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家
村子东头,寺山脚下,汤碗湾里,在一片翠绿的毛竹林中,霸天霸地蓬勃着一棵双人抱不住的樟树,树冠是黑森森的墨绿,像个小山头,老远瞅得见。村里人只要瞅见那冠绿,心头就会冒出长毛阿爹这人,因为长毛阿爹的屋就在大樟树底下。据说当初樟树有两株,孪生一样,沿着山坡长,一高一低,树冠相连,盘根错节,互相扎堆,相濡以沫。日本鬼子占领期间,时不时来村里作乱,秋天抢粮,年关夺年猪,先后烧掉了村里九栋房屋,其中一栋是长毛阿爹家的祖屋,老木屋,一把火,荡然无存。那时长毛阿爹四十岁刚出头,可以一顿饭吃掉半头羊,力气大得可以把一棵两百年的遮天蔽日的大樟树一口气砍倒,睡一觉,第二天照样干一天重活。他就靠着这身蛮力气和没人敢奈何他的名气,硬生生把两棵樟树中的“哥哥”砍了,用它做主料大料,用竹林中的竹子做辅料配套,花小半年时间造了一间茅屋和一幢双开间二层楼房。茅屋简陋,十天半月造好了,一家人可以临时住,凑合一下。正屋造了三个多月,造好后,全家人迁入喷喷香的新居,茅屋成了猪圈鸡窝。其实,猪圈鸡窝也喷香的,因为是用同一棵大樟树造的。
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樟树可乘的“阴凉”多。首先是香,夏天浓郁,冬日清香,四季鸟语花香。其次是防虫,樟树之所以香,是因为树内有一种樟脑,是高效杀虫剂。村里有俗語,老少都会说:杨梅树下游毒蛇,李子树下躺死人,板栗树下跑松鼠,香樟树下无虫豸。再者,一般生长大树的地方都风水好,风水不好怎能让一棵树活百年以上?此地活两棵世纪大树,风水笃定好。长毛阿爹用一棵造了屋舍,留着另一棵,好乘这些“风水”“阴凉”。只是这等好事,全村大抵只有长毛阿爹才享得了。杀一棵百年老树,既是煞风景,也是煞风水,换一人,村里保准有人跳出来反对。唯有长毛阿爹,大家让了,一来,大家觉得长毛阿爹给村里积过大德,该有些特权;二来,你反对,谁又敢出面去拦?拦得住吗?除非你给人家腾个屋住。人家没家了,要造个家,这不是非分之想,你为了个莫须有的风水或风景去干涉,不占理。总之,眼看着一棵大树被砍倒,被肢解,变成一块块木料,被造成一间屋又一栋楼,村里始终无人出来说个什么,顶多有人在私底下嘀咕,说什么古树都是成了精的,杀这种树要遭报应什么的。话传到长毛阿爹耳朵里,他不生气,只哈哈笑,对他两个儿子说:
“这些都是屁话,你们不要听。”
又说:
“说报应,大家都受着报应,有什么比统一做鬼子奴才大的报应?都什么时候,还说这些风凉话,太不识时务。”
又说:
“我在这儿斫树造屋就是识时务,这年月大家都心慌意乱的,日子都没心思过,谁愿意出工给你来造房子?只有自己。自己就只有这能力,就地取材,否则,光把木料斫下山一件事,就把我们一家人整翻天。”
又说:
“我也过了四十岁,不是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了。”
长毛阿爹的名字——其实叫绰号——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村民口中的“长毛”就是太平天国起义军,打仗最不要命,清兵怕他们像怕鬼,打一仗败一路,所以才有太平天国之国,在南京。后来“长毛”自己不团结、内讧、窝里斗,才被清兵打劫,乘虚而入,太平天国不太平,亡了国,所有“长毛军”四乡八野里逃躲。有一个躲在我们村里,活到九十九岁才老死。村里人都传,这人有武功,八十岁还能站梅花桩,一站半小时,雷打不动。村里曾经有人,一个二杆子、傻瓜蛋子,为看戏,抢一个座位,在戏场子里跟他闹起来,被他当场一巴掌打死。自那后,村里人都怕死他了,叫他“长毛死鬼”,他也利用大家对他的怕,胡作非为,干了不少缺德事。
长毛阿爹十六岁那年,一日回家,看见母亲在呜啊呜啦哭,问原因才知道,家里唯一的老母鸡被长毛死鬼抓去炖了,吃了个香;父亲不敢去找他理论,只闷在屋里×爹×娘地骂。一个哭,一个骂,都像火一样烧他心,他就不要命了,豁出去,操起一把砍刀去找长毛死鬼理论,吓得他母亲连同一弄堂人都替他提心吊胆,拦他,劝他别去找死——你的命就值一只老母鸡吗?但十六岁的少年哪听得了劝,十六岁的少年是一把刀,不要命的、敢拼命的,见了长毛死鬼就抡起刀砍,往死里砍,杀!那个不要命的样子,哪是人样,是野兽啊!长毛死鬼正是被这把刀敢拼死的样相吓坏了,像只野狗一样跳窗逃了。一个逃,一个追,一副穷追猛打的杀气霸气,全村人看在眼里,乐在心底,佩服他。谁敢这样追打长毛死鬼?只有长毛死鬼他老子,所以就有了“长毛阿爹”的绰号。
