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萌萌
【摘要】《客至》是杜甫成都草堂落成后不久所作,全诗洋溢着诗人因客而至的喜悦和热忱。与杜甫同期其他待客诗联读,可发现杜甫待客之道的异同,以及杜甫于草堂期间的生活状况与心理状态。待客之道背后,隐藏着杜甫儒者的理想坚守。因着这份坚守,杜甫能以“诗圣”之心坦然应对生活的种种磨难,并时刻惦念国家的多灾与百姓的悲苦,这正是他的伟大之处。杜甫其人其诗对唐代及后世影响深远。
【关键词】杜甫;《客至》;待客之道;“诗圣”之心
唐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开元盛世的繁华在战火弥漫中分崩离析,长安陷落,唐玄宗仓皇出逃,百姓苦不堪言。个人与家国的命运息息相关。杜甫身处战乱之中,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携家人一路避难,东奔西走,最后辗转至成都。《客至》写于唐上元二年(公元761年),正是在成都草堂落成后不久所作。这首诗以日常待客为主题,是杜甫众多草堂诗作中的一首,为我们展现了“诗圣”杜甫书写现实、以诗歌记录生活的一个重要侧面。本文采取诗歌联读的方法,将《客至》的解读与杜甫在草堂居住时期写的其他待客诗相关联,考察杜甫在此期间的待客心态、诗歌特色、生活景况,以及其背后隐含的“诗圣”之心,以期为古诗词教学提供积极有益的启发与借鉴。
一、喜悦而热闹的“客至”
题为《客至》,即有客而来。诗中原注“喜崔明府相过”[1],据洪迈《容斋随笔》,唐人称县令为明府[2],崔明府或为亲戚,或为朋友。关于他的真正身份,我们所知不多,但这一“喜”字,已奠定了全诗的感情基调。首联“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阐明待客时间、地点。居所前前后后皆有春水环绕,每日有鸥鸟相伴,这就把草堂绿水环绕、春意盎然的景色表现得淋漓尽致。这里还暗用了“海翁失鸥”的典故。《列子·皇帝》中记载,古时候有个人喜欢与海鸥玩耍,他每天早上到海边去,都会有数以百计的海鸥来到身边一起嬉游;但有一天,父亲要求他捉海鸥回来观玩时,海鸥却只在天空中盘旋飞舞,再也不落下来了。这个典故用以表现真诚待人,彼此相亲;也用来形容脱身世俗,隐遁避世。诗人通过这个典故,点明草堂的清幽、僻静,为草堂生活增添了些许隐逸色彩。“但见”与“群鸥”相应和,既凸显人迹稀少,也表明诗人与鸥鸟交情之深,有“门无杂宾”之意。颔联“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将视角转向庭院,引出“客至”。庭院间长满花草的小路还不曾为迎客打扫过,向来紧闭的家门为迎客而打开了。客人的到来,让草堂一下子热闹起来,也让诗人的心绪跟着欢快起来。这两句诗紧紧承接上文,有前后映衬之效。前文言客不常至,主人亦不轻易邀请客人,如今客至,欣然待客,“始为”一词更见二人情谊之深厚。“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颈联重笔描摹主人热情待客的场景。因为住得偏远,也没能买到美味佳肴,盘中的吃食简单,家里贫穷也没准备什么好酒,只能用隔年的陈酒来招待客人了。这两句诗仿佛是诗人在唠家常般地表达歉意,也体现出主客之间的率真、坦诚,更见二者关系之亲厚。尾联“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意为主人问客人若肯与邻翁对饮,那就隔着篱笆把他们叫过来一起喝酒。关于草堂的邻居,杜甫在《北邻》中写到一位任期未满就辞官退隐于此的县令,此人十分风雅,不惜花钱买野竹栽种,常常戴白头巾在江边徘徊;在《南邻》《过南邻朱山人水亭》中讲到一位好客而“多道气”的隐士朱山人;此外还有“卖文为活”的落拓文士等,杜甫经常叨扰他们的酒食,关系十分亲善。当然他们并未与杜甫隔篱而居,或者此处的“邻翁”也是对邻人的泛称。尾联将全诗推向了高潮,两位友人越喝越尽兴,越喝酒意越浓,越喝兴致越高,诗人高声呼喊着,请邻翁过来作陪共饮,以非常热烈的气氛圆满地收束了“待客”的全过程,生动地勾勒出一幅极具生活气息的宴客图。
