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长盛
关键词:元代前期;科举;诗学转型;文体观念
宋元易代之际,科举制度的废止强烈地冲击着文人敏感的心灵。从隋唐开始施行的科举制度作为一种选拔人才的方式,延续到宋代,深刻地影响了文人的思维方式、处世心态以及行为活动,当然也影响到文学观念的发展。宋元王朝鼎革之际,反思科举制度的功能及其影响成为当时重要的文化现象。当前学术界对于元代科举兴废与文学关系的研究取得了颇为丰硕的成果,这些成果大都着眼于延祐元年(1314)科举恢复之后对于元代诗学的影响,而对宋元易代之际以及元代前期这一时段的深入研究相对较少。一些论者虽然指出元代前期科举废止对诗学观念有影响,但也是相对粗略的论述。①元人欧阳玄在《李宏谟诗序》中云:“宋讫,科举废,士多学诗,而前五十年所传士大夫诗多未脱时文故习。圣元科诏颁,士亦未尝废诗学,而诗皆趋雅正。”①他将“圣元科诏颁”作为元诗风格演变的重要分界点,指出在此之后元诗趋于雅正。笔者认为,仁宗延祐开科前后元代诗学思想有较为明显的变化,因此以元灭金到延祐元年为元代诗学发展的前期。本文集中探讨宋亡到元代延祐科举施行这一时段的诗学观念。②元代前期科举废止对已经延续了数百年的科举文化不啻是一次重击,这种变化对当时的诗歌创作究竟产生了何种影响?是否左右了当时诗学思想的走向?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宋元诗学的转型?以上问题是本文研究的重点。
一、科举废止与诗文创作的勃兴
南宋灭亡之后,江南文人在面对家国破碎的局面时,还需适应科举被废的事实。特别是经受宋代理学熏陶过的文人士大夫一向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但在此时,他们已经缺少了通往权力阶层的渠道,除了对前途感到茫然失措外,更多地是对南宋文化形态的反思。科举制度作为文人进取的主要途径,在拓宽统治基础和维护社会稳定方面曾发挥过巨大的作用。宋代施行重用文人的基本治国方略,下层文士对科考尤为看重,将之作为步入宦途的重要阶梯。宋代科举取士数量之多、规格之高,给予文人待遇之优厚,也超过了隋唐,这对于宋人参加科举是一种有力的驱动。在宋代,无论是当朝皇帝还是在位宰相,大都鼓励文人努力读书以赢取功名,贫寒之士通过科举考试鱼跃龙门者比比皆是。③在这样的风气下,文人对于科举极为推崇。然而,随着南宋灭亡,以汉文化为主导的科举制度被废止,文人学而优则仕的梦想也随之破灭。南宋到元代前期的文人,结合他们自身的遭际,对科举功过给出了不同的评价。从现存的文献来看,有少量文人对科举评价较为正面,但大部分人对科举持批判态度。
在元代前期有人指出科举制度对士人心术的破坏。赵文《集义堂记》云:“抑吾有忧焉,科举以取士,而坏士心者科举,利禄为之累也。”④开科取士激发了文人追求名利的欲望,一些文人为获得仕进而不择手段,败坏了社会风气。阅读圣贤之书本是为了培育良好心性,但在科名诱惑之下,读书沦为很多人获取身价的工具。从这个意义而言,科举与圣人之道相乖违,若过分执迷于科举,“士心”难免遭到破坏。吴澄在《岳麓书院重修记》中也指出:“科举利诱之习蛊惑士心。”⑤宋代有大量儒士参加科举,但录取名额较为有限,形成了激烈的竞争,渴望考取功名成为文人沉重的心理负担。戴表元在《题万竹王君诗后》中认为:“今科举学尽衰,士得反本趋古。”⑥科举被废后文人可以重新回归求学的初心,能涵泳古代圣贤之道,减轻了因世俗功名而引发的焦灼情绪,这从侧面印证了反思“科举之累”成为当时社会的重要现象。
