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秀丽来交房租的时候,房东任强又一次对她说:我都为你心痛。
她哈哈笑,说谢谢任大哥为我痛。
这是她第十年来交房租。交到第五年,任强对她说:我愿意把房子卖给你。她当时很吃惊,是突然遭到侵犯的那种吃惊,像房东的话是一只手,甚至是把刀子。这个能够理解,一个在镇上打零工的人,要猛然间拿出一笔钱来,还不如割肉便当。但任强是为她好。他租给她的房子,七十多平方米,按回龙镇的价钱,每月租金八百块,五年,就将近五万,而回龙镇的房价每平方米才一千块,他那套房值不了八万,她这样很不划算。
又是五年过去了。
回龙是个老镇,镇外的清溪河,汽划子可直通县城。后来那条水路废了,成都到西安的高速路,路过县城,从回龙镇五公里外穿过。高速路将通未通的时候,镇上的房价跳涨了一下,像睡着的人被突然叫醒。可醒来后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既没多个太阳,也没多个月亮,连老渔夫蒋大脚拴在桥下游的“鞋壳船”,也一如往常,懒心无肠地随波荡漾。因此待路真正通了,房价就回落下去。又过些日子,镇政府搬走了,如此,不跌价已是万幸。任强的那套房,五年前值不了八万,现在还是值不了。可雍秀丽交的房租,都快到十万了。
我就七万块卖给你,任强说,你一次拿不出来,可以……
她摇着头:我给你讲过的任大哥,我不会在回龙镇买房子。
任强很不解,说:买套房在这里,对你只有好处,首先是省钱,你多的钱都花进去了;再就是,有个房就有个窝,即使你将来离开了,想回来的时候,也有个窝等着你。
她却再一次摇头。
任强不好说啥了。他怕说多了让她误会,以为他是急于出手。事实上,只要她愿意租,有人买他也不卖。天底下恐怕再难找到像雍秀丽这样的租客,电线水管马桶之类的出了毛病,她从不找房东,都是自己解决,自己解决不了,就请人修理;楼上住户渗水下来,把天花板浸出印子,她也上去交涉,并想辦法把印子除去。
那套房是别人的,可她当成是自己的家。
不过对雍秀丽来说,家仅指住宅,不包含家眷的意思在里面。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也没有老人跟着。这在城市里没什么,可在小镇上,一个正当年的女人单门独户过日子,总自带神秘,令人遐想。而雍秀丽并不神秘,自从来到回龙镇,她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打早起来,吃过饭,就出门去,中午是在外面吃,傍晚或更晚些时候,买了菜回去,再不出来。
大热天也不出来。
盛夏和初秋,回龙镇人爱去河边吹风。镇外的河道,直趟趟的,直的哗啦一声,既是水路,也是风路,白天只有水,没有风,黄昏时分风就来了,湿润润的,凉幽幽的,好风!为了吹风,多数人家都是在太阳落山时候,就把晚饭吃了,老老少少朝河边走,短短的路程,往往要走个把钟头,是因为一路碰到熟人,站下来说话。镇子就那么大,虽分出上街、中街、下街,其实就一条独街、几条短巷,彼此天天见面,各人的心里,就都装着对方的鼻眼和故事,不管喜不喜欢,都装进去了,镇里的日月,便也河水一样流淌着。
但这当中没有雍秀丽。
吹风的地方是在下街,那里修了八百米滨河路,花砖铺地,宽敞整洁。任强租给雍秀丽的房子在上街,他自己在中街经营着一家店子,家也在那里,是里家外店的格局。即是说,上街人下来,他是看得见的。可是从没看见雍秀丽。
是说,从没看见雍秀丽去吹风。
有天任强站在店门口,见雍秀丽收工回去,手里拎着三根黄瓜和两个馒头,他就问她:秀丽,天这么热,你晚上也不出来歇凉?
她笑盈盈地:任大哥,我哪有时间歇凉啊?
