场景。聚珍异馔、诸般汤煎、食物利害几幅版画反映上层贵族庖厨场景,有多个厨师从事烹制,有专职官员予以管理,足见其对饮食营养的重视。尤其是人物形象刻画得非常生动细致,权贵的雍容华贵、侍从的尽心服侍和农夫的卑微显露无遗。

1.2 蕴含丰富的饮食养生理念,具有教育指导价值

版画内容意蕴丰富,其中不乏为上层贵族饮食养生提供理念指导。如妊娠宜看鲤鱼孔雀、妊娠宜看珠玉、妊娠宜看飞鹰走犬反映的是当时的胎教理念,书云:“上古圣人有胎教之法,……圣人多感生,妊娠故忌见丧孝、破体、残疾、贫穷之人;宜见贤良、喜庆、美丽之事。欲子多智,观看鲤鱼、孔雀;欲子美丽,观看珍珠、美玉;欲子雄壮,观看飞鹰、走犬。”[4]8并由此善感胎教之法引出对饮食的重视,“如此善恶犹感,况饮食不知避忌乎?”[4]13这些论说反映的孕育思想,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千金要方》卷二《妇人方上》之《养胎》篇,有系统的论述,总名为《徐之才逐月养胎法》。春宜食麦、夏宜食绿豆、秋宜食麻、冬宜食黍则反映了顺时饮膳的思想。食物相反、食物中毒中的病患形态则提醒读者加强对食物避忌的认识。这类饮食宜忌思想,在《素问》《神农本草经》这些早期中医经典中就已经有所阐述。而这些版画插图看似为装饰之用,实际上却蕴含着教育指导价值,是版画最初作为宗教插图教化作用的延续。

1.3 注重情节展现,具有叙事性特征

元代盛行刊印通俗小说和杂剧,且插图日增。《饮膳正要》版画创作明显受到当时小说和杂剧版画创作的影响,但不同于原创版画,图像所传达的是文本的母题内容,是由文本生发,再现文本意蕴或其中某一“瞬间”,甚至具有叙事性特征。几乎每幅插图都有场景情节的编排和人物动作形象的刻画,个别插图甚至具有连环画式的情节叙述形式。妊娠食忌、妊娠宜看鲤鱼孔雀、妊娠宜看珠玉、妊娠宜看飞鹰走犬、乳母食忌五幅版画情节相连,好似连环画:妊娠食忌中孕妇坐于床几,三人陪侍,阶下二女官手持挑竿走来,其挑竿上所卷起的正是以下几幅版画中给孕妇展示的画卷;妊娠宜看鲤鱼孔雀中两位女官一挑鲤鱼画卷站立于右、一挑孔雀画卷站立于左;妊娠宜看珠玉中一位侍女挑着珠玉画卷站立于左,妊娠宜看飞鹰走犬中一女官手挑飞鹰走犬的狩猎画卷站立于右;乳母食忌中坐于床几的妇人则已经生产,三位陪侍中右者怀抱婴儿,中者双手持物,左者头顶纱巾,似为乳母,看似在向中间的侍者交代事项。食物相反中一权贵由他人扶持斜坐于椅,明显身体不适,右侧一人下系围裙看似庖厨,正手持物品向其汇报,左侧坐于下的则似医者(见图1)。

图1 食物相反

2 以权贵为视觉中心的几何构图方式

《饮膳正要》版画反映的是上层贵族社会的生活场景,在构图上多以权贵为视觉中心。因视觉中心及其呈现方式的不同,大体可分为三种。

2.1 三角形构图

权贵核心人物的“出镜”多采取三角形几何式构图,如妊娠食忌、妊娠宜看鲤鱼孔雀、妊娠宜看珠玉、妊娠宜看飞鹰走犬、乳母食忌、神仙服食、夏宜食绿豆、冬宜食黍等。妊娠食忌中,女主端坐榻椅之上,榻椅之下左右各侍坐女子一人,右侧站立侍女一人,亭外阶下两女官正持物前来,女主与侍坐女子、侍女、女官构成三角形的几何构图(见图2)。夏宜食绿豆中,权贵坐于座椅之上,身旁两侧各一侍臣,前面跪一农夫,手持绿豆,右侧侍臣似在询问,权贵与侍臣、农夫也是构成一个三角形构图。在这种构图中,权贵居于画面中轴线最上方,正三角形的顶角上,而且人物比例明显偏大,其人物身份的贵贱关系非常明显。这种三角形构图蕴含的视觉隐喻是人物之间森严的等级关系。

图2 妊娠食忌

2.2 矩形构图

这时权贵面对的人物有可能不再是卑贱的无名人物,而是具有一定身份地位的辅臣或者同僚。如饮酒避忌,画面中人物分左右两侧,右侧人物坐于床几,左侧二人站立,人物各自占据画面一端,三人看似在交谈,以交谈的动作将画面整体合一,其构图蕴含的视觉隐喻是人物间较为平等的关系(见图3)。同样的矩形构图有时用于家庭夫妇之间,如五味偏走,画面中男主人公坐于床几,右侧一侍从站立拱手汇报;右侧一女子(应为男子的妻子)坐于床几之上,好似怀抱婴孩,面向侍从,也在倾听汇报内容。其他如养生避忌、聚珍异馔、诸般汤煎、食疗诸病、服药食忌、食物利害、禽兽变异等亦是此种矩形构图。在这种矩形构图中,地位相对平等的人物大小比例较为适宜,但地位卑微者的比例明显偏小,位置处于下方,其等级关系一目了然。