科举制度不仅对士林风气有不良影响,还对当时的诗歌创作造成了一定的负面效应。吴澄《出门一笑集》云:“唐人诗可传者不翅十数百家,而近世能诗者何寡也?场屋举子多不暇为,江湖游士为之,又多不传,其传者必其卓然者也。”①文人热衷于举业,无暇顾及诗歌创作。吴澄认为南宋后期无诗可传,就是因为科举使文人将精力用在了其他科目上,诗歌创作遭到冷落,文人的审美鉴赏力也随之降低,可以流传后世的作品自然就很少。
科举的废止中断了文人的仕宦梦想,但促使元代前期的诗文创作出现了新的繁荣。元人陈栎《吴端翁诗跋》就指出:“迨科举停,而诗复兴。”②陆文圭也认为这一时期江南出现了诗歌创作的繁荣期,其《跋陈元复诗稿》云:“科场废三十年,程文阁不用,后生秀才,气无所发泄,溢而为诗。”③科举程文被废除,文士“气无所发泄”,只能将一腔热情用于诗文创作,促进了元诗的繁荣。元代前期的牟指出,科举被废后诗人在数量上要比之前有所增加,其《唐月心诗序》云:“唐以诗取士,士皆工于诗,盖有工而不遇者矣。场屋既废,为诗者乃更加多。”④刘将孙在《蹠肋集序》记载了元代前期文人的学诗态度,从中可知时人是何等执着。序文云:“他年闻吾乡罗涧谷、李三溪、徐西麓、胡古潭诸贤,各以诗为日用,四方行李,每为会期,远者二三岁一聚,近者必数月。相见无杂言,必交初近作,相与句字推敲。”⑤这里指出元人“各以诗为日用”的现象,可以想见,创作诗歌在元代前期已经成为一种风气。科举废止为诗歌写作提供了宽松的人文环境,文人可以自由地从事文艺创作活動,职是之故,他们的审美感知能力也会有所提升。诗歌创作成为生活必需品,虽是夸张之辞,但也能看出元人对于吟咏情性的炽热。与此相关的是,元代前期江南地区的诗社也显著增多,较为典型的有月泉吟社、山阴诗社、越中诗社等,这些诗社颇具规模。这一时期诗会活动非常繁荣。比如月泉吟社在征集诗歌活动结束时,收到的诗歌就多达2735卷,⑥诗歌创作的蓬勃发展之势由此可见。一般而言,大型诗社的创作活动常常带有竞技的意味,这往往与参与者想要弥补科场缺失的落寞心态有关。
元代前期,江南文人舒岳祥对当时的诗坛风气有着透彻的认识,他在《跋王榘孙诗》中指出了科举废止后文人乐意作诗的原因:“方科举盛行之时,士之资质秀敏者皆自力于时文,幸取一第,则为身荣,为时用,自负远甚,惟窘于笔下无以争万人之长者,乃自附于诗人之列,举子盖鄙之也。今科举既废,而前日所自负者反求工于其所鄙,斯又可叹也已。”⑦科举以时文举士,举子自负于时文创作,轻视诗歌创作,当科举被废时,他们重拾受“其所鄙”的诗人身份,工于创作的诗人遂日渐增多。这不能不说是元代前期诗歌繁荣背后的重要原因之一。
元代前期诗歌创作显现新的特点,在诗学理论中有何具体反映?一般而言,诗学理论来源于诗歌创作,并指导诗歌的创作实践,最终影响诗歌的风格特征。元代前期的诗歌创作和诗学理论也是如此。科举的废止激发了文人创作的热情,诗歌创作进入繁荣期,诗学理论家基于当时的创作情形提出了新的批评理念。
二、科举废止与“尚情”旨趣的凸显
由于科举被废,元代前期的诗学观念发生了新变。宋代后期诗歌创作的主流是沿着江西诗派所开辟的路径行进的,这一风尚对于塑造宋型诗学自有其独到的价值,但江西诗法也造成了很多弊病,受到时人和后人的诟病,及至科举废止后,元人开始反思前朝的诗学。
