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者

2023-11-30 20:46刘星元
花城 2023年6期
关键词:灶王爷小杰篝火

刘星元

他去找水了。他离去之前,点燃了那堆木头,召唤出藏身其间的光与暖。

农历三月,雨仍遥遥无期,多少次,乌云和天气预报成了谎言的代詞。麦苗饥渴难耐,身矮体瘦。麦苗不会说话,种植它们的人却必须要学会“察言观色”。烈日当头,他去麦田里走了一遭,蔫头耷脑的麦苗如一群被赶到空地上的俘虏,正在接受烈日的拷打。几株刺头儿挺着身子做不屈状——它们已被风干。他从一枝秸秆上摘下一片麦叶,指头轻搓,麦叶就分解为粉状,被路过的风吹到了地面或远处。

麦田旁边的那条小河,它流过上游的村庄,也流过我们的村庄,平日里,那条河是你的,也是我的,可到了旱天,水就只是上游村庄的了——那里的人用沙土堆起拦坝,把水扣押在他们村的腰间,日夜看护,谨防有人窃水。就这样,以坝为界,麦田绿的接着绿,黄的继续黄。我们村派人交涉过几次,他们答应得好好的,就是不放一滴水出来。

夜晚,他扛起 头,带着我来到麦地。夜是隐秘的另一个称谓,披着夜色,他决定去干一件大事。他原是要带我一起去的,但看了一眼即将要去的方向后,他于迟疑中松开了我的手。麦田旁的陇丘上立着几棵柿树,他攀上去,将一些枯枝掰断,抛到了我的脚边。从树上下来后,他将枯木搬到离麦田稍远的空地上,掰成小段,将其中的一部分搭起来,用火柴点燃。你待在这儿,他说完,就扛起 头向着拦坝的方向走了,我跟着他走了两步,被他叱了回来。他声音不大,但不大的声音却在夜空里鼓荡,好一会儿才被夜色稀释。他一步步向远方走去,一点点被黑夜吞进腹中,只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刚才的经历都是我的幻想。现在,黑夜是我的了,我就像尘世间的最后一个人,孤零零地与整个世界对峙。

夜很安静。那安静不是阒然无声的静,而是被声音衬托出来的静。平日里一些被我忽略的声音,此刻接踵而至——火如小兽啃食着木头,小分贝的噼里啪啦声连绵不绝;风一会儿撕扯沟中的杂草,一会儿攀上枝头的树叶,一会儿拍打田里的麦苗,谁都不敢得罪这个轻浮子,谁见了它都要点头哈腰;还有影子,它也在喊在叫,离我最近的那棵老柿树,它用篝火照不到的部位吸纳着黑夜的黑,因此显得比黑夜更黑,至于篝火照得到的部位,影子扑在地上,风一吹,它似乎就向着我的方向挪了一点儿,我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却又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向着它偷瞄。它在怨恨?它要复仇?篝火正燃着柿树曾经的躯体的一部分,趁着凶手不在,它现在盯上了他的儿子。

我忍不住向着篝火挪了挪身体,才几秒钟,火就把我逼回原来的位置。前胸有多热,后背就有多冷,我用手哆哆嗦嗦地擦着额头的汗粒,我的面前光明垂降,我的背后夜色遮天。

留守此地,这是他离开前叮嘱我的。我知道,对他而言,我是平原上唯一的信物,是他的灯塔和航标,在暗夜里穿行,只要我面前的篝火还在,他就心有所寄,就算迷了路,也能从一线星光里找到我的影踪。他掰下的枯木堆在我的右侧,每隔几分钟,我往火堆里扔入几根。枯木砸进火堆,一些余烬被震了出来,风眼疾手快,一瞬间将它们掠走了。

