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束

余述平 刘春 杜绿绿 李鑫 陈雨山 郭杰 王运平

无欲之象

1

像天才一样死去。

像不朽者一样苟活。

像迷失者去爱。

像群居者寡和。

像地狱对天堂伸脚趾。

像虚空提着飞翔的脑袋。

像盲肠一样在盲区里歌唱。

2

知了是管不住嘴的，

河流是不带刹把的，

鳄鱼是没有朋友的，

蛇吃东西，是不分青蛙和大象的。

爱了，是不管分不分手的。

这世界全是抽象，

彼此像了也说自己只在冒充自己。

3

我坐了一生，

没坐过石头。

我站了一生，

没站过树。

我走了一生，

没走过河流。

我哭了一生，

没哭过大海。

一些与上瘾

约等于不等同于等于

把脸和屁股对比没有意义，

脚和手，

也不可同日而语了。

心和心脏是两回事，

善良和崇高更是两回事。

山顶不等于天空，

天空不等于星辰，

远处不等于永远。

眼神啊，

根本不等于眼光。

万马奔腾的生活

习惯了迁徙，

你把他拴在马厩里，

他也直接会把马厩一起带走，

荒原那么大，

没有万马奔腾的生活，

它就是枯燥无味的沙子。

我是一支笛子，

森林也无法圈养我，

我靠我的缺点，

吹亮你们，

无论你们像马跑多远，

也会像音符，

被我收回到马厩里。

一些

一些叶子卷成了耳朵，一些是专门收集风的，

一部分装别人废话的耳屎，

或时间的螺丝，

也叫垃圾的宫殿，

极少数收藏歌声，或分贝，

这里或明或暗，像金色大厅，

在别人的国度游走。

极个别的，耳朵里装着眼睛，

或辨识度。

它，或许变得皇宫一样虚伪。

一些叶子，就这么分成了五花八门，

风一来，就七零八落，

任何一部诗歌，

都没办法把它的耳朵打开。

我从未惧怕过命运的幽暗

醉花阴

设想有一个好天气，蓝天空旷

白云稀疏，树叶在风中轻轻摆动

设想有一个院子，在城里还是乡下

都无关紧要，关键是有花有草

设想有一个人，或者两个

拿着水壶浇灌它们，空闲时

用锄头疏松土地

杂草长出来了，也舍不得锄掉

设想这些植物是春天栽的

它们开不开花都无所谓

明年继续发芽，葱绿。设想

一些蝴蝶和蜜蜂，在草尖上流连

她们的孩子能吃饱，但不贪心

想到这些，我就眼神迷离

身子发软，醉倒在无边的春光里

电影词典

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

在笔记本电脑上看老电影

伊朗的，德国的，或者韩国的

原生态，没有汉语翻译

我习惯了顺手打开手机词典

从里面现学现卖关键词语

比如告密，构陷，背叛

比如甩锅，落井下石，两面三刀

我发现每个词语都戴着相似的面具

背后的表情却各不相同——

欢喜，愤怒，庆幸，嫌弃

幸灾乐祸，咬牙切齿

每张脸都藏在暗处，而我不懂外语

只能通过词典和剧情逻辑

辨别它们各自的主人。随着

观看的深入，我发现在这个领域

我所掌握的词汇少得可怜

只有失望，惊讶，怜悯和轻蔑

我是否该花钱增加词典内存

还是保持现有的设置？

当我纠结半天，电影已经结束

屏幕干净得没有一丝痕迹

决绝书

这一生，我从未惧怕过命运的幽暗

我所面对的屏障，不过是黄昏的薄暮

苍茫中我通体透明，吸引乌鸦、蝙蝠、飞蛾

也呼应各种不知名的昆虫的召唤

我加入这个世界并非只为享受斑斓

更多的时候，我甘愿做太阳背面的煤粒

骄傲于小和偏僻。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

我自己发光，照自己认定的方向

是的，我从未考虑过加入你们、他们

或者任何一个金碧辉煌的群体

我独自合唱，单人成队，左手拥抱右手

迈出了第一步，就一条路走到天黑

巴赫的局限

不惑之后，我已徹底清楚

音乐不仅无法阻挡坦克

连逃避生活的念头都阻挡不了

为了在人们面前看起来正常一些

我选择巴赫作为缓冲，在家里循环播放

有时候它的确能缓解我的心情

更多的时候，它会加重我的焦虑

感觉自己拈轻怕重，贪图享乐

所以我爱巴赫，但热爱并非万能

不爱上班，但巴菲特印证了付出的必要

我的一生都在跟这两个姓巴的周旋

在他们之间摇摆，寻求平衡

身体累了，就向音乐寻找慰藉

心胸空了，就用劳动填补

当汗水与泪水合流，彼此难以区别

我无须回首，就已知道自己

跌跌撞撞，消磨了大半生

多年以后

窗外许多的树都红了，

秋天明日会结束。

风使最后的美景保存战栗

我变得低沉。

远行使我消瘦。

见识更多掉落的红叶，也无法带来喜悦。

此时我没有站在任何一棵树下。

放逐自我于混沌

是份解释不清的美德。

为风景蒙上玻璃

将清晰的还给清晰

将模糊凝滞的晶莹升华成水汽

轻抚那些

奄奄一息的

红叶。

大雾

他身穿浅色外套

走在一个不为人知的雾天。

方向很随机

去哪儿不重要

他更不在乎。他走过楸树

记起此木制棺

胜过松柏。

他要给自己砍一棵

便走得更快了。

街上的店铺都关着

电锯就摆在橱窗里

他注视片刻

（塞尚的注视）

在眼睛里刻画出锯齿的轮廓