科举取士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唐诗的繁荣,但为了达到考试要求,唐代应试者往往注重从形式上琢磨创作技巧,对于诗文的情感性会有所忽略。到了宋金后期,这一问题变得更为突出,受程式化考试的影响,文风变得更为萎靡卑弱。元代前期江南文人将批判的矛头指向科举对诗文情感性的破坏上。旧题黄庚在《月屋漫稿》卷首《序》中指出:“唐以诗为科目,诗莫盛于唐,而诗之弊至唐而极。宋以文为科目,文莫盛于宋,而文之弊至宋而极甚矣。诗与文之极其弊,而难于其起弊也。”①此序認为,在科举制度下,无论采用何种体裁,都会有损于文体的发展。一些文体的写作因恪守科考陈规而不能随意发挥,创作主体的情感抒发总会受到限制。情感的真实性正是传统诗文写作的重要评价指标。在元人看来,唐代科考试诗,诗弊在唐代达到了极点,宋代科举考察古文,文风也变得更为陈腐,若在宋代之后仍把诗文创作列为科考内容,也将重蹈唐宋覆辙,难逃创作失体的命运。但科举被废后,诗人就可不必循陈规,自由地抒发性情。
科举废止之后,诗学理论中的“尚情”观念渐趋凸显。舒岳祥《陈仪仲诗序》云:“呜呼,方宋承平无事时,士有不得志于科举,则收心于学问,放情于吟咏,自是天下乐事。”②他认为在承平之际,科考失意者吟咏诗歌可以自得其乐。迨至元代前期科举废止,不论是南方文人还是北方文人,在诗歌创作中大都体现出崇尚性情的趋势,这种观念在元代的诗会创作中也较为常见。比如在距离南宋灭亡已近二十年的至元三十二年(1295),江南文人吴渭为月泉吟社征诗活动起草的《诗评》云:“《春日田园杂兴》,此盖借题于石湖,作者固不可舍田园而泛言,亦不可泥田园而他及。舍之则非此题之诗,泥之则失此题之趣。有因春日田园间景物感动性情,意与景融,辞与意会,一吟风顷,悠然自见。其为杂兴者,此真杂兴也。”③吴渭提出以“春日田园杂兴”为题征诗,特意把抒写性情作为这次诗歌创作活动的基本要求。吴渭所言的“感动性情”也体现出元代前期东南文人诗歌创作的审美追求。这次活动的参与者主要是由宋入元的文人,大都有怀念故国的感伤情绪。他们的创作与江西诗派喜用典故、追求生新硬瘦的风格有很大不同。
元代前期所强调的“感动性情”,也与金代末期以元好问为代表的崇尚雅正的诗歌创作颇为不同。有论者指出:“金代后期文学由主浮艳转为尚风雅,不仅是文学现象,也是政治现象。”④元好问的诗歌中有大量感时伤世、指陈社会弊端、关心民瘼的作品,这种崇尚风雅的创作与元代前期主张的独抒性情在内容上有一定区别。元代前期推崇的“尚情”诗学观念更多讲求个人情感的抒发,而非突出诗歌的政治教化功能。追求抒发性情的创作观念影响到了元代后期诗歌集会的写作旨趣,比如玉山雅集的创作基调就是推崇真性情,北郭诗社的文人在创作时也主张流露真情实感。
科举废止后,崇尚性情的诗学观念得到了时人的认可,即使是一些理学家也强调诗歌创作应该吟咏性情,尽管理学家所言的“性情”仍带有一定的理学意味,但这种“性情”的内涵指向已经逐渐向创作主体的个人情感方面倾斜,并非理学家所言的关乎“温柔敦厚”的“性情”观能够覆盖。最具代表性的是元代前期南方大儒吴澄,他虽极为推崇符合雅正观念的作品,却并不否认那些具有高度个性化特征的诗歌。他在《朱元善诗序》中说:“诗不似诗,非诗也,诗而似诗,诗也,而非我也。诗而诗已难,诗而我尤难。奚其难?盖不可以强至也。”⑤认为诗歌创作应该还原其本原特征,注重“诗性”,也即更加着意于“诗”之所以能够成为“诗”的本质特征。他特别指出诗歌创作中有“我”的重要性,“我”在这里不是抽象空洞的概念,而是指能抒发真挚情感的主体。这种观念颇为接近邵雍所言的“以物观物”①。邵雍认为“以物观物”的方式更能深入事物之真实面目,吴澄则更多地强调个性化创作的重要性,要求诗歌写作应该因人制宜。宋儒出于规避文人“专务章句”的意图,发出“为文亦玩物”的慨叹。②他们多以理性思维模式看待诗文创作,其内容难免缺乏真情实感。