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
这次来江州,早已错过了踏花觅径的季节,却阴错阳差地走进了一个世外桃源。这是离那个隐士最近的桃花源,也是藏得最深的桃花源。
天地间,谁人不知匡庐山?这是一座从上到下都裹在迷雾里的山,它仿佛故意造成一种神秘而奇异的氛围,连苏东坡那么清醒的一个人,也从未看清过它:“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若要看清一座山,先要看清山脉绵延起伏的走势,庐山的山脉是根本看不清的,这是一座没有山脉相连的孤山。江湖之滨一般极少有崇山峻岭,这座山仿佛天生就长错了地方——乍一看,一座山陡然从江湖间拔地而起,哪怕你来过一百次,看上去还是那么突兀。不过,若从上帝视角看,这座山看上去兴许并不孤独,它雄峙于长江中游南岸和鄱阳湖之滨,这是中国第一大江和第一大湖,为一座没有山脉的孤山帶来了荡气回肠的水脉,造就了一片风云际会又浑然一体的江山。
天底下,谁又不知陶渊明?一个灰色的身影,在倾斜的天空下盘桓已久。我在这江山中反复游走和穿梭,猜测一些历史情节或细节,却怎么也找不到一个生命的开端。一个人降生于这江山之中,是他的福气。他没有生错地方,却生错了时代,这让他穷其一生默默无闻,与世长辞后一直名不见经传。直至几个世纪后,一个从头到尾都裹在谜团里的人,才渐渐从山高水深中浮现出来,从此历史再也不会遗漏这样一个高才豪逸的人物。史册只是后世的追记,在那错失的时空中,这个人出生的岁月已难以考证,只能依据其诗文推测,他大约生于东晋兴宁三年(365),为浔阳柴桑人,今属江西省九江市柴桑区和庐山市(原星子县)一带。这是一方北望长江、东倚匡庐的水土。
这一考证,对后世确认陶渊明的隐居之地极为重要。遥想当年,那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士,便是在这里悠然一瞥吧?而东篱易解,南山何在?说来还真是奇怪,这个人一生居住在庐山脚下,每天与这座大山低头不见抬头见,从他留下的诗文中,竟找不到关于庐山或匡庐的只言片语,这座近在眼前的大山在他眼里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这是一桩疑案。清人史夔就发出叩问:“渊明居柴桑,日与庐山对。云何诗百篇,未尝道只字?”他怎么也想不通,最后只能妄自猜度:“乃知作诗者,适然与兴会。”意思是,陶渊明之所以从未提及庐山,只因庐山从未勾起他的诗兴。但此说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其实何须猜测,这里除了一座孤独的庐山,还有什么山?陶渊明笔下的南山、南阜、南岭、南岳,指的就是他隐居之地南边的庐山。他不说“悠然见庐山”,正是一个隐逸诗人的高明——一个真正的隐逸者,原本就不想在世间留下任何供人寻觅的踪迹。
越是踪迹难觅,越是让后世反复追寻。要追踪一个生命,必须要追溯其家世。对此,陶渊明倒未故作神秘,他在《命子》诗中慎终追远,对其家世勾勒出了一条纵深数千年的线索。这里就不追溯其遥远的先祖了,只上溯三代,其曾祖为东晋大司马陶侃,曾封长沙郡公,陶渊明赞其“桓桓长沙,伊勋伊德”;其祖父陶茂曾官拜武昌太守,陶渊明赞其“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其父陶敏(一说为陶逸)也曾官至安成太守,陶渊明赞其“于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从“伊勋伊德”到“惠和千里”,这勋业、功德和施惠于民的仁政,正是儒家士大夫永恒的、慎终如始的追求。而至其父的精神姿态却已为之一变,这位太守大人已是一副虚静恬淡、襟怀超然的道家情怀,其为官只是寄迹风云、托身仕途,得之不喜而失之无怨。除了直系先祖,陶渊明的外祖父孟嘉也是一位“进德修业,以及时也”的东晋名士。
陶渊明历数先祖之勋业与功德,充满了一个儒家士子的自豪。而魏晋之世,门第等级森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一个士子能降生于世代簪缨之家,又怎能不自豪?可惜,由于其父早逝,一个世家由此家道中落。那时陶渊明还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还不能深刻地感受到丧父之痛,更难以把一个人的去世和一个家族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好在,凭其祖传家业,他的童少年时代尚无衣食之忧。逮至弱冠之年,一家人已陷入贫困,而在他的晚年,一家人已长期处于饥饿的境地:“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
一个世家之子,又怎会甘心家族急遽衰落下去,陶渊明自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摆在他眼前的一条正道,就是攻读儒家经典,如其先辈一样入仕为官。这位年轻士子的志气丝毫不逊于其先祖:“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除了儒家经典,他尤爱读上古奇书《山海经》,又尤其敬佩精卫和刑天这两个神话人物:“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这样的猛志和那不屈服的灵魂,以比儒家经典更神奇的力量,深深地注入他的灵魂。他对“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的壮士荆轲也极为崇敬,这让后世感受到了一介书生骨子里的刚烈,一个士子的血性和激情。或许,只有同样具有如此刚烈血性之人,才能看清一个骨子里的陶渊明,如鲁迅先生所谓:“除论客所佩服的‘悠然见南山’之外,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