二、待客诗中的“待客之别”
《客至》整首诗都洋溢着诗人因客而至的喜悦与热忱。那么,杜甫的待客之道皆是如此吗?杜甫还写了其他待客诗,可对比来读。先看写于草堂时期的《有客》:
患气经时久,临江卜宅新。
喧卑方避俗,疏快颇宜人。
有客过茅宇,呼儿正葛巾。
自锄稀菜甲,小摘为情亲。
为了避难,诗人住在江边新盖的茅屋中。虽然病了许久,倒也疏快宜人。难得有客人来,杜甫赶忙叫了儿子过来帮忙整理葛巾,出门迎接客人。用什么款待来客呢?自家菜园里种的蔬菜才刚稀稀疏疏长了几片叶子,姑且就去摘些来待客吧。这首诗中所到之客,大概与诗人比较熟识、亲近,诗中一半篇幅都在讲述自己的草堂生活景况,迎接客人也只是为了一扫病态而正正葛巾;写到待客餐食,也并未像《客至》一样因为简单的饭菜而表示歉意,甚至并未提及饮酒,或许简单便饭、不必饮酒,又或许刚好家里的酒喝光了。总之,全诗都透露出一种亲昵、随和之感。如此看来,这首诗的待客场景就非常自在、普通了。然而,细细品读我们会发现,相比于《客至》,这首诗显得没那么隆重,诗人对来客看似亲近实则没那么亲近,虽然很随意但又不随性。
另一首诗《宾至》,大约与《有客》的写作时间相近:
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
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粝腐儒餐。
不嫌野外无供给,乘兴还来看药栏。
这首诗题为《宾至》,虽言“宾”,但全诗并未提到宾是谁。诗歌前半部分主要写诗人僻居老病之中,少有人造访,忽然有客不期而至,循礼出迎。后半部分写待客,至于如何待客,也只以一句“百年粗粝腐儒餐”带过,家中唯有粗茶淡飯,不要嫌弃招待不周,同样没提到饮酒。萧涤非在《杜甫研究》中指出,《宾至》中的“‘不速之客,大概是杜甫所不乐见的‘俗物……诗的语气也很傲岸,带嘲讽”[3]。虽嘲讽意味不那么明显,但诗人此次待客确有些疏离,表现得十分客气,又自留身份,非常郑重、着意。再反观《客至》中的待客描写,诗人不惜以近半篇幅为我们展现酒菜款待的场面,结尾处更是出人意料地生发出邀请邻翁助兴的想法,处处透着热情与随性。那么,杜甫待客态度如此不同,又是为何呢?这或许与客人的身份有关。崔明府既为县令,掌管一县之政事。从杜甫待客的真诚相交与自由随性可以看出,崔明府必定是与他情谊笃深、志同道合之人。《有客》中的待客虽不如《客至》气氛热烈,却也给人一种亲近之感,来客或与诗人较为亲熟,最后一句“小摘为情亲”也可印证这一点。至于《宾至》,诗题独以“宾”命名,据《说文解字注》:“宾,所敬也。客,寄也。”[4]宾与客在本义上即有所区分,诗中的疏离意味更凸显出“宾”“客”之别。又由“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以及“佳客”一词可知,“宾”大概是与杜甫关系疏远、慕名而来且身份尊贵的人,故此待客之道与前二者氛围明显不同。
三、待客诗中隐含的诗圣之心
从杜甫的待客之道,也可分析其隐居草堂期间的生活状况、心理状态与情怀坚守。杜甫在浣花溪边空地上的草堂虽然简陋,却也能遮风挡雨,且周遭环境优美。曾枣庄评价说:“经过五年战乱,千里奔波的杜甫,现在在这块气候宜人,草木丰茂,百花鲜艳,百鸟争鸣的安静、恬适、富饶的平原上有了一席安身之地,其心境当然非常悠闲自在。在短时间内,他的诗风似乎为之一变,变得轻松明快,大有‘使老人复少之势,一扫前两年的惊惶凄苦,表现出一种悠闲自得,闲散疏放的情趣。”[5]自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至唐代宗永泰元年(公元765年),杜甫在蜀地度过了五个春秋,并写下430首诗歌,占其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6]可以看出,杜甫此時的生活应相对安定,心境也相对疏阔。诗人在同等心境下,为何独“待宾”表现得格外疏离、郑重?或许与杜甫的待客心态有关。