宋末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江西诗派就提出了批判,指出宋人存在“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③的弊端。作为理学家的吴澄亦格外重视诗歌创作的“自律”性。这种尊体观念的出现,也是对宋代“以文为诗”观念的某种反驳。吴澄在《孙静可诗序》中指出,诗歌“品之高,其机在我,不在乎古之似也。杜子美,唐人也,非不知汉魏之为古。一变其体,自成一家,至今为诗人之宗,岂必似汉似魏哉?然则古诗似汉魏可也,必欲似汉魏则泥”④。诗歌创作在于体现“我”的真实情感,而非一味地模拟古人。学习古诗的关键在于习得其“神”,而非拘泥于其“形”,这是元代诗歌创作“师心”论的先声。
在崇尚性情诗学观念的引导下,元代前期出现了大量的自得之作。如一些元人以亲身经历论证科举废止可以让其快意为诗的事实。《月屋漫稿》卷首《序》云:“自科目不行,始得脱屣场屋,放浪湖海,凡平生豪放之气,尽发而为诗文,且历考古人沿袭之流弊,脱然若醯鸡之出瓮天、坎蛙之蹄涔而游江湖也。”⑤黄庚此序认为,自从科举考试被废止,诗文创作才回归到了正途。作者在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后指出,只有在科举废止时他才有时间去钻研诗歌创作,才能做到独抒真情。
当然这种“尚情”诗论并不限于儒家正统观念,其中的“情”有时甚至是愤懑之情。元代前期戴表元《胡天放诗序》云:“呻吟憔悴无聊,而诗生焉。”⑥这与以往文论家对诗歌本质的看法有很大不同。戴氏认为诗歌创作更多地是表达“真我”的情感,即使是愤激之情,只要有感而发,也可诉诸诗歌。从戴表元的观点中无疑可以发现诗歌的文体地位出现了一定的跌落,士大夫对诗歌的定位也更加世俗化。一般而言,在传统诗歌创作中,文人更为认同“诗言志”的观念,这种“志”往往是他们所认可的中正无邪的情感,因其符合雅正的诗教观念。“言志”说表征着士人的身份地位,也体现了士人特有的话语权力。戴表元提出作诗以发泄无聊的观点是对现实无能为力而产生激愤情绪的反映,一定程度上是对传统诗学理论的解构,消解了以往对于诗歌创作的神圣性认知。事实上,戴表元这种创作心迹在元代前期具有代表性,其诗学理念与元好问以诗存史、标举风雅的创作理论有着鲜明的区别。元好问在《别李国卿三首》之二云:“《风》《雅》久不作,日觉元气损。”⑦流露出以诗文教化天下的想法,有着强烈的匡时救世理想。与此不同的是,江南大多数文人在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既不是为了留名后世,也不是为了自我标榜,而是为了陶冶性情,或是为了嗟穷叹老,甚至是为了消遣时光。这种情感也往往是无功利性的,是出于直接抒发性情的基本需求。
三、科举废止与“尚天”诗学观念的萌蘗
科举废止之后,元代大量文人在诗歌创作中追求自然风格,诗学理论中出现了“尚天”范畴。诗学观念中的重“天”意识,主要表现为创作主体提倡自由的写作状态,崇尚自然风格,追求诗歌的天趣之妙。这一观念的出现也意味着元代前期的诗学出现了新变。事实上,在宋末就有很多人对诗歌创作中出现的过分雕琢的现象予以批判。江西诗派为了在技艺上寻求创新,在声律方面有意追求刻峭拗口,是为了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延长审美感受,获得独特的审美体验。但这种创作也有语词生硬、语体不够自然、内容过分生新的弊病,为元代前期文人所诟病。