正是这件事,恰好撞上这个年纪,把他改变了,变成了一个胆大妄为的蛮人。他遇到啥事心里没个怕,因为怕过了,怕的壳破了,捅破天了,就剩不怕了,无畏了。同样的事,早几年晚几年都不会这样,早几年太嫩,小屁孩一个,脾气、力气、胆量都没长出来,屁事做不了;晚几年,熟了,沉稳了,心头有杆秤,做事要掂量掂量,思前想后,前怕狼后怕虎,杀人放火的事总是怕的。就是这个年纪,十五六七岁,半生不熟透、青黄不接,愣头青、铁疙瘩、毛坯子、空芯子,见风乘风,涂红成红。所以有老古话说,不怕地头蛇,只怕龙抬头。这个年纪的人,就是刚抬头的龙,惹不得的。老古话又说,老变样,一重山;少学样,一层纸。讲的就是这个理:青春年少,弱水无形,龙盛是龙,凤盛是凤,蛇淘是蛇,鸡淘是鸡。长毛阿爹被这桩事淘成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在村里有影响。因为灭了长毛死鬼的威风,给村里赢得一方平静,大家便敬他三分,当然可能也有些畏惧他。这种影响在他砍伐大樟树时——过去十好几年——已经看不见了,但它并没有消失,像一股地下泉水,在你看不见的黑地里流淌。
几乎是村子芯子里,祠堂的背后,私塾门前,横着村里大名鼎鼎的五房台门,中间一房如塔楼一样,是三层楼,非但高,并且被涂成绿色,很醒目。很长一段时间,它是双家村地标一样的台门楼,洋派,像从城市里切下来,移到村子里的,是鹤立鸡群的样子,有点怪模怪样,又有点让人骄傲,有人说像一堆番薯里夹着一个大苹果。
五房台门楼里住着六兄弟,七家人,一家少则五六口人,多则十来口,加起来五六十号人,是部队上半个连队的人数。这些人中,有一个从隔壁双溪村嫁来的媳妇,人不高不胖不漂亮,嫁过来头几日,她给村里人留下的最深印象是,腰像是软的,走路一步三摇——所谓的柳条腰。过两个月,印象转移到大奶子、大屁股,因为天变热了,只穿衬衫薄裤,她一步三摇,正面看像怀里揣着两只小兔子在蹦蹦跳,后面看像是挂着两盘磨在磨。过半年,印象变成大泼妇,敢在祠堂门口跳脚骂娘,只为祭拜老祖宗时的站位,她要站第一排,族长不准,要撤她到第二排,她便破口大骂,日人先人,满嘴乌七八糟,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相,像杀年轻时的长毛阿爹,便得一个“长毛囡”的绰号——她年纪差不多是长毛阿爹大囡的岁数,所以叫她当囡。
长毛囡嫁过来的第二年,解放军在徐州把国民党几十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镇政府开始四乡八野抓壮丁。负责抓壮丁事务的是镇里的保队长(简称保长),每到一个村,总要物色一两个在村镇里有名望的人壮声势,陪他各家各户走访,查人,要人。双家村最合适的人选自然是长毛阿爹,可以以一当十、当百。那是政府抓壮丁的起始,名声还没有后来那么坏透,加上有几个铜板补贴,所以长毛阿爹接下了这差事。到五房台门楼,保长一家家走下来,问下来,最后要走了两个壮小伙子,父亲是亲兄弟,两个后代就是堂兄弟。按当时政府规定,一家人不能要走两兄弟,但规定写得模糊,没有讲明是亲兄弟还是堂兄弟。保长认为是亲兄弟,所以要了他们堂兄弟。但当时五房台门里的六兄弟的老父母尚健在,六兄弟虽然分了家,各自开小灶吃饭,但没在政府上户。就是说,从政府户口上说,六兄弟没分家,只有老爷子一个户头。一个户头只能要走一人,就这么发生冲突了。
冲突高潮发生在祠堂门口,六兄弟护着老爷子来找保长,把他拦在祠堂门口,要他收回成命,减掉一人。保长说,这不是儿戏,你们说减就减,你六个儿子,大几十号人,我只要走两人,不多的。老爷子一口咬定,一个户只许要走一人。保长烦了,说了句难听话,还用手拨了一下老爷子。虽然这一下是轻轻的,但六兄弟借此发难,把保长围在中间,步步逼近。眼看要身体接触,长毛阿爹吼一声:
“你们想干吗?”
六兄弟都僵了步子,停下来。
长毛阿爹又说:
“都退开。”
六兄弟又听话,都退开。长毛囡恰在这时顶上来,她不顶保长,顶长毛阿爹,好像要认父女关系似的。她叫一声“阿爹”(真这么叫),说:“你不是有两个儿子吗,干吗不叫一个去‘光荣’呢?”“光荣”是当时征壮丁的官方说法。
长毛阿爹知道,他们过了年纪,信心十足说:“这你要问保长。”
长毛囡大声吼:“我问的是你!”
长毛阿爹嘿嘿笑:“这么大声干吗?你别真以为是我女儿。跟你说,我没女儿,生过两个,都死了。”这是事实。
长毛囡故意借题发挥,骂他:“你他妈的才死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满口带把子的脏话,逼得“阿爹”大吼一声:“你他妈的想干什么!”声音之大,样子之凶,吓得四周人都哆嗦一下。长毛囡却毫不畏惧,人顶上来,手伸出来,手指头对着“阿爹”顶撞:“你他妈的想干什么!”“阿爹”顺手打了一下她手,两人就動手了,噼里啪啦几下,只听“阿爹”惨叫一声,翻倒在地上,被电击似的。
这女子究竟有什么神功,出了什么奇招?一下把声名赫赫的长毛阿爹放倒,痛得像只断尾狗一样满地打滚,嗷嗷叫。不是什么神功,是最下三烂的一招,捏男人卵子!长毛阿爹的卵子被她捏碎了,据说那是男人的最痛,会把心脏痛得像颗炸弹一样爆炸,瞬间暴死。长毛阿爹虽没有死,但生不如死的样相,实在难堪到家,叫他一生懊悔,一辈子抬不起头。长毛阿爹的英名就此败掉,人也就此萎掉,像一棵树,根子被挖断,力气上不来,只能苟且活了。同时,长毛囡的名声一飞冲天,不过得承认,是恶名:村里第一泼妇!