《命子》是陶渊明归隐之后所作,却让一个隐士的夙愿昭然若揭,即便归隐,他依然不甘心做一个飘飘然的隐士,才以此诗激励儿子继承先辈的家风,让这个衰落的家族再现“历世重光”,更希冀后辈如先辈一样建立勋业和功德,以实现其“大济于苍生”的宏愿。他是这样激励儿子,也是这样激励年轻时的自己。他在二十岁那年便走出书斋,开始了长达二十余年的游宦生涯。这条路“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直到年届而立,他才谋得第一个卑微的吏职——江州祭酒,此职约为州府学官,但陶渊明因“不堪吏职”——大概是嫌官场事务烦琐、繁文缛节,或不能忍受这种小官吏的生活,未几,他便辞官回家。随后,州里又召其为主簿,他也谢绝了。但他并未就此放弃仕途,而是渴望更大的舞台。从三十而立到四十不惑,他曾几度入幕,先是入大将军桓玄幕府,后又出任镇军将军刘裕参军,这些将军们一个个都是“猛志逸四海”的大人物。晋安帝元兴二年(403),桓玄发兵攻入京师建康,以斧钺威逼晋安帝禅位,建立桓楚政权,自称楚帝。元兴三年(404),刘裕率军击败桓玄,迎晋安帝复位,而刘裕则独揽军政大权,东晋王朝仅剩下一副空壳。至永初元年(420),刘裕干脆代晋自立,建立了南朝的刘宋政权,把历史从东晋直接推进了南北朝时期。在那样一个天崩地坼衰乱之世、群马南渡的颠沛之朝,又何尝不是一个“乱世出英雄”的时代?设若渊明一直追随桓玄,将沦为叛贼;又设若他一直追随刘裕,他就有可能成为开国功臣。然则,那凶险莫测、祸福相倚的命运是一个文人士子难以掌控的,历史已经验证,这样一个“天资既高,趣诣又远”的士人,既当不了叛贼,也当不了英雄,他只是一个“无志于世,其寄于世”的幸存者。
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是东晋义熙元年(405)八月,为彭泽令。这是他一生仕途的尾声也是高潮。而他出任此职的目的一点也不高尚,只因“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而“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这个人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和喝上几口酒,才来干这个彭泽令,这与那什么超然绝俗、高风亮节之类的形容词又怎么扯得上?在他担任彭泽令八十余天里,未见其有什么造福一方的政绩,倒是留下了两个流传至今的典故。一个是“公田种秫”,他分到二顷公田,第一个考虑的不是养家糊口,却是要全部种上酿酒的秫稻,最终拗不过家人的苦苦哀求,他才答应一半种秫稻,一半种养命的粳稻。还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典故,甚至是一个历史性事件,还没等到稻子成熟的时候就提前发生了。那時东晋已名存实亡,但官府依然层层加压。一次,郡里派了一个督邮来彭泽督察,一到官驿就传唤县令去见他。按说,这也是督邮的职责所在。这督邮乃是郡守属吏,掌监属官,而一个县令参见督邮,理应穿戴官服冠冕、束带相迎,而陶渊明却穿着一身便装便要出门相见,这确实有失体统。当县吏好意提醒他应按正常礼节参见督邮时,他却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和伤害,竟然仰天长叹一声,一句千古名言冲口而出:“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邪!”
他用一句话,为绝望的仕途画上了句号,却让后世惊叹了一千年。
就凭这句话,一个遥远而模糊的身影一下变得清晰了。他的清高,他的傲骨,他的颖脱不群,他的超然绝俗,顷刻间凸显,一下就把他推上了一座精神高峰,为这世间的另一类文人确立了一种经典性的精神姿态。
从骨子里看,这个人还真是“不堪吏职”。这么多年来,他在游宦生涯中一直蹭蹬蹉跎,直至年过不惑也未谋得如先辈般的一官半职,其猛志一直难以施展。在后世看来,是衰乱之世错失了他。但除了埋怨那昏暗的世道和官场,又何尝不是其性格使然?而后世更关注的不是他的性格,而是其精神姿态。其实,他的精神姿态在蹭蹬蹉跎中也越降越低,以至降到了生存的底线:“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这是他在《饮酒》(其十)中的自况。“猛志逸四海”的儒家士子,最终竟然沦落为一个“倾身营一饱”的俗吏。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了。而在猛志与生存的强烈反差中,这个人突然以“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姿态,一下站在了时空中,这是一个衰乱之世的士人最后坚守的底线。而在那个颠沛之朝,像他这样一个能最后坚守底线的士人,非常之少,他也成了一个非常之人。说来,这也是衰乱之世以另一种方式成就了他,这也正应了王充的那句名言:“鸿卓之义,发于颠沛之朝;清高之行,显于衰乱之世。”
随着一个心为形役的士人挂冠而去,一个任真自得隐士便荷锄而归。
只可惜,由于他的提前退出,那一顷酿酒的秫稻和一顷养命的粳稻都错过了收割的季节,他已经等不及了。一个士人,只有对官场的厌恶达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如此急切又决绝地迈出这一步,而一旦迈出,他就再也不会给自己留退路。
陶渊明尝作《感士不遇赋》:“或击壤以自欢,或大济于苍生。”
这是他人生中早已预设的两种选择,既不能“大济于苍生”,那就“击壤以自欢”。
若从他担任江州祭酒算起,他出入仕途十三载,其间“三仕三止”,而这一次,他似乎终于活明白了,那一篇《归去来兮辞》便是他诀别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这是陶渊明一生转折点的标志性作品,更是晋代散文创作之高峰,欧阳修甚至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篇而已”。