金代末期,除了有以元好问为代表的崇尚风雅的诗歌创作,还有以李纯甫为代表的诗歌创作,其风格呈现奇崛险怪的特点。王若虚评价李纯甫说:“之纯(李纯甫)虽才高,好作险句怪语,无意味。”①赵秉文评价李纯甫云:“文字无太硬,之纯文字最硬,可伤!”②皆指明其创作不够自然的特征。元代前期的很多诗人反对奇崛生硬的创作风格,更为推崇那些具有自然属性的诗歌,赵文、王义山、吴澄等人都有相关的理论表述。
元代前期文人认为要达到自然天成的意趣,创作主体首先需要摆正心态,抛弃功利之心。赵文就颇为推崇“诗之天”者,激烈地批评江湖诗派汲汲于名利。其《萧汉杰青原樵唱序》指出:“后之为诗者,率以江湖自名。江湖者,富贵利达之求,而饥寒之务去,役役而不休者也。其形不全而神伤矣;而又拘拘于声韵,规规于体格,雕锼以为工,幻怪以为奇,诗未成而诗之天去矣!是以后世之诗人,不如中古之樵者。”③他在这里否定了“后之为诗者”,因其追求富贵,将世俗功利的心态带入了诗歌创作,影响了诗歌固有的“天性”,损害了诗歌的自然旨趣。心性浮躁是诗歌创作的大忌。赵文所推崇的“樵者”是指超脱世俗、悠然自得的主体形象,其不慕荣利的精神正是当时文人所欠缺的。赵文《竹易吟院记》云:“诗之为物,其作之也,亦必心闲无事而后能,未有扰扰焉,得失利害之中而能诗者也。”④认为诗人葆有“心闲无事”的状态,才能进入创作胜境,这一观点与庄子的虚静观颇为相似,是针对宋末诗人的躁进状态而言的,目的在于使诗人摆脱功利的创作心态,为达到自然浑成的意境提供必要条件。
科举引发了士人追名逐利的心态,这种制度被废止,一定程度上使文人内心趋于平静,能够相对自由地创作。赵文在《学蜕记》指出:“科举累人久矣。士欲舍科举而专意义理,势有所不能,科举义理之学两进,日有所不给。四海一,科举毕,庸知非造物者为诸贤蜕其蜣螂之丸,而使之浮游尘埃之外耶?”⑤他分别指出科举废止前后对文人的不同影响。科举废止之前,文人为了应付科举,难免失去作诗为文的自由;科举废止之后,文人纵意于义理学问,沉潜于诗歌创作,获得创作的快乐。赵文《至乐堂记》云:“天亦哀于四方之士,抱至乐之具,缠于科举之累,而不得有其乐者七百年。车书混同,脱此桎梏,士之读书者,无时文掇拾之劳,无场屋得失之累,心胸旷然,开卷之顷,圣贤之蕴,天地之心,轩豁呈露。”⑥赵文认为科考是束缚在文人身上的精神枷锁,给他们带来了精神苦闷。与此相反,他积极评价了元代前期没有科考之累的洒脱。
出于尊重自然的创作理念,一些文人在诗歌理论中也推崇“天”这一范畴。王义山《跋杨中斋诗词集》指出:“江西派已远,后来无闻人。……吾闻诗之天,不在巧与新。”⑦认为江西诗派的衰落就在于创作求“巧”和追“新”,只有具备自然特质的诗歌才能被后人传诵,诗人应该崇尚天籁之音。其在《西湖唱和诗序》中亦云:“诗至于无,妙矣,天地间皆诗也。……众族之呼吸,往来唱和,非有度数而均节自成者,无声之韶也。三君子者,胸中独无无声之诗乎?天机自动,天籁自鸣,凡其手之舞之,皆诗也。”⑧获得“天籁之音”才堪称诗歌创作的绝佳状态。这种尊崇“天机自动”“天籁自鸣”,反对人为工巧的创作思想,正是“尚天”理念的体现。
即便是理学家吴澄,也格外推崇这种“天籁自鸣”的创作。吴澄《谭晋明序》云:“诗以道情性之真,十五国风有田夫闺妇之辞,而后世文士不能及者,何也?发乎自然,而非造作也。”①诗歌能否流传后世,不仅在于构思是否巧妙,也不仅在于创作技术是否娴熟,更在于能否“道情性之真”。要获得类似于《诗经·国风》感人至深的艺术魅力,在于创作主体能否“发乎自然”。在吴澄看来,得于自然的情性是诗歌永葆生命力的重要基石,那些“为文造情”的创作将会为历史所遗弃。吴澄对前代诗歌的批判也传达出元人重建诗学话语体系的意图。