老古话,男人卵子,女人奶子,只有相好时候可以碰,打架斗殴时绝对碰不得。这是人的命根子、内底子,碰了人就没面子,要拼命的。长毛囡犯了大忌,把“阿爹”的名望和面子剥光了,自己也没有落得好名,男人女人都在背后骂她,咒她。当面当然是人人怕她,都对她端一张笑脸,有人甚至亲切地叫她“囡囡”。
村子总的来说是在朝西扩张,因为那是礼镇的方向,向西就是向街上,向富春江,向杭州市、上海,向大地方、大世界。劁猪匠的家在西扩的区域,火烧山(又称西山)脚下,龙门湾口,背山面溪,靠得住,看得远,吃得开,属于那种一眼看去,叫人觉得是风水宝地的好地方。传说这儿是个古窑址,从前专门烧制坐便器出口西洋,最早可追溯到明代中晚期。清以后烧的是寻常砖瓦,富春江南,大潢岭北,方圆百里的房屋,都是靠这儿烧制的砖瓦造起来的。这不是传说,有据可证,往地下挖一锹,保准挖到残砖碎瓦,哪怕往龙门湾里扎个猛子下去,几米深的水底铺的都是断砖破瓦。
要说,这窑最后就毁在“长毛”手上,“长毛”军纪律不严明,仗打到哪儿烧到哪儿,凡是清政府的产业、财富,不管三七二十一,能烧的都一把火烧掉。太平天国亡国后,大批“长毛”逃窜在民间,清政府为赶尽杀绝,宣扬这些“长毛”身上都携着金银宝贝,谁捕杀他们,身上的财物就归谁。这道令把民间力量充分调动起来,不少村寨民间自发组织队伍,四处设岗架哨,巡捕“长毛”逃兵,“长毛”逃兵因此都不敢走大路,只走山路,绕道走。劁佬的爷爷以前是给清政府管山林的,每日要巡山,一天撞上几个残兵败将正在翻山越岭,往邻县逃。山路弯曲陡峭,残兵败将长途逃窜,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一个个像病猫,动作迟缓,东倒西歪,那败样相,叫人起杀心。劁猪匠爷爷当时随身有一把斫柴用的砍刀,手臂一样长,刀背厚实,刀口锋利,可当屠刀用。他看这些家伙走得有气无力,前后跟不上,便有主意,先行绕到山巅陡峭地段,寻了处柴木密不透风的弯口,他闪躲在一块巨石后,守株待兔,等着“病猫”一只只上来,上来一只,拉过来一刀砍了,丢在一边;又上来一只,他故技重演,一下下,连杀六个“长毛”,缴获大笔财富。然后买田置业,造新房,娶新娘,新房就造在老窑址上,正是风水宝地。
兴许是风水太好的缘故,家发得太大,到劁猪匠这一代,新屋老旧了、破落了不说,关键是拥挤不堪,一个独门独院里,挤上百号人,僧多粥少,以前的厨屋,甚至茅屋都被改造成住房。鬼子占领时期,政府瘫了,群龙无首,能干的人就在附近拓地造房,搞独立王国。劁猪匠有手艺,能挣外快,属于最能干的人,率先别开生面,贴着老院西墙造起一栋小楼,搬出来住——也有种说法,是被赶出来的,说他德行不好,好色、爱勾搭女人,连自己堂兄弟的女人、表妹都勾引,可谓色胆包天,道德沦丧。家丑不外扬,不见谁去官府举报,也没人打上门去,终归只是一种传言,证实不了。即便证实得了,也抢不了他手艺,他这手艺是被驻扎在县城城关镇的鬼子拉去养战马时,跟一个老鬼子兽医学的。老鬼子兽医自称骟过上千匹战马,手艺高到天上去,却不见哪个小鬼子乐意学他的手艺,苦恼得很;看这个中国小子脑瓜机灵,也想学,就手把手教他了。
能骟马,劁猪、线鸡什么的更是不在话下,鬼子投降后他回到村里就操起这营生。因为手艺好得不得了,生意也是好得不得了,方圆几十里,十几个村庄的大批猪啊,鸡啊,少量牛啊,羊啊等牲口的卵蛋都由他劁线,卵巢——俗称“花肠”——都由他割掉。他行走到哪里,身上总揣着两件家伙:一是一只对折的巴掌大的牛皮夹,打开来,两边各插着大小不一的小刀、钩子、挖勺、针线等;二是一只鬼子常备的军用水壶,里面灌有烧酒。他用刀具摘取牲口的卵蛋、“花肠”,然后丢入酒里,三五家走下来,一盘美味的下酒菜就有了。他常年受这些“精华”滋补,人看上去红润得很,跟村里人站在一起,他明显白里透红,一副养尊处优的富态。据说由表及里,他都这样好看耐用,尤其床上功夫,技压群雄,一点不亚于他劁猪线鸡的手艺。
这天,他去礼堂边的小卖部买香烟,出来遇到六房台门的长毛囡,后者问他身上带家伙了没有。他说:“什么家伙?我身上家伙多呢,有烟有酒有钞票,你要什么啊,囡囡?”嬉皮笑脸的。她训话:“谁是你囡囡,说话正经点,劁佬。”一本正经的。村里人一般都叫他“劁佬”。他说:“好吧,你直说,要做什么?”她说:“我家两只公鸡该线了。”他拉开衣服一角,亮出巴掌大的皮夹,证明带着家伙的。囡囡就领他回了家,带到猪圈里,撒一把谷子,五六只花鸡不约而同从四处钻出来,埋头抢谷子吃。囡囡和劁佬同时下手,把两只鸡冠红艳艳的小公鸡各自捉一只,抓在手里,等着挨刀。不等他嘴上的香烟吸完,两只小公鸡都被破了肚,线了,四粒小卵子被丢入烧酒壶里,等待中午下锅入肚。她去厨房水缸里舀来一瓢水,给他洗手,他一边洗手一边说:“做畜生真没意思,卵蛋刚发育好,就被人线了,当下酒菜吃。”
“真不知你这辈子吃了多少这东西。”她冒一句。
“你要吃吗?”他说,“你要我就留给你。”
“我才不要吃。”
“你不喜欢吃,只喜欢捏是不?”他冲她嬉皮笑脸,“要不来捏捏我的?”