我等了许久,就像是好几个连在一起的夜晚那么久,可他依然没有回来。几天前,也是在这样的夜晚,我二伯去往他今夜去的地方,刚将拦坝挖开一个缺口,就被几个守坝人发现了,二伯没能跑过他们。第二日,他带着满身的泥巴和脸上的掌印回到家中,一颗牙却被永久地留在了那里。他带着我去看望二伯,二伯的后腰贴着膏药,膏药的周围,淤青的肤色那么鲜艳。他怕疼,去年挥镰刈麦,不小心割破了两根手指,他疼得大呼小叫,凌乱的脚步踏伏了一小片麦地,而今夜,他无视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竟要冒险步二伯的后尘。

他是从我背后消失的——稍远处就是河岸,我知道他一定是从河岸边跳了下去,沿着干涸的河床溯行,直至抵达上游的拦坝。我时不时扭头望向他消失的地方,那里与别处并无不同:饥渴却沉默的麦苗里隐藏着兽与虫,它们偶尔发出细微如梦呓的声音,令人心绪不宁。我害怕有什么自那里突然出现,又害怕那里什么都没有出现,等待让时间静止了,在静止的时间里,恐惧不断涂刷着浓重的夜色。我想起爷爷讲过的鬼狐故事,平日里,我听得津津有味,而现在,我只想将它们一一清除,可越是如此,它们就越如走马灯般不断重现。我解开外衣最上端的两枚纽扣,把头埋进衣服里,用手哆哆嗦嗦试探着,将纽扣重新扣好,如后来被证伪的鸵鸟将头插入沙漠,后腰却因此暴露了出来。我利用两个纽扣中间的缝隙呼吸,透过缝隙,用一只眼与面前的篝火对视。我在明处,那么多已知或未知的事物躲在暗处,现在,我只能把篝火视为屈指可数的倚靠。

相信我,这是我在那夜获得的经验——火把自己燃尽之前,我们几乎无法去描述火焰。我的眼睛始终随着面前的篝火舞蹈,火焰的动态丰富而自由,我的眼睛根本就跟不上它的节奏。

真的,火焰就在我面前燃烧着,可我却无法描述或捕捉它,哪怕只是描述或捕捉一瞬间的它。它太善变了,善变到任何妄想精准捕捉它的语言,都如一阵风贴着它擦过,风虽暂时吹斜了它,但当风一过,它便立刻换了模样,如不倒翁般重新正了过来;它太剧烈了,剧烈到任何妄想精准命中它的语言,都如从天而降的几滴雨点儿,虽暂时洞穿甚至撕裂了火焰的躯体,但在“吱”的一声过后,雨点儿便会急剧汽化,火焰的反扑之势将更为繁盛,为了挑衅那些早已逃遁的液体,它甚至还会嚣张地向上跳跃几下,如刚刚被迫退位的帝王复辟。多年之后遇到布罗茨基,读他的“在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我重新想起了那堆篝火。记忆褪色了,想到它时,我甚至只能用不太贴切的拙劣修辞来曲解它:那火焰,它就像是被贬落凡间的云,始终持有变幻多端的秘密,容不得尘世的任何解构;它就像是夜空下大海涨起的潮,在梦境般的广阔空间里恣肆纵横,冲破一切自以为是的语言樊笼。

火焰是一味致幻的安眠药,那一夜,在与火的对视中,我迷迷糊糊睡着了。明明是黑夜,我却能清晰地看见他——他回来了,向着我的方向,他身后的水似巨大的软体动物,随着他的脚步蠕动。他在麦田里悠闲地踱步,时不时用手安抚着麦苗,如父亲轻抚着儿子的脸颊,如狮子般高傲而幸福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水源源不断地赶来,它所到之处,枯黄的麦苗迅速返青,就连那些已经死去的麦苗也活了过来……

许久之后,我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自深渊般的井底喊我的名字,听不清是谁的声音,我就没答应。紧接着,我的躯体摇摆起来,我大为惊恐,猜测是发生了地震。眼前漆黑一片,我想看清周围的事物,就努力睁着眼睛,睁着睁着,天突然就亮了,我看见眼前的那个人正在摇我的肩膀。茫然地,我从上到下将面前的那个人捋了一遍,他脸上被什么划出一道血印,衣服上沾满了泥水,一只脚的鞋子不知所终,原本扛在肩上的 头也不见了——他回来了,但是除了身上的泥水,他没带回来一滴水。