这倒让任强诧异。他知道,她打零工没有固定地方,也没有固定职业,卫生院需要人,她就去卫生院;学校需要人,她就去学校,做护工,送开水,扫厕所,啥活都干。河那边的半岛上要人种地,她也就去种地,镇子后头的空地上要人用石棉包管道,她也就去包管道。任强还听说,石棉粉尘都是穿山甲,特别能钻,但不是钻山,是钻衣服、钻皮肉,痒得人只想把皮揭下来。雍秀丽那段时间,喘出的气都痒。她以为多穿两层就不痒,七月间竟穿上秋衣秋裤,没想到穿得越多,吸附力越强,加上汗水一沤,痒得更狠,更毒。
不管干啥,都是外面的活,有什么活需要她拿回家里去忙?
任强这样问她,她又是一笑:我忙着做梦呢!
开始听她这样说,还以为她是忙着休息,忙着睡觉。想来也是的,一个女人家,白天没歇过,甚至都没坐过,中午的那顿饭,也是站着吃,任强就多次见她站在“陈凉皮”的小摊前,端着个纸碗,呼啦呼啦地把那透亮的东西往肚子里吸。她是抢时间。除了完成雇主交付的活路,还瞅空子穿街过巷,手里拎着只蛇皮口袋,废纸空瓶,铜线铁钉,都往口袋里捡。这么忙一天下来,纵是铁打的,也想进屋就往床上躺。
可是任强错了。
她说做梦,是真的做梦。
雍秀丽不是回龙镇人,她的家在老君乡。老君乡在清溪河左岸的高山上,而雍秀丽又在高山更高处,那地方名叫万古楼,是从山头又平地拔起的一座孤峰。回龙人基本不去老君乡,更不去万古楼。早些年,山上的姑娘命好的话,倒是可能嫁到回龙,有了亲戚攀扯,逢年过节,男方会去那山上走一遭,而今连这种事也没有了,出门打工的女子,在工地或厂房谈个天南地北的朋友,自己做主就嫁了;即使往回龙嫁,男方也须在镇上有房子,一家老小也都到镇上来住。雍秀丽不是嫁下来的,她是来找活做。傍河的镇子,总比山上的乡场路宽。
可她的梦却不在镇上。
也不在整条清溪河流域。
她是要到南方去。
再小的地方都有个南方,雍秀丽要去的,是中国的南方。哪里才算中国的南方?又是在南方的哪个位置?不知道。她成人过后,同村的年轻人都出门了,下山了,下山后也都去了“南方”。雍秀丽为什么没能走成,她从不向人说起。倒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说她家里遭了灾。从她独自一人来看,还可能是大灾。万古楼山高路陡,猴子也会踩虚脚,特别是经不得暴雨,暴雨一来,山洪、塌方、泥石流……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这也多半是出于旁人的猜想。她那脸上,有汗渍的阴影,发丝的阴影,却没有灾难的阴影。她爱笑,一说一笑,即便正下着苦力,跟人打招呼也是笑着的;哪怕没笑,也给人笑的感觉。
无论什么原因,她被绊住了腿,这是事实。
可她从没忘记要去“南方”。
她都快到四十岁了!
一个女人到这个年纪,开始有开始的路,结束也有结束的路。说开始,她完全可以找个合适的人,结个婚,生个孩子,正正经经成个家。四十岁生孩子,自然是高龄产妇,但高龄产妇也是产妇。现在二十出头的女子生育,也常是取,不是生,生靠自己,取靠别人,忍不了多少痛,也冒不了多大风险。但如果再晃荡下去,眨眼间就五十岁了,再一眨眼,翻过六十,就当真成个老太婆了。这些道理都是光天化日的,雍秀丽怎么就看不见?十年前说去南方,十年后还是说去南方,自己的青春,就这样白白地耽误了。
可雍秀丽好像不怕耽误。
她也不觉得是耽误。
她把那个梦做得一板一眼的。
每天晚上回去,做了饭吃,洗了碗筷,她就忙着收拾行李。像所有出村远行的人一样,她买了个很大的帆布包,她把她的几双鞋子、四季衣服和两条毛巾,都装进包里。想再装些啥,可是没得装了。村里人出门,除带上衣帽鞋袜,还会带些腊肉,并不是怕花钱买肉吃,而是要把家乡的风味带在身边,也把亲人的关切带在身边——这个她不用带。也没腊肉可带。自从来到回龙镇,她既没做过腊肉,也没买过腊肉。腊肉不仅是肉,还是年节里亲人团聚的气息,对她来说,那样的气息或许是一种痛。另有些村里人,出门进了石磨厂,打石磨的工具需自己买,那东西贵,也沉,但他们不怕沉,返乡过年,放在厂里不放心,就背回家,年后出门又带走——这个她也不用带。去南方究竟干啥,她还没有想过。
她这才发现,自己能带的,是那样少。
帆布包瘪瘪的,好像瘪着嘴,对她说:你就这么点儿东西?