她把瓢里剩的水都往他脸上泼了,骂道:“别惹我真把你捏碎了!”
他带着一脸水,做出洒脱的样子,从容不迫地卸下别在腰间的皮夹,然后解开腰带,褪下裤子,对她说:“来捏吧,捏碎了它,我真是被它闹死了,每天都烧我心。”她在他解裤子时已经别过脸去,他说:“真没想到,长毛囡囡是这么胆小,连看都不敢,还说要把它捏碎了。”
他一通呵呵笑,又说:
“你真的不捏了,那我关门了。”
她听他窸窸窣窣一会儿,以为他已穿好裤子,准备回过头去骂他一顿,赶他走。不料被他骗了,他把裤门拉开更大了,她回头看见,那家伙像个反手镰刀柄一样,无耻地对着她摇头示好。她被惊着了,骂一句:“你个流氓!”掉头朝屋里去。
六房台门里的几家人,屋的结构都一样,前门为双开门,进来是一个待客用的前厅,中间是饭堂,退堂(后面)是灶房;灶房开单门,通后院,后院藏污纳垢,猪圈、鸡舍、粪桶、农具、破烂杂物,甚至老人的寿材,都在那儿,凌乱不堪。劁佬看长毛囡如此正经,不解风情,死了心,提起裤子,系好腰带,收拾好皮夹、酒壶一等东西,唉声叹气出来。他必须穿过她家从前门出去,以长毛囡的性格和做派,他料想自己穿堂而过时,保准会被她再奚落,要么泼水,要么谩骂,或两者兼之。劁佬见多了,也无所谓,只是为了叫对方报复不要太激烈(别泼泔水),存心提高声音,唉声叹气,以求手下留情。退堂总是昏暗的(因为朝向不对,光照不够),他刚从太阳下进来,一时觉得黑暗,要适应一下。就这时,长毛囡从门后闪出来,一把抱住他,手伸进他裤裆,说:“让我把你劁了吧。”
完事了,长毛囡对他说:“真没想到,我以前吃的都是点心,吃不饱,不过瘾。”
几回下来,长毛囡对他说:“你会劁人吗?会就把他也劁了,以后我的饭全给你一人吃。”
劁佬说:“你这就不是囡囡了,怎么能让我去犯法?我犯了法,坐了牢,你屁都吃不到了。现在这样多好,在他那边吃点心,在我这儿喝大酒。”
这一天是公历1949年7月9日,农历己丑牛年六月十四,皇历上写道:宜交友、布施,忌远行、杀生。劁佬是天天要看皇历的,今天也是看了皇历出门的,当他走出长毛囡家门时,虽然脚跟有点疲软,但心里是颇为得意满足的,觉得和长毛囡的这一场云雨,既是交友,也是布施,符合天道。
回到村子东边,但没有长毛阿爹家那么东,长毛阿爹家其实已经从村子里滑出去,到了山脚下,属于半野地。这儿是桂花裁缝家,虽然也是单门独院,没有左邻右舍,但确实尚在村子里,政府枪毙汉奸、斗地主,搞游行,走一路,游一村,总要来绕这儿一下。可以说,它是真正的村东,离长毛阿爹家最近,长毛阿爹一家人出入村子,少不得从这家门口经过。但长毛阿爹和两个儿子极少进这家门,因为屋里没成年男人,只有两代寡妇,进进出出易生是非。这家人似乎被老天诅咒着,从桂花的老公,到公公,到太公,三代男人都没有活过四十岁,壮年早逝,给这家人戴上一顶“阴克阳”的大黑帽,吓人!
桂花嫁过来时,娘家出手闊绰,陪嫁了一部洋车,就是缝纫机。桂花从十一岁开始在礼镇街上跟金菊婆婆学裁缝,学了三年,自己回老家在村子里开了爿裁缝铺,到二十岁嫁到双家村时已有毛十年手艺。她娘家在宫前村,离双家村只有两里路,去礼镇街上,来去都要从她未来的婆婆家门口过。有一次过时,她撞见她未来的男人正赤个膊在自家门口劈柴,一身腱子肉,叫她羞赧了,也记住了。她做裁缝的,交接的人多,大方得很,主动找到媒婆,希望替她牵线做媒。媒婆跟她母亲是堂姐妹的关系,对她说实话,这家门不能进,理由是已经接连出了两代寡妇,阴气太盛,怕她嫁过去又重蹈覆辙。媒婆说,惹不起,躲得起。桂花看上去性格内向,声不响,话不多,但骨子里不是个弱女子,有主见,敢担事,说:“这都是迷信,我不信。”媒婆看小女子心气高,警告她守活寡是女人最大的苦。桂花说:“做女人不就是吃苦?”坚定得很。
一年后,桂花在金贵的缝纫机的陪同下嫁过来,声势是不小的,都说她娘家人大方,做事体面。十年后,缝纫机已经二十多岁,经常出小毛病,一会这儿断了,一会那儿裂了,要去修。礼镇只能小修,大修必须去县城,城关镇。一次,桂花男人用独轮车推着缝纫机去城关镇寻师傅修理,在富春江上过轮渡时,和一个穿便衣的鬼子发生冲突。桂花男人不知道对方是鬼子,仗着自己一身肌腱肉,有些得理不饶人,嚷嚷着朝对方爆粗口,骂娘。鬼子其实听不懂,他只是烦,不耐烦,拔出手枪,开了一枪,当场夺人命。随后,媒婆有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意思,四方宣扬,说:“正如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我怎么也拉不住一个要寻死的人。”人家说,桂花没死呢,只是男人死了。她说,这是生不如死,活在三代男人壮年必死的阴影中。