这一夜,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他也没说。他把我从地上拉起来,用穿着鞋的那只脚拢过一层土,将土拢到了篝火上,我这才发现,面前燃了一夜的明火已熄,只有一缕细烟还在往外飘。

转过头,我看到东方霞光红艳,滚烫的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上升起。新的一天到来了,我知道将会有更多的麦苗在这一天死去。

我凑上前,让灶火照了照自己的眼。与光亮一起抵达眼睛的是烟,它从炉灶里冲出来,将我的眼睛熏得直想流眼泪。父亲在旁边一直念叨着“心明眼亮”四个字,我觉得滑稽,却不敢笑。

每年腊月二十四,这样的场景就会再现一次。在父亲的督促下,大姐、二姐和我依次走到灶前,就像领受圣餐的孩子,向着炉灶祈愿,而祈愿的目的只有一个:心明眼亮。“心明”有没有实现不好说,但“眼亮”却成了笑话,因为烟,我们将眼睛揉搓得发红,就像刚刚哭过。

灶屋的北墙上贴着一张图,居中而坐的红袍老头儿,被父亲称为灶王爷爷。灶王爷爷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回宫降吉祥”,他头顶的横批则是“一家之主”。父亲告诉我们,这老头儿是主司灶火的神灵,每年腊月二十四,他会上天述职,将在我们家一年的所见悉数汇报给天庭,报毕,再从天庭赶回来,护佑着一家老小。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就会将供奉了一年的灶王爷爷像揭下来,换上一幅一模一样的新图,给他跪下,向他磕头,嘴里念叨着一些吉祥话儿。父亲做这些的时候,那老头儿不言不语,我看不出他的态度,不知他是否应允了父亲的乞求。

相比而言,这一夜我更喜欢在祖父家度过。与父亲的刻板不同,祖父的乞求仪式才更像过节。祖父用松木点燃了炉灶,灶火温顺,如过年的气氛一般祥和。他将半水泥袋沙子倒进大锅里翻炒,待沙子热了,又倒入半袋带壳的花生,铁锅炒着沙子,沙子煨着花生。祖父持着铁锨翻炒,不一会儿,花生就熟了。我心急,第一个往锅里探手拿花生,却不小心触到了沙子,“哎呀”一声,就迅速将手缩了回来,对着嘴直吹气。

我们围着祖父,边吃花生,边看他扎小马。是用高粱秆扎的小马,经过剪削和插刻,一匹匹小马就做成了。我们这群小孩子,一人拿着一匹,在灶屋里赛马,祖父则在这时准备辞灶的东西。糖瓜、蜜枣、麦芽糖,都是甜甜腻腻的供品,祖父说灶王爷爷吃了之后,上天述职时说出来的话都是甜的,必会让天上的人欢喜。祖父从刚扎的小马中选出最漂亮的一匹,抛到了灶火里,灶火先散后聚,将它迅速焚尽。小马燃烧的时候,我听见祖父在念叨:灶君老爷是一家之主,有事您先知,有饭您先吃,好事往家揽,孬事往外推……我很疑惑,那么可爱的小马,为什么要丢进炉灶里烧掉,祖父则说,灶王爷爷要上天,我们得给他备下脚力,他骑着小马去天上,怎么也累不着,心情一好,就会给我们家赐福免灾。

