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宇
初秋的天空变得蔚蓝而辽远,白云像睡着的猫一样横躺在空中。
秋风带着淡淡的凉意,擦肩而过。
妈妈从省城寄来了一封信,让我离开小城,和她一起出国。因为想法和爸爸不一样,所以妈妈离开了爸爸,离开了小城。现在,她的目标是大洋彼岸。我把那封信放在枕头下面,每晚都要拿出来看一遍,信的边缘都磨出毛边了。
最终,我下定了决心。
在运河岸边,我把信折成了一只纸船,轻轻放到了水里。
我好像一座雕塑一样,默默地凝视着,看着它被一阵长风向下游推送,顺水漂流,起起浮浮,渐渐沉没在了视野的尽头……
走下河堤,我发现毕小蓉站在那儿。她舔了一下嘴唇,看着我,想说什么,但又什么都没说,只是随着我,静静走了回去。
快到家的时候,毕小蓉咳嗽了一声,开口了:“你们最近捉蟋蟀了吗?有没有好的?”
我清清嗓子说:“紫青王是最好的。那以后,就没捉到过那么好的了。”
“周末晚上,我们一起去捉。”
“行啊。没问题。”
晚上,那封信折成的小船久久地漂在我的脑海里。
妈妈一心要离开小城,追逐自己的梦想,而我和爸爸却深深依恋着这里,喜欢小城的所有气息。
小城里那一条条青砖墙拥夹的枝枝杈杈的小巷,很多都是卵石铺的,赤脚踩上去,脚板凉凉痒痒的,很舒服。在卵石路上走着走着,会有一股细碎的花香扑入鼻腔,一抬头,就会看见院子里探出一大丛栀子花或者蔷薇,轻轻淡淡地注视着你。
小城的夏天雨水如帘,滴滴答答地从房檐上滴落,空气里飘散着清凉宜人的气息。晴天的时候,我们还会铺上草席,躺在河边,早起时能看日出,看朝霞,霞光映满河面,满眼都是金黄、绯红、浅紫、淡蓝,好看极了。
小城虽小,但是好玩的地方太多了。开饭的时候,“小兔崽子,快回家吃饭!”的吼叫声此起彼伏,孩子们从屋顶上、草丛里、河塘边奔回来,像自由的小鸟一样飞回家。
我喜欢这个从小长大的小城,喜欢运河,喜欢这里的人,喜欢这里的一切。
爸爸和我一样。他喜欢在运河边散步,喜欢和朋友到三槐桥边的碑亭下棋,喜欢到运河边吹笛子。厚厚的绿树掩映,他坐着或站着,对着运河吹,对着运河边的树木吹,对着航船吹。笛声和着缓缓流动的运河水,和着大自然的各种声响,浑然自成一首妙曲。
最让爸爸不舍的还有小城的人情温暖。
当初他在外地念大学的时候,奶奶突然得了一场大病。那时,爷爷已经过世,奶奶身边也没有别的亲人。
等爸爸从遥远的地方急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却发现奶奶已经快出院了。原来是街坊邻居们轮流送饭,轮流在医院陪护,把奶奶照顾好的。那一次,爸爸内心受了很大触动,大学毕业后,便义无反顾地回到了小城。
我和爸爸一样,从内心深处喜爱自己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我所有的朋友都在这里,这里有我所有美好和难忘的记忆。
到了周末晚上,按照之前约好的,我和花吉道在路灯下等毕小蓉过来。
星星散在天幕四周,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游云移动得很慢,像沉睡的牛群。宁静星空的左上角,一轮下弦月,像是经过精心挑选才悬挂出来的。
会合之后,我们一起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中间路灯下的一只野猫。
野猫歪着头,好奇地端详着身前的地面……
突然,花吉道鬼喊鬼叫地朝野猫冲过去。
于是,所有宁静和平衡都被打破了……
野猫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逃。