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男人大多忌惮来这儿,但又不得不来,因为村里只有桂花一个裁缝。桂花的裁缝手艺绝顶,镇上人有时都不找金菊,来找她。或者,她和金菊各有所长:金菊擅长做外套,中山装、对襟衫,甚至长短大衣等;桂花善于做直筒秋裤、衬衫、内裤等贴身紧身的衣衫。所以,夏天秋天,桂花的生意好过金菊的;冬天春天,金菊的好过桂花的。劁佬当然来过桂花家,做衣裳、劁猪、线鸡,一年总要来个两三次。以前,桂花对他没什么印象。劁猪、线鸡都是男人或婆婆接待的;做衣裳量个尺寸,他中等个头,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可能有特别深的记忆。记忆深的是男人死后几个月后的一个中午,大夏天,他肩头搭一块藏青色卡其布,说要做条裤子,贴身一点的,意思是尺寸是要量准一些。他上身套一件白色和尚汗衫,下身一条大裤衩,桂花给他量身时闻到一身味。这倒罢了,大热天,穿这么少,哪个男人没个味?没味就是僵尸了。只是!只是!桂花惊异地发觉他那个东西不老实,在大裤衩里兴致勃勃地立起来。桂花虽不是小姑娘,但还是难为情,避开了,绕到身后,低下头,量他裤脚,一时掩饰过去。没想到的是,等桂花立起来,他大胆,抓住她手往那家伙上按,吓得桂花一声惊叫,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似的,跳到一边,浑身哆嗦,脑袋一片空白,以致事后都记不得当时有没有骂他,赶他。
但笃定讨厌他。以后几个月在路上撞见,桂花都不理睬他,他被婆婆叫上门来劁猪、线鸡,她也避开,跟结仇似的。直到第二年端午时节,一天午后,婆婆去山上采包粽子的箬叶,他乘虚而入,老一套,手上捏一块布来,说要做件衬衫。她没赶他走,他知道,事情已成一半。果然,量身时,他故技重演,把她手抓去按那家伙。这一回,她没有惊乍,只是问一句:“你不怕我克你?”劁佬什么人嘛,不信神,不怕鬼,只怕寂寞没洞钻,信誓旦旦说:“你最好把我克死在你床上。”
从那以后,劁佬隔三岔五来一回,婆婆慢慢觉悟了,也不阻遏,甚至配合,见劁佬来就开溜,是一片体谅心。毕竟她男人也死得早,守活寡的滋味她尝过,不好过,她同情。婆婆把遮羞布扯了,两人就相好得不鬼祟。婆婆甚至成了帮手,这天,劁佬在去长毛囡家线鸡的路上,正好碰到从溪里淘米回家的桂花婆婆,问她桂花在不在家。婆婆说:“她能去哪里?”意思是在家。劁佬像发通知一样,说:“我下午过去。”婆婆回来也像发通知,对桂花说:“他下午过来。”吃了午饭,婆婆知趣地出了门,在村子里东游西逛,熬到四点半钟,去学校接了十一岁的孙女和九岁的孙子才回家。进门前,担心劁佬没走,故意大声吆喝孙子孙女,放个风。桂花在厅堂缝衣服,钉纽扣,脸上掩饰不住有愠色。婆婆问:“没来?”桂花没好气说:“你没听错吧?”婆婆说:“我还没老糊涂呢。”接着安慰她,兴许临时有事,改晚上来。
晚上没来。
第二天、第三天,一天接一天,都没来。婆婆怀疑那天是不是听错了,不是通知她下午来,而是通知她以后不来了。婆媳俩不知劁佬和长毛囡在轧姘头,也不好去刨根问底:“你干吗不来找我?”这样问,岂不自取其辱。只好忍着,憋着。劁佬自知理亏,怕被责问,有意躲闪,避着她们,以前低头不见抬头见,现在一个月过去,居然没见着一面。这明显是对方在回避自己,婆婆替桂花生气,桂花替自己生气,家里一度弥漫着一股恶气怨气。桂花时常对劁佬劁过的猪、线过的鸡发气,好像它们是劁佬留在此的尾巴。
转眼七月半近在眼前,婆婆做了个巴掌大的小布人(家里有的是裁缝剩的边角料),交给桂花,说:“你恨他哪里,就用针刺他哪里。”桂花说“有用吗”,婆婆说有用的。桂花问:“你用过?”婆婆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她们都是苦命人,说着抱住媳妇幽幽地哭,叫日光都暗淡下来。当天晚上,桂花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一边用一根最大号的缝衣针狠狠地对着布人的裤裆刺下去,一边在心里发一个毒誓:你整天劁猪,今天我要劁了你!以后每当夜深人静、辗转反侧之际,她都会禁不住把小布人从衣柜里翻出来,用针不停地刺它裆部,有时刺着刺着她也用小布人搓、用手指头刺自己裆部,居然跟劁佬搓的效果差不多。她发现了秘密,然后开始了一种秘密的夜生活,乐此不疲。
与此同时,劁佬在长毛囡身上已经体尝不到乐处,甚至有活受罪之感受。长毛囡是老毛病,太霸道,经常冲他吆三喝四,把他当公猪一样使唤,不分时间、地点对他发情。有时一天上午夜里各要唤他一次,有时去户外野合,半夜不让他回家,搞得他担惊受怕,又累,精疲力竭。劁佬说:“你我都是有家室之人,可以潇洒,不能放纵,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啊。”长毛囡说:“反正你是我的,我要你时,你要随叫随到,听到没有?”劁佬说:“听到了。”长毛囡说:“记住了没有?”他说:“记住了。”长毛囡说:“我最喜欢你叫我囡囡,叫一声。”他就叫一声“囡囡”。他只能这样说,不敢说个“不”字,像个奴才,说一不二,俯首帖耳。