同是辞灶,父亲和祖父竟大相径庭,我不知道谁是对的。但在一件事情上,父子俩却保持着一致的态度:谨言慎行。

父亲和祖父都曾告诉我,一到灶屋,就不得乱说乱动,每说一句出格的话,每做一件不规矩的事,都会被灶王爷爷听到、看见,他会将这些话和事记下来,等到回天述职时,讲给天上的神仙听,神仙们各司其职,你不知道哪句话和哪件事会冲撞到他们,倘若他们因此稍感不快,降下的便是大灾大难。祖父甚至还举例,说某时某地的某个孩子朝着灶火泚了一泡尿,灶火是灶王爷爷的实体,尿等于泚到了他脸上,引得他大为光火,便惩罚那孩子夜夜尿床,后来孩子的家人不断向着灶王爷爷告罪,尿床的毛病才逐渐痊愈。祖父还说,古代的一个大官喝醉后说了两句对上天不敬的话,恰好被灶王爷爷听到了,他立马将此事报告给天庭,结果上天震怒,不但惩罚大官口齿生疮、不能言语,还借皇帝之手罢了他的官。

祖父讲故事的时候,语气平和,神态虔诚,这样的语气神态,给故事涂上了一层貌似真实的皮肤,我自此怕神,很长一段时间不敢踏入灶屋半步,就算迫不得已进去,也总是匆匆驰入,又急急撤回。在灶屋,我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我,时时刻刻都想从我身上抠下一点儿东西。

纵使你再心明眼亮,有些暗箭依然防不胜防——这几年,不时看到有人在宾馆住宿时发现监视器的新闻,也听别人聊到一些告密的故事,看到或听闻类似的新闻和故事,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儿时家中的灶屋,在那里,长居北墙之上和炉灶之中的灶王爷爷,他以正派神灵的身份驻守人间,时时刻刻俯察着一家一户的一饭一蔬、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以便将我们每个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毫无保留甚至添油加醋地呈奉上天。

以良善的面孔驯化着我们,以森严的规矩束缚着我们,顶着一家之主的身份躲在火中的那尊神灵,他多像是一具隐蔽的监视器和一个伪善的告密者。

靠紧墙壁,屏住呼吸,我在心里默数着时间。月牙儿的一角指向我的藏身之處,虫鸣声在我附近响起,一只野猫奔上墙头,发着幽光的眼睛瞄了瞄我,灵活且轻盈的腰身一弓,就重新跳了出去——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它们都在泄露我的行踪。幸好小杰是个粗心的孩子,他喊着我的名字走来,又喊着我的名字走远了。

我们在玩捉迷藏。七八个孩子玩剪子包袱锤,四轮下来,小杰输了,于是我们藏,小杰来捉。不多长的时间里,我听见小伙伴们陆续被找出来,被找出来的人跟在小杰身后,成了他的帮凶,但没有人发现我——我选了一处他们谁都不敢来的地方藏身。是一处老宅,据说主人是一位过世多年的算命先生,因为膝下无子,宅子荒了下来。大人们讲过那位老先生的故事,故事里有狐有妖有人有怪,我相信其他孩子也听过他的故事,因为平日里谁都不敢进入这座荒废已久的宅院。

算命先生的宅院坐落在主街的最外侧,一点儿都不隐秘,但是神秘。神秘往往衍生恐惧,而恐惧本身就是一面围栏,就算小杰他们知道我藏在里面,但只要恐惧拦截住他们的脚步,我就是安全的。事实上,一晚上小杰曾三次从老宅旁走过,第二次,他甚至趴在外墙边向里面看了几秒钟,喊了几声我的名字,他的喊声打着颤儿,似寒冬时节落水的人刚被捞上来发出的声音,而我没有回应。就这样,小杰把夜晚的凝重新归还给我,自顾自地离开了。

起风了。风吹树叶,风吹瓦片,风吹宅院里所有它想吹的东西。风是同一阵风,但它吹过不同的东西时,会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仔细辨听,有一个声音掺杂其中,明明知道是在吹墙缝或其他窄口的东西,却总似女人幽怨的低泣。那时候,黑白电视机里时常播《聊斋》,暗夜、荒宅、孤月、风声……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某些场景,一双眼睛在院子里游来游去,总担心有一团雾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会从某个角落突然出现。