在《宾至》中,杜甫特别提到了“腐儒餐”一词。“腐儒”通常指迂腐不达世情的儒生,在这里实是杜甫面对关系不甚熟识客人时的自嘲、自谦与幽默调侃。杜甫也常以“腐儒”自居,如“天下尚未宁,健儿胜腐儒”(《草堂》)“万里皇华使,为僚记腐儒”(《寄韦有夏郎中》)“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其实,“腐儒”对杜甫来说有着特殊的含义。杜甫深受儒家思想影响,无论身处何境,都时刻关切国家形势、百姓命运。“腐儒”既是自嘲自解,也是一种坚忍执着,更是杜甫作为儒者的理想坚守。以此看来,《宾至》中的“腐儒”似乎也是一种基于与疏远之人相交的,对外的、个人姿态的自我宣示。正因为这份儒者的坚守,杜甫即使被迫远走蜀地、避居于此,也能以“诗圣”之心坦然应对生活的种种磨难,并时刻惦念国家的多灾与百姓的悲苦。
杜甫的待客之道,从某种程度上也可显现其吃食之粗简,如《客至》中的“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有客》中的“自锄稀菜甲”,《宾至》中的“百年粗粝腐儒餐”,这些诗句都能反映出杜甫生活之拮据,物资之贫乏。事实亦是如此,初到成都,杜甫临时寄居在浣花溪畔的古寺里,靠朋友、邻人送来的米粮、蔬菜维持生计。为了能建起一座遮风挡雨的草堂,杜甫不得不写诗向亲友求助;茅屋落成后,一家人亦是生活困窘,有时还需要旧友高适、严武的接济。在《百忧集行》中,杜甫曾写道:“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生活贫困,家里什么都没有,妻子同我一样,面有菜色,满脸愁容。只有小儿年幼无知,饥肠辘辘,对着东边的厨门大声啼哭索要吃食,可是又能有什么吃食呢?真是家徒四壁啊!
即便如此,杜甫依旧秉持着一贯的自我坚守。一方面,在生活分外艰苦甚至窘迫到没有像样食物招待客人的情况下,依然乐观、从容,并越发坚定自己的“腐儒”姿态。另一方面,无论草堂生活如何艰辛,杜甫都心念天下,在自己家仅有的茅屋被大风吹坏时,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感慨。这就是杜甫的“诗圣”之心,他既能以乐观、豁达的精神面貌应对生活上的各种苦难,也总是在自己经受苦难时,心中想到比自己更重要的事、比自己更需要关切的人。可以说,杜甫的伟大正在于他的“诗圣”之心,在于他的儒者坚守,在于他积极豁达的处世态度、忠君报国的志节品行以及忧国忧民的济世情怀。
参考文献
[1]杜甫.杜诗详注[M].仇兆鳌,注.北京:中华书局,2015:960.
[2]洪迈.容斋随笔[M].穆公,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2.
[3]萧涤非.杜甫研究[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7:108.
[4]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341.
[5]曾枣庄.杜甫在四川[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30.
[6]其中只有170 首写于避难梓州、阆州之时,其余都写于成都草堂。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中国古代都城文化与古代文学及相关文献研究”(项目编号:18ZDA23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