归去来兮,这是最后的归来。一个终于走出迷途、重获自由的士人何其潇洒和飘逸,“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他感觉自己终于还原为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真人,一个心灵不再为功名利禄、身外之物所支配的人。他声称自己从此要谢绝交游,与世相忘,“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后来,他还在《与子俨等疏》中颇有几分自赏地说:“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一个意欲与世相忘的隐者,自然不想在世间留下任何踪迹。但他没有隐身术,也从未在那世外桃源失踪,又总是在诗酒中频频暴露自己的行踪。酒,是遁世的一条捷径。从“竹林七贤”到陶渊明,都堪称乱世中的酒神。这神奇的液体可以把你从一个世界直接推入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更大的世界,它比山水林泉更容易隐身,一旦进入醉乡,连自己也看不见自己。相传,某日,一身短褐穿结、头绾葛巾的隐士正在弥漫的热气和浓烈的酒香中忙碌着,恰好有一位地方官员来访。而此时,他整个身心都已沉醉于酒中,哪里还看得清来者是谁。当酒浆煮开后,他竟然一把扯下头上的葛巾用来过滤酒液,直到滤完最后一滴酒,他又把浸透了酒液的葛巾重新绾在头上,一抬头,蓦地看见眼前站着一位穿着官服的身影,那官员也正傻眼看着他呢。这位官员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眼睁睁地见证了一段“葛巾漉酒”的趣话。在后世看来,这就是典型的魏晋风度或名士风范。是真名士自风流,但这样一个人,在他活着时还真不是什么名士,只是一位隐士。
陶渊明自称“性嗜酒”,但他又绝非一个嗜酒如命的酒徒,而是一位酒中君子。若世间没有一个“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这酒中自然就少了雅人深致。在后世看来,酒和菊就是他的精神象征。只是,这酒因家贫不能常得,还必须有一位白衣男子,在特别适合赏菊的重阳佳节,给一位瓮中无酒的隐士载酒而来。这又是一个典故——白衣载酒,那是江州刺史王弘派人给陶渊明送酒来了。王弘出身于世家大族琅琊王氏,以清悟知名,在江州刺史任上省赋简役,礼贤下士。这个人对陶渊明真是太好了,陶渊明穷得没有鞋子穿,赤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却关心赤脚的,于是又有了一个典故——量革履,王弘吩咐手下给陶渊明做鞋。陶渊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一双光脚板有多大,便一屁股坐在田埂上,伸出一双沾满泥巴的脚丫子,让他们低头弯腰量尺寸。王弘后以佐命功,进位司空、开府仪同三司,位极人臣,南朝宋文帝赐其家一百万钱,一千斛米。老天,这千斛之米,几乎堆积如山啊,但这个获赐米千斛的士大夫,若不是给一个“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隐士白衣载酒,而今又有谁还知道他的大名?这一段佳话连后来那个让高力士脱靴的太白先生也心生羡慕:“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为无杯中物,遂偶本州牧。因招白衣人,笑酌黄花菊。”
除了王弘,还有一个“文章之美,冠绝当时”的颜延之,其名气在当时比陶渊明大多了,但若不是同这位赤脚隐士有一段私交,后世兴许也早已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颜延之在担任江州后军功曹之际,一直在酒食上接济“居备勤俭,躬兼贫病”的陶渊明。后来,他远赴始安郡(今桂林市)任太守,又特来向陶渊明辞行,还特意给他留下了两万钱,这是给陶渊明一家养命的钱。谁知他前脚刚走,陶渊明后脚就把两万钱送进了酒家,只图自己喝个痛快。这个人活着就是图个痛快,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造饮辄尽,期在必醉”,这世上,从来没有谁把他灌醉过,他却一遍遍灌醉了自己。哪怕醉,他也是一人独醉,每次喝醉之前,他就会对客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
酒醉心明,这个人也有清醒的时候,甚至比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要清醒,如《陶渊明集序》所云:“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他从未像前辈“竹林七贤”一样嗜酒佯狂乃至抬棺狂饮,也不像后世李白那样纵酒狂歌、放荡不羁。他有放逸之致,却从不放浪形骸。对他来说,“衔觞赋诗,以乐其志”,乃是享受人生的两大乐事。他也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抒写了大量饮酒诗的诗人,如《沧浪诗话纠谬》所谓:“诗人言饮酒,不以为讳,陶公始之也”。其最具代表性的便是《饮酒》二十首,如其中一首就描写了酒中的深味:“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那一帮酒友携壶而至,大约就在陶家的那五棵歪脖子柳树下举杯畅饮,一个个都喝醉了,位子随便乱坐,话语随意乱说,不知有我,不知有物,只有醉乡与梦乡。