街道上已经没有任何人的声音了。我几次想翻墙跑出来,但赢得游戏胜利的心思又扯住了我。好几个夜晚,在玩捉迷藏时,我总是被率先找到的那个人,因此遭到了其他孩子的嘲笑。我担心游戏还未结束,集体噤声只是虚晃一枪,待我跳出荒宅,他们就会从不同的角落奔出来,将我擒拿,宣判我又一次的失败。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的伙伴们早就失去了耐心,他们找不到我,就以为我早就回家睡觉了,数日前的夜晚,伟军就是这么做的,害得我们找了他好长时间。前有车后有辙,他们,包括始作俑者伟军在内,想当然地觉得我也是这么干的,在商量了一番之后,便各自回了家。就这样,他们把我抛弃了,抛弃在神秘且阴森的荒宅里。

又等了许久,还是没有听到小杰他们的声音,我终于确信,他们已经放弃了这场游戏,顺带把我也放弃了。心里的恐慌突然淹没了我,我想立马爬出来,一刻都不愿在这里多待。就在我慌乱地站起身想要翻墙离去的时候,不远处的草垛间传来了窸窣的声响。我再次怀疑是小杰他们,不想功亏一篑,就暂时停止了动作,侧耳细听。不消一会儿,我就辨认出是谁的声音了。他们如梦呓般低语,像是怕惊动谁似的,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音色却出卖了他们——小杰的堂兄大飞哥和后街的雯雯姐。他们两个人平日里遇见了互不理睬,似一对仇敌,小杰也曾告诉我,大飞哥说雯雯姐除了长得好看,哪儿都不好,然而现在他们却在这里说悄悄话。我觉得事情太过奇怪,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说话的是另有其人。墙壁是用条石搭起来的,因为搭得潦草,再加之风吹雨打日晒尘磨以及人为的破坏,条石与条石之间就出现了几处孔洞,而我身侧恰好就有一个,耐不住好奇,我把耳朵贴在墙壁的孔洞处,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确认究竟是不是他们,然而说话声却止住了——止住的只是说话声,我知道他们还没走,因为在短暂的静默之后,我很快就听到了喘息声,是比刚才的低语稍高一点儿的喘息声,时而此起彼伏,时而相互交织,似乎他们正在干什么重活,只能靠粗重的喘息稀释自己的劳累和疲倦。没法从声音上辨别是不是大飞哥和雯雯姐,我只能把耳朵换下,将眼睛贴在孔洞处向外窥。挂在天上的弯月身瘦光也弱,我看了好一会儿,只模模糊糊看到草垛下有两团黑影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不知道那两团黑影在干什么,但我知道这时候不应该发出任何声音。许久之后,他们终于走了。是慌慌张张逃走的——有人打断了他们的动作和声音,但那个人不是我。就在他们仍在气喘吁吁的时候,从街巷的尽头传来人走路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个身影正向这边走来,他走得很慢,双脚踏在静夜的大地上,一个缓而轻,一个急且重,那急且重的脚步声,如用木槌捶向一面鼓。眼前那两团黑影突然就不动了——他们肯定也听到了那声音,只是因为草垛的阻隔,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身影,他一瘸一拐,滑稽但不失沉稳,冥冥中似有什么指引一般,向着另两个黑影藏身的方向走去。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整个村庄,拄拐的只有一人,他与我本不同姓,但按照村里的交际序列,我却要称呼他一声三爷爷。他才五十几岁,本不该拄拐,但两年前跟着大飞哥的父亲去城里打工,被一堵垮塌的墙壁压在了下面,一只脚废了,从那时起就拄上了拐。事后,大飞哥的父亲扔给三爷爷一些钱,据说三爷爷很是感激。此刻,三爷爷一步一拐,慢慢靠近了草垛,在他靠近草垛的时候,我看见那两个黑影正贴着同一个草垛向着另一边缓缓后撤,等到三爷爷终于从草垛的对面绕到草垛的背后,即绕到那两个黑影原来的潜伏之地时,他们早已悄悄转移到草垛的对面,转移到我视线的盲区——那里通向不同的街巷,他们自由了。