元代前期崇尚自然、重“天”的观念在当时较为常见,表达了元人期望改变江西诗派生硬刻峭的创作意图,同时也希望扭转金末奇崛险怪的诗风。这种崇尚天然的诗学理念在元代中后期有进一步发展,尤其是随着其他民族汉化进程的加快,一些少数民族诗人的文学创作更是将推尊自然和”尚天”观念向前推进,呈现新的特色。例如色目诗人萨都剌就格外崇尚李白,标举清新自然的创作风格,在元代文坛名声显著。
四、科举废止与“尚游”观念的发端
伴随着科举废止,元代前期文人因不再耽于举业,有了闲暇时间,这为他们南北交游提供了条件。其时国家的统一也为各种交游行为带来空间的便利。江南儒士的出游行为对当时的文人心态产生了深远影响,并通过诗文创作以及诗学理论呈现出来。赵文指出科举的废止对于文人的尚游行为有明显推动作用,其《赠刘云山序》云:“人之游乎世,其何往而非云乎?出没于是非利害得丧之中,而不失其山之体者鲜矣!刘西龙号云山,科举士科举罢,飘飘然挟甘石书以游。”②科举被废,文人可以超越世俗功利,重新看待“游”这种行为。
事实上,元代之前的学术史对“游”这一范畴有较为丰富的阐释。《论语》里面所说的“游于艺”已指出学艺应需具备的态度,这里的“游”,即指全身心地沉潜于儒家“六艺”的精神状态。庄子对“游”有着深入的哲学认识,通过对“心”“物”关系的阐释,借“游”这一范畴,在《人世间》中提出了“乘物以游心”③的观念。当然,佛教的兴起使人们对“游”的论述也进一步深化。齐梁时期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专门探讨文学创作中思维活动的奥秘,提出了“思理为妙,神与物游”④的观点。自宋代以降,文论中与“游”相关的阐释也并不少见,大多与理学思想相关。宋人所言的“涵泳”之乐与他们所提倡的读书法有关,主张通过涵泳经典,游心于圣贤之道,从而获得阅读的自得感。到了元代前期,科举的废止促使文人对“游”有了新的理解。
元代前期科举废止时,有不少文人为获得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越选择了远游,其远游的动机和方式是多种多样的。吴澄在《送何太虚北游序》中对“游”的必要性也给予理论上的深化,他指出:“男子生而射六矢,示有志乎上下四方也,而何可以不游也?”⑤明确揭示了“游”对于创作以及修身的重要性。关于“游”的种类,吴澄在《何养晦诗序》中有精辟地概括:“游有三,有苏相国之游,有司马太史之游,有南华真人、三闾大夫之游。相国之游,欲界之游也;太史之游,色界之游也;超乎无色界者,其惟南华真人乎?南华之游,真游也。”⑥他将“游”按种类进行了划分,分别为欲界之游、色界之游以及超越二者的“真”游。元代前期文人之“游”,往往与这三种类型密切相关,他们既有为饱览名山大川的“色界之游”,也有为求官的“欲界之游”,还有为获得精神超越的真“游”。刘将孙在《郭梅垣墓志铭》中指出,郭梅垣“少为词赋,即有声。小试屡验,大场屋辄不偶,愤慨为远游”①。郭氏因为不得志于科举,为摆脱对世俗名利的执着而选择远游他方,以求获得心灵的安顿。当然还有其他方式的“游”,如李存《薛方彦墓志铭》云:“国初,科举废,世族子弟,孤洁秀拔,率从释老游。故方彦亦入龙虎山中奉真院,习清静言云。”②薛方彦为了寻求解脱之道,没有选择纵情于山水之“游”,而是出入道观,游心于清净之地,这在道教颇为盛行的元代也具典型性。还有一部分人弃文从医,如傅若金《赠儒医严存性序》曰:“里人严存性,年少而力学,博涉经史,旁及医药百家之言,方将以儒术取进士第,以是用于世,而科举废矣,于是益取医家之书而读之,求尽其术,以游四方,而行其志焉。”③科举废止之后,部分文人秉承儒家经世致用之道,选择行“游”四方以医治世人,这是元人“尚游”行为的另一种方式。