一个隐者,若能隐于酒与诗中,每天享受这样的诗酒人生,酒中有诗,诗中有酒,夫复何求?然而世上又哪有这样的好事,这诗酒人生的背后却是艰辛惨淡的人生。对于陶渊明,真正的考验绝非挂冠而去的一念之间,而是荷锄而归的漫长劳役。若要看清他归隐后的真实生活与心态,只要打开他的一诗一文,就像打开了他隐逸人生的两扇门,连他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首诗,就是他田园诗的代表作《归田园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首诗看似平淡却一波三折,从离去到归来,隐含着一个隐士崎岖不平的心灵史。他从自己少年时天性热爱自然起兴,而后追叙自己成年后误落尘网、心为形役的三十年,一直如樊笼之鸟依恋往日的山林,如池中之鱼渴念从前的深水大泽。在接下来描述中,就像一个浑身散发着泥土气味的农夫,如农家口语一般娓娓道出了身边日常生活的情景,草屋、远村、炊烟、榆柳、桃李、狗吠、鸡鸣,一切皆是自然生成,又引起自然的共鳴和回声。这样的文字源自原汁原味的山水田园,却又有一种天地孕育的元气与真气,散发出烟火人间的气味和乡村田园的自然生机。哪怕远隔千年,这样的文字也从未在岁月中褪色,仿佛一直生长着。但这个人又绝非一个土里土气的农夫,而是一个归田园居的隐逸之士,一个在田园之中生活劳作的诗人,这让他自然而然地将田园生活当作他的审美对象,从而与自然发生更深入的对话,一些超越性的、创造性的东西便诞生了。他将兴寄和农家生活、田园风光融为一体,把白描及写意的手法发挥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或以素朴冲淡的笔调勾勒景物,或以舒卷自如的笔墨点染环境,其笔下的景物既是他眼中的实有之景,又是他心里的意中之景,还有太多的无声之音和无形之相。
然而,当我们沉浸在那“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意境中,又不能不正视,一个从心为形役中解放出来的隐士,又陷入了尘世牛马一样的生活现实:“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那围绕房宅的十余亩田地,还有那八九间茅屋草舍,就是陶渊明一家子安身立命的家业。而他从来就不是那种梅妻鹤子的隐士,而是一个“悦亲戚之情话”的隐士。他一生结过三次婚,前两个妻子皆年轻早逝,给他留下了四个孩子。第三个妻子翟氏小他一轮,据《南史·陶潜传》:“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节,夫耕于前,妻锄于后”。这样一位贤惠勤劳的妻子,对陶渊明前妻留下的四个孩子视如己出,又为他生了个小儿子。陶渊明约三十岁时长子出生,四十多岁归田园居,在他五十岁之前这众多的孩子均未成人,一大家子的生活全靠夫耕妻锄。这样一个隐士,被后世称为“耕隐”,说穿了就是一个半路出家、笨手笨脚的自耕农,一个在南山荒野开荒种地的田舍翁。一如《击壤歌》中的农夫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若是风调雨顺,一家人方能粗茶淡饭勉强糊口,一旦遭灾那就啼饥号寒了。
再看一个隐士自叙情怀的纪传体文章——《五柳先生传》,这篇寥寥一百七十三字的短章,就把一个隐士的生活状态和情怀志趣,以白描手法干干净净地描述出来了。先看看他那一贫如洗的生活状态:“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哪怕这样的日子,他也过得多么安适,兀自享受着人生的三大志趣:一是读书,“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二是饮酒,“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三是写文章,“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这是他的自我揭示,让后世看到了一个“闲静少言,不慕荣利”的隐逸之士,一个“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五柳先生。这样一个人,你都不知道他活在哪个时代,他是无怀氏时代的人,还是葛天氏时代的人?若从儒家的视角看,最理想的时代就是杜甫憧憬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是圣君治世的最高境界,但陶渊明却直接撇开了儒家崇拜的圣君,他更向往的是伏羲氏之前的太古时代,是无怀氏和葛天氏时代的淳朴社会。他渴望像那个时代的人一样恬淡无营,心无俗念,过着悠闲自在的日子,每个人就是自己人生的真正主人,一切皆由自己做主,这就是他所说的“羲皇上人”。
一个自作主宰的“羲皇上人”,却又无法超越其现实生存的困境。而一个陶渊明,就像两个人,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逸高士,一个是“夏日长袍饥,寒夜无被眠”的苦寒百姓。自从归田园居后,他从此就没有错过季节,但接二连三的灾难也从未放过他。东晋义熙四年(408)六月,一场火灾致使陶家宅院尽毁,他不得不迁居,尽管他把生存条件降到了最低,“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但一家人的生活还是越来越难以为继。在最艰困的时候,“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一个“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的隐士,竟然沦落到了乞讨的悲惨境地。看看他留下的一首《乞食》诗:“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在饥饿的驱使下,一位出门乞讨的老人却不知走向何方。当他茫然走进一个村落,鼓起勇气敲开一户人家的门,又口拙舌笨不知如何开口。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善解人意、乐善好施的主人:“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看来,这位主人家境还不错,大约是当年的地主乡绅,陶渊明受到了这家人的热情款待,还与主人饮酒畅谈了一整天。这一饭之恩,倾杯之情,让他感激不尽又无以为报:“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他就像韩信感激给了他一碗饭吃的漂母一般,却又惭愧自己没有韩信之才,在功成名就后还可回来报答漂母之恩,而他陶渊明今生已无法报答,死后一定会在冥冥中报恩。