野猫一跑,地上一个东西跳起来。
那是一只蟋蟀。本来,猫正想用爪子扑它。
我飞身虎跳,去捉蟋蟀。
我的手掌罩住了蟋蟀,怕伤到它,忙换成了空心拳。
“抓住没有?”毕小蓉急切地问。
“抓住了。有东西装吗?”我看了一眼花吉道,等着他想办法。
花吉道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只火柴盒,忙把剩余的几根火柴倒了,递过来空盒子。
我左手接过火柴盒,推开一半,右手虚握的拳头上下打开缺口,形成一个空心圆柱,往里呼地吹口气,蟋蟀从下面那头吹落下来,正好掉在火柴盒里。然后,我快速合上火柴盒。
哇!成功了!我们一起开心地击掌庆祝。
第二天晚上,我喊了花吉道、毕小蓉来吃饭,因为爸爸烧了他们最爱吃的糖醋小排和炒田螺。
因为处在苏南和苏北的中间,加上运河水网交通便利,因此我们这里物产丰富,可以吃到各种时令美食。
春天有鲜笋、螺蛳,夏天有水蜜桃、杨梅,秋天有螃蟹、板栗,冬天有羊肉、红薯。当然也少不了各色水鲜,蒲筐包蟹、竹笼装虾、柳条穿鱼,应有尽有。
我爸爸的手非常巧,时令生鲜上市的时候,他会毫不吝啬地买回来,一展手艺。
清明前后,河蚌出来了,爸爸会烧一锅青菜咸肉河蚌,别提多好吃了。鲜笋上市,他会做一碗清爽的笋丁焖饭,浇一勺腌笃鲜,再夹一两块油焖笋,鲜香脆爽,没有什么比这更鲜的春日美食了。冬天,他会将鸡胸脯肉撕成丝,和海带、千张丝、面筋一起熬煮成鲜香烫嘴的鸡丝辣汤。
我印象最深的要数每年刀鱼上市的时候,爸爸做的刀鱼面了。
爸爸拾掇刀鱼非常麻利,两根长筷子从鱼嘴塞进腹腔,沿着顺时针方向一搅再一拔,内脏就被清理出来。
刀鱼面的精华是用刀鱼肉吊的鲜汤。爸爸会先将一条条流苏一般的刀鱼用竹钉钉在木锅盖内侧,待水烧沸后,盖上锅盖。用文火烧几分钟后揭开锅盖,洁白的鱼肉已经在沸水里欢腾,而锅盖上竹钉钉着的只剩一条条鱼骨了。那一碗看似简单的刀鱼面,能鲜得让你舌头掉在地上。
因为爸爸的手艺特别好,所以每次花吉道到我家吃饭,就好像刚从荒岛逃出来,或者第二天就要去出家一样。
今天,看见花吉道猛冲进门,爸爸连忙又切了一盘咸鸭蛋,拍了两根生黄瓜端出来。
毕小蓉特别客气,到我家吃饭还带了一袋桃子,说是新上市的无锡水蜜桃。这种桃娇嫩多汁,相互不能触碰,卖桃子的都是挑着蒸笼、隔开彼此来卖的。
吃饭前,我们三个人展开了热烈讨论,最后决定给一起捉的蟋蟀取一个威风的名字——飞将军。
爸爸看了一下飞将军,点头说:“好虫!可能比紫青王还要好。”
我们喜不自胜。太奇妙了,我们竟从猫爪下救下了一只上好的蟋蟀,让人意想不到啊!
开饭了,花吉道和毕小蓉对我爸爸做的菜赞不绝口。
“叔叔,您烧的菜可真香啊,光看一眼就胃口大开。”
花吉道吃得满头大汗,手舞足蹈。
“多吃点儿。看你狼吞虎咽的样子,我们也胃口大开。”爸爸搓着双手,笑眯眯地说。
爸爸脱了围裙坐过来,温了一小壶黄酒,一边抿着,一边给花吉道和毕小蓉夹菜。
“叔叔,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呗。”
“行啊。”爸爸不慌不忙地给我们讲起了满族猎人熬鹰的故事。
我们听得全神贯注,两眼放光。
“熬鹰真的要和抓到的野鹰相互盯着,几个晚上不睡觉吗?”花吉道问。
“想成为鹰的主人,就要有这个毅力。这样才能镇住它,驯服它。”
“叔叔,你说要是你,能熬过野鹰吗?”
爸爸摇摇头:“可能不行。有些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不好勉强。”
“那你小子肯定也不行。”花吉道扭头对我说。
“为什么?”
“你爸都不行啊。”
“那你爸呢?”