她想说是的,却又不甘心,就环顾四周。客厅里,有一张餐桌、一台冰箱、一部电视,三把木椅、一张布艺沙发、五个塑料圆凳,这些都是房东的,没一样是她的。
于是她起身进了厨房。
锅灶、菜刀、案板、碗柜、铁铲、筷子篼,也是房东的,她在厨房里的家当,是两个碟子、三个盘子、两双筷子、一把勺子、一口盐罐、四只碗。她把这些都取出来,用塑料袋装了,再塞进帆布包,怕坏,拿毛衣裹上,又裹了件羽绒服。提一提,包是沉一些了,可照样瘪着。这样子且不说难看,背起来也不贴身。因此她又进了卧室。
共有两间卧室,一条走廊隔开,南边一间,北边一间。她睡的是南边那间。她经常想,要是北边那间能租出去就好了,就可以省下一半的租金。但在这条河上,人们还不习惯与陌生人合租。并非计较安全,而是觉得,房子天然地连着亲情,跟陌生人在一个套房里进进出出,仿佛就是对亲情的蔑视,同时在作风上也让人生疑。她知道,就算她去县电视台打广告,也没人前来应承。当然那种广告她首先就不敢去打。如果当真有人来呢?来个女的还好说,要是来个男的呢?就是来个女的,或者先就表明只招女客,镇上人也会说闲话。
但实在地,她用不着那么大的房子,没客人招待,没熟人串门,无非是自个儿做个饭,睡个觉,发个呆,七十多平方米,真的太大了。可这是回龙镇最小的户型了。听那些从南方回来的人说,在大城市,某些公寓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厨房、卧室、饭厅,鼻子眼睛挤成一堆,走进去,只见一马平川,主人家的白天黑夜,尽收眼底。她也只需要那么大的房子,遗憾的是回龙镇没有。
她站在卧室门口,伸手往里墙上一摸,床就从黑暗的海里浮起来,像开起来一朵长方形的花。床是房东的,但床上用品是她的,包括垫絮、床单、被子和枕头。除了这些,还有一床冬天用的厚棉絮,收捡在墙角的立柜里。啊,把这些放进去,包就不会瘪了。
通常,去南方的人不带被子,都是到当地买,那是因为他们带的东西多,除了腊肉,还有这样那样,都是吃的,要么是亲戚送来的,要么是父母硬给的,比如一瓶豆瓣酱,甚至一窝白菜,父母也非让带上,说去了外地,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豆瓣酱和白菜了。
别人不带被子,她可以帶。
她把平平展展盖在床上的被子揭开,叠了,往帆布包里装。
装下这条被子,再塞进枕头、床单,就是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了。
原来,她能带的并不少,那床厚棉絮根本就带不走,垫絮更带不走。
带不走的东西,留给任大哥好了。任大哥是个好人。通高速路的第五年,风传县里要打造全域旅游,并疏浚清溪河水道,县城到回龙镇,不仅通汽划子,还通快艇,快艇发动起来,身子一飙,犁出白浪浪的两座水山,打个喷嚏就到了县城……话传到镇上,有些房东就去找租客提价了。但任大哥从没说过半句话。后来的事实证明,打造全域旅游或许当真,却是猴年马月的事。而且半年过后,连镇政府也搬走了。
能有东西留给别人,这个人就是富有的。
雍秀丽觉得自己也是富有的,尽管她能留下的不值钱。
她就怀着这种满意的心情,把包拉上。拉链不太顺滑,但声音很好听,那声音似乎在说,每次把包合上,都是一段生活的小结,并开启另一段新的生活。背绁也是帆布做的,舒展,结实,染成了鲜亮的米黄色。她蹲下身,手穿进去,背起来。一点也不沉。跟平时干的活比,这算什么沉?别说坐车,就是背着走,她也能一路走到南方去。