又转身继续走。

显然，

这场雾只属于他。

走了很久他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影

或者一条狗。

即将离开这条街道时

他抱住最近的楸树想象自己正变成

生动的电锯。

一个电锯。

不是狗，也不是另一个人。

倒影

站在这山野，没有水就没有倒影

则千里光是我的影子

柴胡和杜仲也是我的影子

油麦菜、泡桐叶、核桃壳和大地深处的蚯蚓、蚂蚁

也可以是我的影子

我有了许多影子，他们挤在一起

我从柴胡里看见了我身体中的杜仲

我从泡桐叶里看见了我身体里的蚂蚁、蚯蚓

他们开始有意义，后来无意义

他们从无意义中生长出意义

在茫茫一片的田野上

远山吞吐着浓雾，北风梳理着秩序

倒影无序，倒影从寻常事物里生出新事物

倒影代替我

从无数个庸常而无序的我之中

长出新的自己

院中

洗衣机不再清洗别人，也不再清洗自己

现在它装满泥土，几朵月季正在含苞

这是洗衣机的新语言

此刻其中一朵正摇摇晃晃地递给我

破塑料瓶、塑料篮子、废旧脸盆

它们相约着倒空旧事，装上新土

它们一起长出豆蔻

从荒芜的年华中，长出新的年华

院墙如昨日，虫蚁翻动泥土和朽石

写着今日

我知道来年的虫蚁不是去年那些

我知道它们共同构造的图腾

它们正一点点递给我新的部分

它们所有命运所耗费的，所抗争的

和父母说话，谈起旧事和新的时代

父亲略微伛偻的身躯，有着新的热情

上楼用投影仪看电影，黄房子的二楼

歌声正从窗口飘出村落

雾落四山，几十只麻雀飞来飞去

此刻，时间干净有力

我看见老去的事物正在冬天捂着种子

准备开出新的花朵。是的，我多么欣慰

我热爱那些即将到来的，春日的花朵

山水的刺绣

我抵达，代替一枚黄叶站在此地

或许是一块岩石一只松鼠一块水斑

或者是若干年前的洞穴、草海、江河的某处

我看着这苍茫的江山，万物氤氲

动静之中都在完成各自的刺绣

嗯，此刻一只鹭鸶绣入水中的一块斜空

那波纹里扩散着孤独的白，白的声带

一圈圈加固我沉默中酝酿的歌声

山水已布局，草木有归宿

几棵琴叶榕正俯身

在风里弹奏着回忆的低处，一只蚂蚁站在那低处

暂时平衡了这半生的各种倾覆

而江水何其浩浩，远山空茫

运沙的船只反复试探河流的底线

一点点在我眼里溢开了新的波澜之高度

风一次次叫住我

一次次请求我成为另一阵风

领着万物往山水中刺绣

嗯，对面的人间

万物低垂又涌动，他们在风里重新打磨自身

一点点明亮起来，将自己在我眼前照得澄澈

闪亮的榕和樺，白鹭和蝴蝶

发光的河流、云朵、山脊

发光的山水万物，都是新的

我与万物在一念之间

更换了山水的刺绣

更新了这自然的表达。此刻，我站立之处：

一扇人形的门

突然涌进无数星光，这肯定算得上神迹

衣架

卧室的衣架上，还搭着

十四天前的薄衬衫，懒懒地

躲过了晚春的光和雨，一个个

说不出姓名的鹅黄色花朵

潜存着几粒土 几颗盐

——她也是一片活过的土地，如今

只有肉粉色的内衣还残留一点生气

是因为丝绸的反光

还是她倒在地上的坚挺姿态呢

算了，昨日事无人问津

总之，四月已戛然逝去

当窗外的图像播放至五月

一段被闲置的春天，收纳在

巨型玻璃盒子里

白夜与黑夜

大风吹来一个很白的夜

在明亮的你和我和我们之间

反射。抬起头，我看到斑马线上

空无一人，绿灯仍在嘀嗒召唤

听说有人在黑夜中迷路

听说有人在白夜里失明

我们穿过马路，按下那个永恒的按钮——

太阳——无穷的路灯和无人

无人，在極光之下睁开眼睛

无人，沿着一条不停顿的路

穿过无人

每当我站在无人的斑马线上，屏住呼吸

去寻觅另一声呼吸。在大风吹来的白夜

有一只手伸出来，冒着闯入黑夜的勇气

潮起之前

潮退了

鱼群在滩涂上裸泳

白鹭

单腿直立

显得有些孤独

岸边的榕树

密织如网

掩映寥落的鸟鸣

树叶轻轻晃动

向微风致意

浓绿如泼墨

几朵黄花点缀

季节的背影

一辆淡红色巴士

从河涌彼岸

沿马路缓缓而行

行人稀疏

上午九点整

指针吻合

太阳

姗姗来迟

隐于薄薄云层之后

潮起了

缓慢而坚定

一串串气泡升腾

鱼群失去踪迹

甲骨文

一只鸟

一条虫

一匹马

一头象

在山川之间踊跃

在日头下

游走飞翔

直到那弯新月

像小小孤舟

漂浮天际

一切

驮上神秘的龟背

缓缓

潜入了

夜的海洋

未曾谋面的想念

祖母坐在堂上

面容慈祥

与满院阳光互相守望

紫黑色的拐杖斜放在她的腿边

镇守着一方烟火

循着她的指引

儿孙们背着书囊远走他乡

烟火散开

在不同的地方展开光亮

我的面前

是与祖母未曾谋面的阳光

我自身

是祖母从未谋面的儿孙

洁白的怀想

乡间的小路上

日子安安静静地散落着

河流和山川都很遥远

德令哈很近

在泛黄的书页上梳妆着我的阿姐

一切都很直白

比夏日的阳光更为丰沛的

是我们的年少

我们惯以群体性横着行走

蛙声对我们一再避让

在远处的草丛里鸣响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