“我爸?才不会和它傻熬呢。他会直接拿起鞭子,就像这样,啪啪抽过去……”
我和爸爸被花吉道滑稽的神态和动作逗得哈哈大笑。
饭后,爸爸又到运河边吹笛子去了。
我和花吉道、毕小蓉蹲在装飞将军的罐子边。
那之前,那以后,我们都没再拥有过那么好看的蟋蟀。
我们充满喜悦地看着它,越看越喜欢。听着它快乐悦耳的叫声,甜蜜的感觉如静静流淌的清泉,浸润着我们的心田。
飞将军的头好像是熟铜铸的,形如樱桃。脑线像一根根的金丝。两根大红牙,像两把漂亮的钳子。六条腿又粗又白,身体粗黑发亮,好像刷过新漆一样泛着光泽。
花吉道摩拳擦掌道:“这么好的蟋蟀得拿去斗一斗,要不多可惜。”
他的话说到了我心里面。捉蟋蟀的最大乐趣可不就是斗蟋蟀!
我们捧着飞将军,到了罗小胖家窗下。罗小胖家里有好几只蟋蟀,找他来斗总是没错的。
“罗小胖,快出来斗蟋蟀!”
罗小胖从窗台上探出头,有些不屑地看着我们手里的罐子:“先说赌什么。”
“一袋话梅糖。”
罗小胖笑嘻嘻地拍手:“就这么定了。我最喜欢吃话梅糖了。”
他从家里一阵风一样溜出来,随身带着一个搪瓷脸盆,还有他的蟋蟀罐。
“你们输了别赖账。”
“你输了别哭。”
我们蹲在墙角边的水泥地上,把各自的蟋蟀放进了搪瓷盆里,又各自拔了一根草,用来引斗。
“开战啰!打仗啰!”
毕小蓉和罗小胖像两个指挥官,拿着细细的草茎,挠痒痒一样,撩拨着各自蟋蟀的触须和头部。
两只蟋蟀很快被激怒了,开始像摔跤手一样相互绕圈,张开牙对咬了几口,又很快分开。
罗小胖的蟋蟀叫大头青,它的斗志和蛮劲先被激发出来,开始积极主动进攻。
我们的飞将军有点儿消极,几次向后躲闪退让,有一次甚至掉过头自顾自打量起瓷盆底的牡丹图案。
“干吗呢!”花吉道急了,对着盆底吼起来,“要这样还不如让野猫把你给吃了。”
当头棒喝,也算一种加油打气吧。
飞将军好像听懂了,不再退缩,耸起肩膀,张开大牙和大头青缠斗在一起。
两只蟋蟀斗得很激烈,时而像斗牛一样顶在一起,时而像猛虎一样翻扑。咬在一起时,都分不清谁是谁,也分不清谁占了上风。
但我能感觉出来,飞将军动作更加敏捷,牙齿的钳力也要更强。
大头青再次主动发起进攻,飞将军奋勇用自己的大牙搭住对方的牙,然后,往后一勒,把对方给箍住了。
大头青拼命用足底蹬着盆底,使了半天劲才挣脱。
没等它站稳,飞将军冲过去,一口狠狠咬住了它的小腿。它好像受了伤,败下阵去,趴在搪瓷盆的另一边不动了。
“哦,赢了!”我们蹦跳着。
“呜——”罗小胖突然呜呜呜干号起来。
我和花吉道面面相觑:“啊,你真哭啊?”
“我的话梅糖呀!每年过生日奶奶才会给我买一次呀!”原来这个家伙是在心疼话梅糖呢。
那天晚上,花吉道爸妈上夜班,他干脆睡在了我家。
没聊几句天,他就躺在我床边地上的凉席上,发出微微的鼾声。
小房间里异常闷热,花吉道把自己的汗衫撩起来,我一眼就看见他背上的几道皮带抽打留下的伤疤,不由叹了口气。不用说,那是他爸爸留下的。
由他爸,我想到了我爸。直到今天,我还不理解妈妈怎么会抛弃这么好的男人。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认为爸爸是全世界最好的人、最好的爸爸。
爸爸的房间,亮着昏黄的灯光。阳台上,传来飞将军清脆悦耳的鸣叫。
在温馨灯光和鸣叫的陪伴中,我总是能安稳顺畅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