几个月交道下来,劁佬已充分领略长毛囡身上的“长毛”特點,难怪长毛阿爹都要败下阵来。她动不动就把事情上升到死的高度:不是你死,就是她死;不是捏碎你卵子,就是割自己喉咙。她把性命系在裤腰带上,为一点屁事要拼命,寻死觅活,十足一个不要命的疯子。到了十月半时,有一天桂花婆婆接孩子放学回家,在小店门口,和劁佬劈面相逢,吓一跳,因为劁佬一脸乌黑,身子瘦得脱形,面黄肌瘦,像得了严重肝病。婆婆回到家对桂花说老天长眼,起作用了。桂花听得半懂不懂,只见婆婆熟门熟路去到她房间,找出小布人,往它心口上加扎一针,对桂花说:“我看他要死了,给他加个码吧。”桂花这才懂婆婆在说什么,跟着说:“我前两天也在窗洞里看他走过,确实瘦得像个饿鬼,两只脚走路,像走在棉胎上。”婆婆说,这就是黄泉路,深一脚浅一脚的。
一年后的端午前后,布谷鸟咕咕叫,正是一年里劁猪、线鸡最忙的时节,劁佬已经大腹便便,走一程路,气喘得凶,行动不便,不大出得了门。村人来喊他劁猪、线鸡,他只能苦笑说,如果信任他,就让他儿子去。他儿子十六岁,刚刚初中毕业,嘴上蓄一层绒毛一样的胡子,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像只猴子,不让人信任。劁佬儿子倒聪明,从母亲那儿讨一张十元钞票,用糯米糊贴在额头上,对村人保证说,他劁的猪要死了就赔十块钱,鸡线死了就赔一块钱。这价钱是加倍超过一只小猪、童鸡的,就这样打开了生意,接过了父亲的衣钵,劁佬也可以死而瞑目了。劁佬没活过当年冬至,死时腹胀如鼓,像在水里溺死捞上来的。有些对劁佬知根知底的人在私底下说,他是淹死在女人的身子里的。长毛囡没有想过他是死自己手上的;倒是桂花和婆婆一直想,他是死在她们手上的。
手上有法宝,有秘密武器,一方面是要藏,怕人知;另一方面又想显,让人知。眼看着劁佬在两根针的加害下一命呜呼,桂花和婆婆都有种受了法力、通了灵的感想,起初两人窃窃私语,对外始终守口如瓶,后来忍不住想施展法力,找人再试一试。找谁?两个妇人长年待在家中,跟外人往来少,恩怨也少,一时找不出人。婆媳俩在这个村子里孤单得连个敌人都没有,桂花有时为此感到安心,更多时候却是感到孤独、凄凉。她从一个奇特的角度尝到了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的苦楚,就是没人在乎你,也没人值得你在乎,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你好我好,骨子里谁都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不管你死活,不给予你情义,草木一樣,朝夕相处,老死不相往来。想及这些,桂花就无法不想念劁佬曾经的好,也更加恨他后来的绝情无义,说不好就不好,事先不铺垫,事后不解释,更不道歉,一声不吭,连个谎言和欺骗都不给,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把她当畜生。一度她以为自己已经把他放下,但看劁佬儿子越长越像爹,并接过老子衣钵,开始在村子里走来晃去,像劁佬复活了,她对劁佬的那个恨也复活了,并传染、蔓延到他儿子身上。
一天,她跟婆婆商量,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看他走路样子,活脱脱跟他爹一个样,将来必定是个祸根,要害人。婆婆说,那又怎么,碍她们什么事。桂花说,就在这小子身上试吧,让劁佬的衣钵破掉。婆婆不同意,说天不打吃饭的人,人家才十几岁,毛没长齐,饭没吃够,不能下手。再说,婆婆告诫媳妇,人死如灯灭,灯灭了,就该歇息,上床睡觉,换新一天活。婆婆劝她放下劁佬,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后来,村里逐渐传出劁佬和长毛囡轧姘头的事,说劁佬是被长毛囡捏伤卵子病死的,桂花不知该恨她还是爱她。婆婆说:“当然是恨,就是她把劁佬从你床上撬走的。”这次婆婆没有息事宁人,主动又做一个小布人,写好字条,画好符咒,字条上写着长毛囡的名和姓、家庭关系、该死理由等,缝入小人肚皮里,交给桂花,又是一番老话,你恨她哪里就往哪里下手、刺针什么的。桂花自然恨她那地方,往小人裤裆猛刺一针。可当天夜里即拔出来,因为她总觉得自己那地方不对头、不舒服,甚至隐隐痛,好像被针刺着、顶着。长夜漫漫,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黑夜里的她,拥有看不见的世界,以及清晰的自己。她想明白了,自己不该恨长毛囡,因为长毛囡不可能知晓劁佬跟自己相好的事。劁佬不可能说,村里其他人又不知,长毛囡从何得知?长毛囡不知便是无辜,加害长毛囡便是无理,是作孽。这么想着,桂花当即起床,把写有长毛囡信息的小布人烧了,灰烬倒入马桶里,然后冲它撒一泡尿,上床就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她在朦朦胧胧中记得梦见了什么,好像是很幸福温暖的一件事,准备第二天起来告诉婆婆。第二天起床,发现全忘光了,好像长毛囡那小布人的灰烬,化在尿液里,什么也看不见了。