现在,我面前只剩下三爷爷一人了。我心里默念着,希望他快点儿离开。但三爷爷并不急于离开,他站在草垛前,一会儿向着左边瞅瞅,一会儿向着右边看看,之后又回头望了望身后(他看到了墙,但没发现我)。紧接着,“呲”的一声,我眼睛一亮,看见他胸前燃起了一豆小小的光。

我以为三爷爷是在点烟,不承想,接下来他竟用手拢着那微弱的光,递向面前的草垛。那团光如干瘪的海绵遇到水,它迅速膨胀起来。我终于看清了三爷爷的脸,那微笑着的良善的脸。我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下一秒三爷爷转身绕过草垛,向着来时的方向跑去了。没错,他是在跑,甚至是在不怎么借助拐杖地跑,他跑得那么迅疾,就像一个全须全尾的正常人,很快就跑出了火光的照彻范围,隐身于黑暗之中,急促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不一会儿就彻底消失了。我愣住了,十几秒之后,如一道闪电劈入大脑,我突然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着火了。

来不及多想,我立马翻墙向着家的方向跑去,还未跑到家门口,就听见有人喊叫着火了的声音。推开院门,正见父亲裸着上身、穿着大裤衩从里屋出来,他从水池里舀了一桶水,提着桶出了门,红光冲天,他知道应该奔向哪里。父亲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就站在院门的一侧,但他始终没有发现我,或者说,他根本就来不及给我打招呼。

说是一场大火,但似乎更像是一場狂欢——原本寂静的夜,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我站在自家门口,看到许多人从我面前经过,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他们或提着桶,或端着盆,或空着手,边跑边喊着火了,向着那片满是红光的天空奔去。在陆续赶往火场的人里,我发现了大飞哥,发现了村主任,也发现了三爷爷。三爷爷一手拄着拐,一手提着烧水壶,一瘸一拐地走着,慢慢吞吞,显得无比艰难,全不似刚才我从暗处窥到的那个他,很多人从他背后奔来,又迅速超过了他,奔向了火场,但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替他着急,真担心他还未到达火场,火就被扑灭或自己把自己燃尽了。小杰也出来了,在路过我家门前时,他喊了我一声,见我没反应,就上前拉起我的手,跟着大人们向前跑。小杰学着大人的样子,边跑也边喊着火了,怎么听都是一股子兴奋劲儿,始终盯着前方,盯着光明的肇始之地,似我后来从书中读到的逐日的夸父。

空地上坐落着四个彼此相邻的高大草垛,全是小麦秸秆,用线条可以连成一个不规则的锐角三角形。小杰与我到达现场时,第一个草垛整个儿都烧了起来,与它相邻的那个烧了一小半。一团团火从麦秆的腹中蹿出来,幻化为一张张变形的兽嘴,急不可待地撕咬着更多的麦秆,在火光的炙烤下,夜色怀抱着属于它的黑,退到了稍远的地方。小杰和我也怕火的炙烤,我们停在距离火焰数十米外的空地上,踮着脚尖观望。我看到几个人在忙着将还未燃烧的那两个草垛推倒,将秸秆们分散转移到远离火场的地方,包括我父亲在内的更多人,则正向着燃烧的两个草垛泼水,他们泼完从自己家带来的水后,就迅速奔向离这里最近的两户人家,将水装满后重新回到火灾现场,最后赶来的三爷爷也在其中,他将自己从家中提来的那壶水泼了出去,火势盛大,那壶水激起了它的愤和怒——在一瞬的倒伏之后,它重新冲天而起,烟浓焰烈,逼得三爷爷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