悲乎,这还是那个“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傲然之士吗?这又是那个自作主宰的羲皇上人吗?在惨淡的生存现实面前,一个隐士竟然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一顿酒食就能让他对主人感激至此,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又怎能不令人备感心酸,还有比心酸更复杂的怅叹?一代“诗佛”王维也曾隐居终南和辋川,他对陶渊明沦落到这般境地却没有丝毫悲悯之情,如其在《与魏居士书》中直言:“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此亦人我攻中,忘大守小,不□其后之累也”。王维想当然地认为,陶渊明只因屡屡乞食,惭愧得不好意思开口了。这是自作自受、因小失大,倘若他当初见了督邮不是解印弃官而去,就能一直安享公田数顷,可惜他忍不了一时之屈辱,却落得了终身穷窘屈辱的命运。——这话也不能说全无道理,王维也确乎比陶渊明要明智得多,他是一位半官半隐、“偷禄苟活”的隐士,又怎会对陶渊明有同情之理解?但王维的境界也绝对不低,把唐代隐逸诗推向了一个清幽宁静、高雅绝俗的境界。又譬如苏东坡,那是一个活得最明白的人,他对陶渊明乞食也感到特别痛惜,连呼哀哉:“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此大类丐者口颊也。哀哉!哀哉!”这简直就是乞丐的口吻啊。不过,在苏东坡看来,陶渊明倒也不失为一个真人:“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
一身傲骨的鲁迅先生也不敢相信陶渊明乞食是真的,他认为陶渊明大约是喝醉了:“其时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当苦痛,即说不出苦痛来”。
一个乱世中的隐者,或许还有太多说不出苦痛,而陶渊明穷到乞食也是不争的事实,其诗文中也多次提及亲友在酒食上对他的接济。有人认为陶渊明“入世不彻底,出世不甘心”,这也是事实。从其诗文看,他在饥寒交迫中也犹疑过,挣扎过。而在他归隐后,并非没有重新出山的机会,东晋义熙十一年(415),朝廷诏征其为著作佐郎,他称病不出。南朝宋文帝元嘉四年(427),江州刺史檀道济来柴桑探望他,一个饥病缠身、瘦骨嶙峋的老人已卧床不起。檀道济馈以粱肉,并劝他重新出仕:“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这是陶渊明最后一次出仕的机会,却被他再次婉拒了,连所赠粱肉也未收下。粱肉,乃是以粱为饭、以肉为肴的美食,这对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该是多大的诱惑,他却谢绝了。可见,这个人还真不是“渭水钓利,桐江钓名”的那种隐士,更不是那种“偷禄苟活”的隐士。从庄周借米到渊明乞食,世间确有真正的隐者,这种以决绝的方式走向极端的士人,最终也经受住了穷困的极端考验,一旦归隐,宁固穷终生也要“贞志不休,安道苦节”,这就是陶渊明至死不渝的坚守。
另据《宋书·隐逸传》猜度,陶渊明“不复肯仕”有两个原因:一是“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大意是,他觉得在这黑暗的世道去当一个地位卑微的小吏辱没了先祖和后代。二是“自高祖(指宋武帝刘裕)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这表明他在归隐之后,依然恪守着一个儒家士子对一个正统王朝最后的忠贞,他对南朝刘宋王朝至死都是不承认的。而元代大儒吴澄更是将“楚之屈大夫,韩之张司徒(张良),汉之诸葛丞相,晋之陶徵士”并称为“乱世四君子”。张良先辈历任五代韩王之相,秦国灭韩后,张良于秦末乱世中辅佐刘邦缔造了大汉帝国,也报了秦国灭韩之仇;诸葛亮则在东汉末年乱世中辅佐刘备开创了蜀汉政权并輔以图存。这两位文士乃是成功的君子。而屈原和陶渊明却没有遇到高皇刘邦、昭烈刘备这样的明君,结果是,“屈子不忍见楚之亡而先死,陶子不幸见晋之亡而后死”,这两位文士皆是失败的君子,只因无法伸其志而寓于诗。如是君子之论,从儒家的立场为后世解读陶渊明提供了一种视角,但陶渊明的意义要远远超过君子的定义,他的生命中还有太多难以理喻的东西。
大约就在檀道济造访的那一年,一个难以理喻的生命,便于穷病交加中默默死去了。
颜延之在《陶徵士诔》中称其“人否其忧,孑然其命。……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这个深信天命与宿命的隐士,一直以一种淡然处之的心态看待吉凶、面对生死,他患病后连药剂也不尝一下,对后事的安排也是一切从简,如其《拟挽歌辞》(其一):“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在他看来,人的死亡纯属自然规律,而身体终将归于大地:“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这是他写给自己的挽歌。
陶渊明去世后,友人私谥为“靖节”,世称靖节先生。