图3 饮酒避忌

2.3 环绕式构图

权贵是整个画面的中心,周身一些配角围绕在四周。如食物中毒,男主人公斜身半躺半坐在床几上,好似食物中毒之状,左右各一侍从扶持,床几前左右各坐一人陪伴,从穿着来看,应是地位比较平等的同僚或朋友,厅外阶前一侍从正引导医者前来(见图4)。再比如春宜食麦,权贵端坐画面中心,侍从、农夫等环侍周边。其他如春宜食麦、秋宜食麻、食物相反等,亦是此种环绕式构图。此种构图中核心人物与周边人物的关系比较复杂,有地位较为平等的同僚或朋友,也有地位卑下的侍从,在人物绘制的大小比例上,与矩形构图类似,关系较为平等的人物大小比例较为适宜,而地位低下者明显比例偏小,以彰显人物间的等级关系。

在中国画的构图中,“画有宾主,不可使宾胜主”[5]。此书在刻画权贵形象时,延承历代人物画的画法,刻意放大权贵的人物尺寸,缩小侍从人物比例,突出主体和视觉中心,体现权贵的尊贵地位,表现出浓厚的尊卑等级观念。但相较于早期人物画往往“人大于山”的比例失调,此书版画对于人物与景物之间的处理比较恰当,互相没有遮挡,反映出绘画艺术的进步。

3 先图后文的语-图关系

此21幅版画与文本均为先图后文的语-图关系,使原本枯燥乏味的内容以形象生动的图像为先导,提升读者的阅读兴趣。尤其是画面中生动的人物形象和逼真的生活情景又会提升读者对文本内容的关注,比如食物相反、食物中毒等版画中病患的人物形态,会提高读者对文本中食物相反和食物中毒等内容的注意度。版画内容与文本的相应关系大体可分为三类。

3.1 版画与相关文本整体相应

版画内容不直接对应相关文本的具体内容,而是在整体内涵上予以呈现。如养生避忌描绘庭阁之下三人散坐闲谈,呈现的是一幅闲淡雅静、气定和畅的场景,内蕴守中、无过与不及的保养之道。其他如饮酒避忌、聚珍异馔、诸般汤煎、神仙服食、五味偏走、食疗诸病、服药食忌、食物利害、食物相反、食物中毒等版画均是如此。

3.2 版画与相关文本部分内容具体相应

如妊娠宜看鲤鱼孔雀、妊娠宜看珠玉、妊娠宜看飞鹰走犬则是与文本中“欲子多智,观看鲤鱼、孔雀;欲子美丽,观看珍珠、美玉;欲子雄壮,观看飞鹰、走犬”的胎教内容相对应。再如禽兽变异,文中云:“禽兽形类,依本体生者,犹分其性质有毒无毒者,况异像变生,岂无毒乎。倘不慎口,致生疾病,是不察矣。”[4]102并列举兽歧尾、马蹄夜目、羊心有孔、肝有青黑、白羊黑头、黑羊白头、羊六角等26种变异之状,版画则描绘其中的白羊黑头、黑羊白头、羊六角的变异形象,以点带面地予以呈现。

3.3 版画与相关文本一一对应

如四时所宜部分的春宜食麦、夏宜食绿豆、秋宜食麻、冬宜食黍则是与各自相关文本一一对应。

4 结语

《饮膳正要》版画的成就与我国印刷术的发展是密不可分的。唐代木刻主要是为佛教服务的,宋元时期木版画取材范围开始超越佛教,广及历书、医书、经书、子书、文集、农书等,《饮膳正要》初刊本是皇家御制、内府刊刻,是绝对的艺术精品。据郑振铎鉴别,《饮膳正要》明刻本版画远不如元代刻本,其云:“曾见明中叶的经厂刻本,刻得很精致,而略有匠意,我不大喜欢它。后来,见北京大学所藏的元至顺元年(1330)刻本的一部残本,便觉其插图笔力不凡,活泼异常。我自己后来也得到了同一刻本的残书,和《四部丛刊》所印的‘明经厂本’细细对校一下,更显出原本的精彩来。这是标准的北方木刻画之一,足可与南方的建版木刻画,同称为‘一代之奇’。”[6]从郑振铎所提供的元代刻本图像来看,其的确比明刻本版画古拙凝重得多(见图5与图6之对照)。另外,《饮膳正要》卷一、二的21幅风景人物版画虽具有一定的教育指导功能,但与具有工具性、实用性的谱表、地图、图解和本草图像不同,其主要目的在于装饰和欣赏,提升书籍的审美和文化趣味,其性质与戏曲小说插图类似,“元代所刊印大量流行的课本、小说、杂剧中,木刻插图数量大见增加”[7],《饮膳正要》版画正是时代审美趣味的产物。

图5 元刻本首幅插图

图6 明刻本首幅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