火太大了,纵然人们想尽办法去扼杀它,它还是稳稳地燃烧着。待其他两座草垛被成功转移后,人们放弃了将火扑滅的打算,如被霜打了的茄子,疲惫的他们纷纷撤出大火的势力范围,坐在远处休息,等着大火把它自己烧成灰烬,烧得干干净净。与火的敌对和博弈关系瓦解之后,人们转变了态度,对火不再是仇视和咒骂,反而开始欣赏起面前的大火。两个草垛组成盛大的篝火,围着它们盘坐的人们似在举行某种远古的神秘仪式。除了呛人的浓烟,空气中还隐隐缭绕着奇怪的味道,我问父亲是什么味道,父亲努力地嗅了嗅,对我说可能是电线或藏身草垛的幼鸟被烧焦的气味。

大火彻底熄灭时,天已经隐隐亮了。一些人中途回家了,另一些人一直留在这里,聊着天,开着玩笑,直至夜色在逃遁中一点点揭开他们的眉目。我这才发现,几乎所有参与救火的人,全身上下都是泥巴。不是最普遍的黄泥巴,而是浓重的黑泥巴,混合着草垛燃烧后散碎的遗迹,潦草地涂抹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衣服上、手臂上。那两堆燃尽的草垛都是大飞哥家的,火虽未被扑灭,情分却已被拉足,天亮后,大飞哥的父亲依次向大家致谢。腿脚不便的三爷爷也赶来救火,让大飞哥的父亲尤为感动,他喊着“三叔”,双手拢住三爷爷的一只手上下晃动,反复说着感谢的话,全不似之前叫三爷爷“瘸子”时嘲讽的语气。某一瞬间,我似乎看见跟在后面的大飞哥攥了攥拳头,但除了附和着自己的父亲说好话,他最终也没有再说别的——我确信他知道谁是纵火者,但他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隐瞒,选择了绝对的安全。

没有人知道是谁放的火——火焚尽了所有的证据。在经历了齐心协力的救火之后,怀疑任何一个救火者都是不道德的,于是人们把火灾怪罪到了被烧焦的电线身上。就这样,纵火者借助救火者的身份洗白了自己。

一生中会经历很多事情,某一时刻被我们视为重要事件的,隔上一段时间再看,只不过是件小事,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它早已被我们遗落在旧日的废墟里,似从未发生过一般。那场大火就是这样,包括我在内,它很快就被人忘掉了。

重新想起它是因为另一场大火。2021年的某日,我在手机里看到了一条新闻:一老汉因琐事对邻居怀恨在心,他趁夜放火,点燃了邻居家的养鸡场,致使数千只雏鸡被活活烧死。警方公布了纵火者的照片:脸部被打了马赛克的他站在两名警官中间,身材瘦小,戴着手铐,可怜兮兮的,没有一丝穷凶极恶之感。看到他,我突然就想起了三爷爷,想起了另一个纵火者,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借助墙壁上的孔洞所看到一切。

前年春节,我又见到了大飞哥,与他聊了一会儿。许多年前他就与雯雯姐结了婚,两个儿女,如今一个正上大学,一个在读高中——他们俩的结合,让我确信当年并未看走眼,自己的记忆是可靠的。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在村里的小广场上,我看到了坐在排椅上发愣的三爷爷。我喊了他一声,他转头向我,一脸褶皱里储着茫然——他不认识我了。自从在外工作后,我只见过三爷爷几次,按照时间排序,这些年他的面目越来越衰朽,衰朽到令人怜悯;神态越来越安详,安详到让人生敬。现在,当捋着记忆线回溯时,与捋到大飞哥和雯雯姐不同,我无法将面前的他与许多年前的那晚所见到的他联系起来。

在三爷爷面前,我的记忆在消隐,它越来越不可靠,我用记忆搭建的牢笼,已经关不住他了。他用时光赐予的易容术,逃脱了许多年前的自己,逃脱了自己的罪行。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纵火者,我脑中浮现的不是面前这张安详的脸,也不是他还未衰老时的那张脸,而是马赛克般块粒状模糊不清的脸。

时隔多年,我迟疑了——我不敢指认他就是纵火者。甚至,我不敢确定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是否真的存在。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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