更为突出的是,一些文人北上求官,也形成了群体性的北“游”行为。元代前期文人通过考试做官的可能性很小,北游大都成为求官的重要渠道。赵孟等人的北上更是促进了南人的北游行为。翻检元代文献就可以发现,南人北游的现象比比皆是。例如,元代前期江南布衣文人陈孚北游上都,曾创作了《大一统赋》,因受到元廷重视获任上蔡书院山长,后升任为翰林国史院编修官。此类事件激起了南人北上的热情,吴澄《故逸士熊君佐墓志铭》就指出:“自科举法废,而进仕之途泛,人人怀希觊速化之心。离亲戚,弃坟墓,跋涉攀援,百计干入;经岁年,敝衣履,犯风雨寒暑,或至破家殒躯而不悔。”④可见当时南人为求取功名对北游的炽热之情。
需要指出的是,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钜夫受忽必烈之托到江南访贤,促进了南人的北游行为,之后大量文人前往大都游览山川。在北游途中,他们对北方风土人情的观览以及对自身命运沉浮的感悟渗透到文学作品和文学理论当中。也即是说,行为学意义上的“游”影响到了诗学意义上的“游”。在“游”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多种情感,比如对羁旅他乡的哀叹、对山川形胜的赞美以及对异域风情的激赏,都融入文学创作中。“游”对创作主体具有开拓眼界的重要作用。金元之际的杨弘道《送赵仁甫序》云:“登会稽,探禹穴,豁其胸次,得江山之助,清其心神,则诗情文思,可以挟日月薄云霄也。”⑤指出游览名山之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金元之际的北地文人王恽于此也有相似的看法,其《题兰府君望海寺二诗后》曾云:“昔张燕公南迁归,诗笔益壮,人谓得江山之助。今观兰广宁《望海寺》二诗,清雄奇逸,令人觉海上风涛之气拂拂袭人,所谓‘明昌雅制,风斯在下’矣。”⑥游览山川有助于创作主体开拓写作境界,进而改变以往的写作风貌。当然也有部分人因为饱受贫病之困而心生故国之思。这些独特的文学特征在元代出现,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文学的一种新变。
此期也有一些人对于“江山之助”的理论内涵展开辩证性思考。由金入元的郝经认为儒士立身处世不能仅依靠“江山之助”式的外游,还需要内游的辅助。郝经在《内游》中说:“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⑦这种“内游”更多地是讲求阅读古代经典,注重古人的经验。郝经认为,司马迁之所以在撰写《史记》过程中存在一定的瑕疵,就是因其仅重视“外游”,忽视“内游”的重要性。为此,他还指出:“则吾之卓尔之道,浩然之气,嶡乎与天地一,固不待于山川之助也。彼嶞山乔岳,高则高矣,于吾道何有?长江大河,盛则盛矣,于吾气何有?故曰:‘欲游乎外者,必游乎内。’”①认为仅凭“外游”不足以养成健全的道德心性。可见,元代前期文人并非完全认同“江山之助”的观点,而是给出了理性的答案。