这样一个从生到死都裹在谜团里的人,究竟生于何时,死于何时,一直以来只是后世的猜测。在公元四世纪下半叶至五世纪上半叶那昏暗的夜空,这样一个灰色的身影就像一颗被长久遮蔽的星星,这原本就是他隐逸的意图,而他至少还将隐逸数百年。若要看清这样一位恬淡旷远的隐士,还真要拉开时空的距离,才能看见那越来越明亮的光芒。直到几个世纪过后,江州司马白居易在这江山之中寻觅着一个“帝乡莫期,乘化以归”的灵魂,仿佛找到了一位隔代知音,他在《访陶公旧宅》诗中赞其品质“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又称其“连征竟不起,斯可谓真贤”。白居易也是一位有隐逸情怀的诗人,他对陶渊明绝无虚辞过誉,更未谬托知己,对一位恬淡旷远的隐士,只有恬淡旷远的追慕:“不慕樽有酒,不慕琴无弦。慕君遗荣利,老死此丘园”。
陶渊明还有无数的隔代知音,也不乏谬托知己者。千载过后,那位生平以气节自许的明代文学家何孟春,在《陶靖节集跋》中,更是把陶渊明推崇为“自三代而下为第一风流人物,其诗文自两汉以来还为第一等作家”,这也是后世对陶渊明的最高评价。又无论后世怎样塑造他,神化他,他都以一种更真实的方式活在他的诗文中。幸运的是,这个隐士最终没有将他的诗文付之一炬,才让后世有了重新发现的可能。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第一大贡献是把隐逸和田园生活引入诗坛,被后世称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和“田园诗派之鼻祖”,其笔下的风景如杨万里所云,“渊明之诗,春之兰,秋之菊,松上之风,涧下之水也”,这是其诗冲淡自然又超然尘外的艺术境界和美学风格,更是一个隐士清高品行的象征,其诗也,其人也,千百年来一直为后世所追慕。但若只有传世诗篇,这个人的历史形象就要逊色许多。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更在于他独辟一家又平易旷达的文章。尽管他的传世文章只有短短的十余篇,但凭《归去来兮辞》《五柳先生传》和《桃花源记》就足以把其天纵才情、灵性与自由推向魏晋思想和文学艺术的极致。我甚至觉得,哪怕他没有留下别的文字,仅凭一篇三百二十个字的《桃花源记》,在中国文学史上就是当之无愧的巅峰之作。
是的,我说过,我从来不相信有什么世外桃源,但我一直十分奇怪,那样一个时代,乃至一个古老的农耕民族,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冒出这样一个人,来书写这样一篇莫名其妙的文章?那么,陶渊明笔下桃花源到底是纯粹地凭空虚构,还是他偶然捕捉到的一个民间传说?抑或,是在他“我醉欲眠”的醉乡中诞生的一个梦乡?对此,也有一些特别较真的人猜测,这个人只因读了《山海经》那种亦真亦幻的千古奇书,才会写出这样一篇似真似幻的千古奇文。《山海经》堪称上古时期的百科全书,诸家或认为其为黄老之言,或推其为上古历史地理书之冠,而清人纪晓岚则认为《山海经》为“小说之最古者尔”。而哪怕是小说家言,也会书写其最熟悉的生活,大抵皆有可以追寻的原型,如《山海经》中的许多历史地理都是确实存在的。那么,桃花源的原型又在哪里?
这是历代有隐逸情结的文人士子都想追寻的,结果却如王维之叹:“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若要当真,那个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自然是在武陵一带发现了桃花源,但一旦较真又有太多的纷争,那个武陵到底在何处?据《汉书·地理志》:“武陵郡,高帝置。后汉、魏至晋皆因之。”但这个武陵郡在汉代占地极广,后来又几经变迁,其范围涵盖了如今湖南、湖北、重庆、贵州等省、市的几十个县境,从今湖南常德桃源县的桃花源,到今重庆酉阳二酉山的桃花源,皆在广义的武陵山中。而在错乱的时空中,历代大致认为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在今桃源县城西南三十里的水溪一带,那桃花林、桃花溪、秦人洞,几乎每一处风景都与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一一对应、相互佐证。近年来,又有人认为二酉山的桃花源更酷似陶渊明所描绘的世外桃源。为了凸显这里就是真正的桃花源,酉阳还采用陶渊明故乡的芝麻白花岗岩塑造了一座世界上最高的陶渊明雕像。除此之外,天底下还有二十几个桃花源。这么多的桃花源,桃花林是真的,“缘溪行”是真的,“林尽水源,便得一山”也是真的,每一个都声称自己是真正的桃花源,我却是越看越不像真的,兴许是多了一一对应、相互印证的真实,反而少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真意。
若从晋太元中的武陵看,离陶渊明实在太远,在其诗文中也未见其曾涉足武陵。而自归隐之后,一个孤独的隐士从此一直围着一座孤绝的大山打转,再也没有走出过庐山。若桃花源真有原型地,应该就在他隐居地的周边的庐山脚下,这就是我阴错阳差地走进的一个世外桃源。
缘溪行,这条溪流就叫桃花溪,在一派深秋的余韵中,那一脉倾斜的溪流仿佛正从晋太元中悠远的山谷里一路流来,在那不可捉摸的光影下恍若飘动的光线,眼前的一切仿佛飘忽而过。但一看,这溪涧就缺少流水的冲动和力量,哪怕那个以捕鱼为业的武陵人忘路之远近,从千里之外的武陵跑到这深山老林里来,这样一条小溪也载不起一叶渔舟。倒是山,那些左晃右闪的山,一座接着一座闯过来,令人猛地一惊,忽又轻盈地一闪而过,连惊讶也是一场虚惊。