乡村的日子像池塘里的水,波澜不惊,人像池塘里的鱼,长年在一个地方待着,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饭,看一样的风景,听一样的故事。那年头,最多的故事是革命,是斗争,结局是国民党败了,共产党赢了,接管了县城城关镇,接着又管了礼镇。礼镇派出一批批外省干部往乡下扎,是要接管乡村的意思,派到双家村的是一个独臂老连长,带着一个年轻的、只有十六岁的警卫员小夏。老连长在祠堂里抽烟,会人,组建骨干力量,配合他下一步革命工作。小夏如小马驹一样,从村西跑到村东,家家户户看、问,寻落脚的地方。找到两家让老连长挑,老连长挑的是桂花家,说屋子干净,有空房子,社会关系简单,政治面貌好,且老太婆贤惠、儿媳妇安静。另一家不爽,把桂花家“阴克阳”的说法漏给小夏,小夏向老连长反映情况,老连长哈哈笑,说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鬼把戏。老连长嚷嚷道:“我们就是来破除迷信的,建新中国、树新风尚的,哪里有鬼我们就住哪里。”当天晚上住进来,反正是夏天,简单,床是本来有的,只要除个尘,挂个蚊帐。老连长会了一天人,处理一堆事,累极了,躺下就打呼噜,鬼哭狼嚎似的呼噜声穿墙过壁,上了楼,把楼上两个孩子从梦中吓醒,呜里哇啦哭,不敢睡。楼下,呼噜声照旧,哭声吵不醒,只有枪声才能把他惊醒。
小夏白天是老连长警卫员,挎着驳壳枪,跟老连长走村访户,明察暗访;早晨晚上是勤务兵,起早摸黑跟着桂花和婆婆忙前忙后,负责照料老连长生活起居。老连长立下规矩,只搭伙,不搭人,吃喝拉撒自行解决,小夏便变得像桂花家长工一样,择菜,洗菜,拖地,洗衣,烧火,煮饭,样样做,样样学,没几天,已经跟桂花和婆婆打成一片,像一家人。事实上,小夏比家里十一岁的孙女也只长几岁,年纪上挺适合做这家人的第三代。十六岁的孩子藏不住话,熟悉了,话就多了。在灶屋里,小夏一边烧火弄菜,一边把老连长的底细翻个朝天:年纪四十四,江西吉安人,当过红军,打过湘江战役。到过陕北,杀过鬼子,参加过淮海战役;他的一只手是被日本鬼子的东洋刀劈掉的,那是一九四一年,在武汉,他乔装成老板去汉阳找地下军火商买武器。一日他吃醉酒,在饭店里发酒疯,被路过的鬼子宪兵撞见,冲突的下场是左手被鬼子一刀劈掉,差点丢掉性命。从此,老连长戒了酒,也断了前程,成了老连长,不能带部队打仗,只能做一些边缘工作,像眼下的土改工作。
土改工作开展之初,多数人不大理解这工作的合理、合法性,觉得斗地主、财主,分人田地、家产,听起来蛮可笑,蛮不讲理。地主、财主凭什么把自己辛苦一辈子积攒的田地、财产分给你穷人?有人觉得不合理,就出来反对。工作开展之初,反动力量一度猖獗,时常有工作人员被反动分子殴打,甚至暗杀。所以,工作人员都是武装人员,领导不但配警卫员,自己也随身佩武器。老连长佩的是一把德国小手枪,巴掌大小,褐色牛皮枪套,别在腰间,人顿时像多了一双手。所以,虽然他少一只手,但有这把枪在身上,依然比一个常人威武,往人群里一站,大家都避着他,像他身上揣着个炸弹。天气越来越热,在外面忙碌一天,一身是汗;回来,虽没条件洗澡,但打盆热水,擦擦汗身子,这是小夏必须尽的职责。桂花家在东弄堂尽头、马路口。那是一栋带回廊的双开间两层木屋:楼下一间,前厅是饭堂,后面是灶屋;另一间前厅是桂花的裁缝铺,后面是空屋。老连长挑中这儿后,桂花把裁缝铺搬到楼上,整间屋都腾空给他们,小夏住前面,即原来的裁缝铺,老连长住里间,即原来的空屋。老连长入住后一直觉得屋子里有股异味,却不臭不酸,不知该叫什么味,大概就是年久闲置后的没人味吧。
这天,老连长顶着烈日,爬了两座山,丈量了上百亩山林地,作为牛犊的小夏都累趴下了,更别说四十好几的老连长。四十几和十几的区别是,十几岁的人返回路上一走,轻风一吹,力气又乘风而来,四十几的人越走越累,到屋里只想洗洗、歇息。小夏给老连长打来水擦洗了汗身,又体贴入微,让老连长趴在床上,给他推拿,放松身子骨。真是累了,没两分钟,老连长已经鼾声渐起,踏上了赶赴梦乡之路。突然,“砰”的一声枪响把他惊醒,枪声仿佛就在耳边爆响,子弹穿过板壁,在他和小夏头顶掠过,终止在泥石墙里,震落一小块卵石。怎么回事?小夏跳下床,冲出去,老连长也一骨碌下床,准备披一件衣服时,听到小夏在驚叫:
“小冬瓜!小冬瓜——”
又呼叫:
“老连长!老连长——”
老连长冲出去,只见东家小孙子小冬瓜一身血淋躺在小夏怀里,正在抽搐,翻白眼,气喘得像一只破风箱,主人在使劲拉,风就是进不去。没两分钟,小冬瓜已经气断魂飞,连跟奶奶、母亲告别的时间都给不了,只有十一岁的姐姐,半懂不懂地见证了弟弟的撒手,但也没有哭,吓傻了!