科举废止之后,元代南方文人的“北游”行为促进了元代文坛的发展,“元诗四大家”的北上更是将南方文风带到了北方,加速了南北文风的融合,这与江西诗派讲究“闭门觅句”的创作方式有很大的不同。黄庭坚等人在诗歌创作中讲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的妙法,虽有助于拓展作者的创作思维,但这种寻章摘句的写作方式无疑会限制诗歌的发展。元代“尚游”的行为将创作主体从密闭的书斋引向大自然,将天地万物纳入诗料当中,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宋代诗歌的创作方式。
结语
宋末元初,虽有郑思肖等少部分江南文人出于保护文化遗产的目的对科举持有积极看法,但大多数人认为科举考试束缚了思想,士人为了应付科举,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去钻研程文,阻滞了对圣贤之学的研习,造成了文人道德的滑坡。当然,科举对于诗文创作的负面影响更为突出,文人因受“科举之累”无法纵情于诗文创作。宋亡后,文人有了足够的时间从事诗歌创作,出现了“废科举二十年矣,而诗愈昌”②的新局面。诗歌抒发真情的观念在元代前期得到了显著张扬,元代后期亦格外强调性情的重要性。比如杨维桢《剡韶诗序》说:“诗不可以学为也。诗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诗也。”③他指出,“情性”是诗歌创作的根本,创作应该有“自成一家”的意识。元代前期出现了重“天”的倾向,推崇不假雕琢的风格,反映了由宋入元的诗人在创作风格上由崇尚工巧向重视“天机自动”的转变。元中期,崇尚自然也成为重要的创作观念,如黄溍在谈到诗画创作时认为:“人知诗之非色,画之非声,而不知造乎自得之妙者,有诗中之画焉,有画中之诗焉,声、色不能拘也。非天机之精,而几于道者,孰能与于此乎?”④就是在艺术创作中对自然天机高度重视。
元代前期出现的“尚游”诗学倾向,对于提升元诗的艺术品味大有裨益。元代中后期,北游文人写了大量两都纪行诗。吴师道《跋(胡助)上京纪行诗》云:“国家混同八荒,远际穷发,滦阳去燕千里,上京在焉。每岁时巡,侍从之臣,能言之士,览遗迹而兴思,抚奇观以自壮,铺陈颂述,皆昔人所未及言者。”⑤北游文人将北地风光作为创作内容,极大地拓展了诗歌写作的题材。这些诗歌风貌与宋代有着明显不同。邱江宁就认为:“上京纪行诗同样是代表着元诗风貌特征的典型,上京纪行诗的繁荣是元诗典型特征形成的重要标志之一。”⑥文人在游览山川过程中走出了闭塞逼仄的书屋,形成了更为明朗乐观的情感,将对生命的热情灌注于诗文创作中。
此外,元代前期科举废止后,元人崇尚自然诗风,深化了对唐诗审美特征的体认,同时对唐、宋诗歌风貌的认识也进一步加深。元代前期,方凤《仇仁父诗序》云:“唐人之诗,以诗为文,故寄兴深、裁语婉。宋朝之诗,以文为诗,故气浑雄、事精实。四灵而后,以诗为诗,故月露之清浮、烟云之纤丽。”⑦他以鲜明的辨体意识区分了唐、宋诗体的差异。元初形成的宗唐风气一直延续到明代。查洪德指出:“从元初宗唐的多元,到元代中后期广取初盛中晚而以盛唐为主、李杜为宗,再到明代的专主盛唐,其变化的走向,可以从戴表元的《唐诗含弘》、杨士弘的《唐音》以及明代高棅《唐诗品汇》三部唐诗选本选诗观念的变化中体会。”①另一方面,面对科举不彰的现实,部分文人担心传统文化的失落,萌生了存续华夏文化的意识,一些理学家更是将经学的道义精神融入了诗体观念中,以实现文化救亡的目的。元中期形成的雅正平和之音与此有一定关系。总之,元代前期科举制度的废止,催生了与宋代不同的文学观念,为“盛世元音”的到来奠定了基础,影响了元代中后期的诗学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