这一惊一乍的,走着走着便“忘路之远近”了,后世将这一带名之为忘路谷。但只要沿着这条溪流走,它终将把你引入那个世外桃源的入口。一阵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我仿佛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推动着,那臆想中的桃花林果然出现了,而我来得还真不是时候,桃花早已开过,桃子早已摘过,不见芳草鲜美,沒有落英缤纷。“林尽水源,便得一山”,这山紧邻庐山主峰汉阳峰,而这溪谷则是庐山最大的一条峡谷,这云里雾里的却也看不清有多大。穿过一道峡口,眼前的云雾忽然裂开一条裂缝,我猜测这一带当是传说中的秦人洞,却又不是。这条幽深的峡谷名叫楚王谷,又称康王谷。据当地方志载,秦王政二十四年(前223)遣大将王翦伐楚,楚康王昭后裔避难于庐山谷中,“翦追之急,天忽大风雷雨,翦人马不能前。得脱,遂隐谷中不出,因名其谷曰康王谷”。走进山门一里处,这谷中还留有回马石遗迹,相传这里为王翦追楚康王后裔不得处,但见山谷幽深,凶险莫测,王翦当时未敢孤军深入,只得于此“回马”撤兵。据说汉代于这一带建有铜马庙,南朝梁代建有康王观,今俱废,唯“观口”和“回马”之名一直保留至今。若果真如此,陶渊明对秦楚魏晋的故事或传说应该是熟知的,他在《桃花源记》中的记述也与这一段历史或传说如出一辙:“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这楚王谷如今还有九个沿谷而居的自然村落,一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这段文字我不知看了多少遍,难道这就是桃源仙境?但在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的眼里,怎么看都只是平淡自然的人间风景,就像我熟悉的那些自然村落,而这桃花源中人也没有什么仙风道骨,就是一群像我的父老乡亲一样勤劳而纯朴的农人,在这里往来种作,过着鸡犬相闻的农家生活。
那么,这个世外桃源又与那些世上的自然村落有何不同?这也是一千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想过的,想来想去,还真有所不同:这是一个安定祥和、自给自足、怡然自乐的自然村落,一个没有门第等级、没有欺压和盘剥的社会。这其实就是一个隐士梦寐以求的“羲皇上人”的生活。而这世外之人又比世人保留了古朴纯真的天性,他们对一个贸然闯入其间的不速之客,没有任何戒备,而是家家“设酒杀鸡作食”予以热情款待。只在渔人离去时,这里人才叮嘱他“不足为外人道也”。可那渔人却是一身俗骨,一出山洞便恍若大梦方觉,归来已是另一番心机,“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而你一旦心迷意乱便山迷水乱,只能是“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这渔人原本因迷失方向而闯入桃花源,最终又陷入永远的迷失之中。那世道人心也确实迷失得太久了,连南阳刘子骥那样的高尚之士,也是“闻之,欣然规往”,结果却是“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这是世人的宿命,也是一个宿命的寓言,只有桃花源中人才是真正的隐士,而世人却是尘心如垢,至死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一座孤绝的庐山,从未把一个孤独的隐士与人世间隔绝开来,他也从未表现出魏晋名士那种玄之又玄的高蹈和虚妄,而是把那种虚妄的高蹈状态又重新拉回了平淡自然的人间。然而,即便如此平实的愿景,在他所处的时代也难以实现。当其时,天下苍生朝不保夕,或在饥寒疾苦中挣扎,或在烧杀劫掠中死于非命,每一个活着的人,几乎都在苟活中呼吸着死亡的气息,那是一个个被淹没在血腥和污水里的灵魂,他们活得如此痛不欲生,却又不知道自己此生因何而苦,更不知如何才能摆脱这生不如死的痛苦。而有的人,则在乱世中愈加认识到了人的价值,如此前的“竹林七贤”,如此时的陶渊明,越来越看透了也厌倦了这天昏地暗的世道和蚁附蝇营的官场。而陶渊明一生坎坷,“三仕三止,处之冲然”,在国运与命运的双重苦难中,他对世道人心的黑暗和虚伪有着比同时代人更清醒的认识,一心想要寻求一片豁然开朗、怡然自乐的净土或乐土。世外桃源,就是他追寻的一个超然绝俗却无奇绝异语的平凡人间,一个看似平淡自然却又超然于现实之外的理想社会。
人类,哪怕一个生如蝼蚁、死若尘埃的卑微生命,皆有逃离苦难现实乃至超越现实的精神追求,尤其是,当一个人对现实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希望,那就只能去另一个世界去寻找寄托,从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到魏晋南北朝时的儒释道三教,那些苟全性命于乱世的众生,无不在追寻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这是人类寻觅的另一条出路,甚或是绝望中的唯一救赎,至少能缓解一下生存和死亡尖锐对立的紧张状态。
那么,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又属于哪一类型呢?儒焉?道焉?释焉?这还真是一个极少有人探究的问题,这里我就不揣冒昧地从各种视角来解读一下陶渊明和他的桃花源。
从儒家的视角看,儒家一直立足于解决人类的现实关怀,从未在现实世界之上构建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而是从人生之道出发,试图建立一个“仁礼安邦”、以教化为核心的理想社会,追求一个“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大同世界,这是儒家治道的最高境界。而现实却是一个谁也解不开的千古魔咒:“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从陶渊明自身的经历看,他首先是一个试欲“大济于苍生”的儒家士子。我深信,一个骨冷魂清、哀歌抚卷的隐士,绝对写不出对人生、对民间如此温存体贴的文章。那么,这个桃花源就是他从现实和人生之道出发,以文学的方式提供的一个理想社会模型,这就是他“大济于苍生”的追求。然而,在正统的儒家士大夫如韩愈看来,这个桃花源却是“异境恍惚”。而王安石推崇陶渊明为“晋宋之间,一人而已”,却又一眼就看穿了世外桃源的本质:“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这不正是道家津津乐道的“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么?