地上躺着老连长黑色的德国小手枪,虽然枪口没像电影里一样在冒烟,但子弹显然是刚从它枪管里射出来的。枪里尚有五发子弹,老连长连忙拾起枪,拿出弹夹和枪膛里的最后一粒子弹。如果能把射进小冬瓜额头的子弹拿出来就好了……不,子弹已经自己逃走,钻进隔壁泥石墙里——莫非它已经知罪,夺走了孩子的命?这孩子是这家人三代单传、唯一香火。天塌下来了!老连长把从枪膛里拿出的最后一粒子弹久久捏在手指间,不想压进弹夹,几次冲动想塞回枪管,把自己毙了。
第一责任人无疑是老连长,他本该把枪连枪套卸下,挂在床头。这是他寄住在此的第五天,前面几天他都这样,回到寝室,第一件事就是卸下枪,挂在床头,然后才开始摘帽、脱鞋、洗手、洗脸等一系列动作。这天不知怎么,阴错阳差,他把枪和枪套卸了,丢在小夏的床铺上。按理小夏作为警卫员,保护老连长安全的同时,也要负责给他工作查漏补缺,不要犯错。生活起居都要照料,何况工作中的疏漏——收拾好枪弹,自是工作的一部分。领导没有放对位置,警卫员必须及时发现,及时纠错。所以,小夏不是没有责任,怎么都是第二责任人,没有替领导纠错补过。小夏意识到这点,吓坏了,哭了。在小冬瓜去往冥路途中,最先听到的哭声是小夏,一个他家的客人,不是他的亲人。当然,后来母亲、奶奶、姐姐、其他亲眷,所有至亲至爱都为他哭得死去活来。太不幸了!太悲惨了!一个才九岁的孩子,且为三代单传,好不容易养大,被赋予一个家族的传承、兴盛的重任,居然就这样命断黄泉,魂飞魄散。
因为尚未成年,按风俗是不能报丧、入殓、吃豆腐饭、举行葬礼的,只能悄悄埋葬,必须在天亮之前送出门,挖个坑埋掉,像埋藏赃物似的。整个过程,就像做了贼似的。这也是符合某种法则的,大人没把孩子保护好,养大成人,理当受罚,像贼鬼一样被人谴责,甚至诅咒、谩骂。老连长和小夏受罚程度最深、最强、最大,不但自罚,还被人罚,在桂花和老连长、小夏三人去山上埋葬小冬瓜之际,婆婆已经迫不及待做了个独臂黑布人,写上老连长信息——虽信息不全,甚至都不知他名姓,但还是十分明确是老连长——缝到肚皮里,然后找了根大号针,咬牙切齿地往它心脏上深刺进去。婆婆希望这一针能像子弹一样隔空钻进老连长心脏,叫他当场毙命,陪她孙子一同入土,入同一个坑,做小孙子在阴府的牛马,永世不得饶恕。
夏日的天亮得早,四点多钟,天光开始逐渐稀释黎明前的黑夜,不到半小时,山村的轮廓已在此起彼伏的鸡叫声中显现出来。婆婆伫立在二楼东窗前,久久眺望东边方向,希望看到儿媳回来的身影。按照风俗,天亮前必须让小鬼入土,不能按时入土为安,就不能按时转世做人,更别说提前。婆婆一边是恨不得老连长今夜死掉,一边是恨不得小孙子今夜就死而复生——用老连长的死换生。天光一丝丝泛亮,她心头之怕一丝丝厚重起来,因为儿媳未能按时出现在天光中。该回来了,却不回来,说明小鬼未能及时埋葬。这是最要不得的,妨碍小孙子转世回来。这时她换了心思,不要老连长死,倒希望他用独臂帮助小孙子按时入土安葬,排上转世做人的队伍。她通过小布人的法术法事,隐隐觉得自己不是平常人,是通了灵的,有法力的;既然如此,她想只要小鬼排上转世做人的队伍,自己兴许是可以用已有的特权,叫他提前转世成人。
这么想着,她不安于只把目光眺得更远,而是迈开小脚,下楼,出门,上路。碎石小路在黑暗中泛着一层白光,像铺了一路雪。她想,路都亮了,他们居然还没有回来,心头无比沉重,脚下却轻快起来,一双小脚把碎石踩得沙沙响,像两只逃命穿山甲在穿行,飞沙走石。翻过老虎头,天几乎已经白亮,她举目看,看见长毛阿爹家门前的大樟树冠,看见黑黝黝的竹林,看见竹林里伸出的一条小路上,有两团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向她走来。问题是,怎么才两个人影?莫非自己真有灵性,把老连长咒死了?她心头掠过一阵喜悦,却转瞬即被天光驱散,化成泡影。因为不一会儿,随着他们拐个弯,她可以清晰望见,两个人影均非儿媳妇,而是老连长和小夏。儿媳妇呢?她马上冒出一个可怕念头:媳妇忍不住痛,陪小孙子一起走了——他们葬了两个人,所以才这么久回来!她知道儿媳这人,话语不多,心气是蛮高的,惹急了敢拼命的;儿子不在了,一气之下一走了之的事她是做得出来的。再说,看老连长埋着头,一步一晃,步履沉重的样子,小夏更是偻着腰,像被什么压垮的样子,让她更是怀疑自己的怀疑。
她本是悲到深处,像被吹至极限的气球一样,再鼓一口气都撑得破,何况这个有模有样的怀疑——是一个秤砣——一下将她胀破,像团烂泥一样瘫在地上,号啕起来。大清早的,蛇虫都还在沉睡,大地山林一片寂静,她的号啕声拔地而起,势如破竹,穿云破雾,惊醒了筑窠在长毛阿爹家门前大樟树上的数百只云雀,它们像一车厢的炸弹被引爆炸飞的弹片一样,呈蘑菇状升向天空,同时洒下满天的惊叫声。长毛阿爹就这样被吵醒,感觉屋顶像在下冰雹一样聒噪,同时隐隐有一种呜啊呜啦的啼声在西窗外飘浮。太远了,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他也不知道昨天傍晚至今发生在桂花家的大悲剧。
责任编辑 李嘉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