从道家的视角看,道家以返璞归真的方式追溯世界本源,而道教作为一种源自道家学说的本土宗教,在对现实的否定中虚构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仙界或仙境,寄望于通过精神与形体的双重修炼,从凡间超升仙界,最终得道成仙,结果却如白居易诗云:“别来老大苦修道,炼得离心成死灰。”从陶渊明的诗文看,他既没有道教信徒的那种双重修炼,也不像“竹林七贤”那样为求长生而炼丹服药,亦未表现出那一派几追仙姿的烟云水汽。但他也确实崇尚老庄的自然哲学观,从顺应自然进而回归自然。那么,这个桃花源就是他以返归本原的方式,追寻的一个超现实的又回归自然的理想社会或精神世界。
从佛教的视角看,佛法从西域传入中土,在魏晋经过禅宗的本土化改造,但万变不离其宗,信徒们将生死完全皈依佛法,生命完全屈从于佛,寄望于轮回、转世、超度、往生,直至修炼成佛,以往生的方式进入“穷微极妙,无能称量”的极乐世界,终归无限和永生之境,结果却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一无所有,四大皆空。这也正是佛教的本质,将现实、人生乃至宇宙一切统统归结为空,为幻。在一切皆是虚空的幻象中,人类只能希冀于彼岸世界那“穷微极妙”的灵光。而陶渊明虽说极少在诗文中谈佛论禅,但他隐居于庐山脚下,庐山是净土宗的发源地,陶渊明和净土宗始祖慧远法师亦有交往,多少会受到佛教的影响。赵朴初先生则认为“般若和禅宗的思想影响了陶渊明”。从其诗文看,如《归园田居》中的“人生如幻化,终当归空无”,如《还旧居》中的“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又如《饮酒》中的“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这种对人生、对现实的梦幻感或幻灭感,又与佛教的性空缘起说是灵犀相通的。那么,这个世外桃源是否真的存在,从佛教的一切皆是虚空来看,就根本不值得去追究了,既不必执着于有,亦不必执着于无,它也只是一个隐士希冀于彼岸世界的一点灵光。但这个桃花源又没有佛教极乐世界那样“穷微极妙”,如一代哲人李泽厚先生所谓:“陶渊明把玄学以及佛学所追求的人生解脱到了门阀氏族名士不屑一顾的日常最平凡的农村田园生活之中。”
儒也,道也,释也,无论从哪一种单一的视角来打量他,都是误解,都是偏见。这个人思想還真是繁复多变,他生活在晋宋易代、玄佛合流的时代,由仕到隐,由儒而道,其精神历程大致经历了“儒——儒道冲突——道”的演变轨迹,而在入世与出世的彷徨中,这个人从“三仕三隐”到最终归隐,道家对他的影响似乎占了上风。但这条看似清晰的演变轨迹也并不为后世一致认可,有人说他出仕时是外儒内道,归隐后又是外道内儒,还有人认为他将儒道玄佛融会贯通,在名士风流的魏晋才造就了陶渊明这样“独特的另一个”,才形成其繁复而独特的思想体系。尽管他把自己的思想隐藏得很深,一生不言教化,也没有留下思想方面的论著或学说,但其诗文中却有诸多阐释人生的精辟之论和哲学内涵,甚至承载了一个时代最新的、最独到的思想发现,这既非有心栽花也不是无意插柳,而是一个隐士内在精神的自觉和生长。这个人堪称中古时代的一位独辟蹊径的大思想家,那种独特性是前所未有的、不可复制的。
我总是下意识地透过他的诗文凝视这个人,这是一个性情中人,他崇尚自然又超然物外,颖脱不群又认真自得,当忧则忧,遇喜则喜。这又是一个心境越来越平和之人,当一个人走出了崎岖不平的内心,方能以一种豁然开朗的胸襟而泰然处之,从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到不喜不惧、不忧不虑,这种超越生死、无喜无悲的境界,也让他的诗文越来越走向平淡自然,如鲁迅先生所说:“到东晋,风气变了,社会思想平静得多,各处都掺入了佛教的思想。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代表和平的文章的人有陶潜”。而他正是以其独特的思想境界、平淡自然的心态开一代文风。有人说其文章在乱世中如奇葩般绽放,但那平淡自然的文章还真不能用奇葩来形容。而一篇《桃花源记》看似如此平淡,却如梁实秋所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但是那平不是平庸的平,那淡不是淡而无味的淡,那平淡乃是不露斧凿之痕的一种艺术韵味”。
这个世外桃源确实是虚构的,却如自然天成,达到了完美至臻的艺术真实。这是最能代表魏晋风度的文章,我甚至觉得,随着一篇《桃花源记》的诞生,魏晋风度才真正抵达了一个民族梦想的精神高度。这是一个隐士在对现实的绝望中,以文学的方式为中华民族编织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并不伟大,却是一个真实的梦境,真实得没有一点梦幻色彩,感觉就像一个农人劳累之后,在田间休憩时枕着田埂做的一个梦,一个充满了泥土味、烟火味、人情味的梦。在陶渊明归田园居之前,田园生活景象只是文人雅士站在一边观赏的审美对象,而陶渊明既是一个“悠然见南山”的隐士,也是一个“开荒南野际”的农夫,他就在第一现场,这就是他的日常生活。至此,我也终于解开了一个长久的谜团,世间只有这样一个陶渊明,才能写出这样一篇平淡自然又绝无仅有的《桃花源记》,一如李泽厚先生所说:“陶渊明把玄学以及佛学所追求的人生解脱到了门阀氏族名士不屑一顾的日常最平凡的农村田园生活之中。”
我知道我在重复,但这个梦想绝不会与世界上任何一个民族重复。
责任编辑 梁宝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