包很宽,很高,宽得能把她埋了,脖子一仰,头就被顶住了。她是背了一座山。她去南方,是把一座山背到南方去了。山长在她的背上,也是一座孤峰了。
她背着她的孤峰,以餐桌为轴,在客厅里转圈。她想象着脚下是山重水复,山重水复的那一边,就是南方了。南方很遥远,却又并不远。南方甚至比她的睡眠都近。有很长一段时间,包括初来回龙镇的时候,她夜夜失眠。她告诉自己必须睡,既然老天爷造了白天,又造了晚上,就是要让人睡觉的。可不管她怎样使力,都漂浮于清醒的海里,到不了睡眠的岸。
她以为自己的余生都会醒着过了。
是怎样挣扎出来的,已无法说清,只记住了那种挣扎的感觉。
南方却不让她挣扎,她要去,随时都可以动身。
这时候,她就正朝自己的南方走呢。
走出了汗水,她就把包放下来,又一样一样地,把东西往外取,并各归其位。然后洗过澡,准备睡了。她很少看电视。有时候想看,怕耗神,怕误白天的事,就忍住了不看。
卧室的窗子得关上,河风要从黄昏吹到后半夜,暑天也会把人吹凉。关窗之前,她都要在窗前站一会儿。这是她真正意义上的闲暇时光。窗下的河水像只动物,明显躲避着灯光,于是她把灯关了。但时间尚早,临河人家的灯火,在河面画出片片亮色。蒋大脚的“鞋壳船”,也在亮色里。她从没见过蒋大脚。她到回龙镇时,蒋大脚已经过世。但经常听人谈起他,说他身高不足一米六五,却穿四十四码的鞋。他死后,拴在河边的船,像是不相信他死了,还在春去秋来地等着他。十多年过去了,船也老了,日晒雨淋,船帮早已发白。可它顽强地活着。它活着,蒋大脚也就活着,在别人心里,他就还是个“老渔夫”。
船上游不足四十米,是一座桥,桥那边是半岛。半岛方圆五公里,地势坦平,土壤肥沃,但半岛上的年轻人,也跟山里人一样出门去了。他们也是去南方了吗?……没有年轻人种庄稼,老人们舍不得那片好田地,靠自己又做不过来,春种秋收时节,就会雇人去帮他们“双抢”。雍秀丽每年都去。她翻耕着油黑的土地,心里总是抓挠出一块一块的痛感。
她可惜着世间物。
一枚扔掉的铁钉她也可惜,别说田地。
扔掉的不会永远被扔掉,总有人去可惜,去捡拾。那些出门打工多年的,老了也要回来,回龙镇两头的村子里,就回来了好些,他们要用辛苦大半生挣来的钱,修个好房子,要把抛荒若干载的田地打整规矩,再种庄稼。田地里满目荒草,高过人头,一把火烧掉当然省事,但不能这样,怕火一高兴,就往山上的林子里跑;洒除草剂也不好办,草太深,太密,除草剂透不进去。只能请人割,割了再挖。
要是没有别的事情,雍秀丽也去割草,一百块钱一天。
那活真不好做。草兴致勃勃地长在那里,一茬跟一茬的,青了又黄,黄了又青,以为从此可以安心,可以当成子子孙孙的家园,却要被斩草除根,想不过,就用锋利的刃口,把人的手划烂,脸划烂。草丛里生着刺藤,平日里,它们和草争夺阳光,闹得很不愉快,现在结成了同盟,刺藤上的圪针,把衣服和手套锥穿,锥得人痛。痛还是其次,主要是麻,麻过了就痒,抠那痒处,却抠不到,是痒进了肉里。
但和石棉粉尘刺出的痒相比,圪针就算温柔的了。割草让手变粗,石棉让手长毛,真的像毛,但又是肉,是肉毛,白乎乎的,飘飘绕绕的,如密集的银针,绵柔里藏着金属的硬。
用石棉包管道,几年来没断过,不知道做什么用。
直到雍秀丽到回龙镇的第十一个年头,才见出端倪。
山上九百米高处,有个地方叫燕子坪,燕子坪上有个大水库,半个世纪以来,水库都喂养着层层梯田,现今种田的少了,水自满自溢,可一个地质队去那里考察,发现库里的水是山泉汇集,特别养人,有关部门就想,把这水引到县城,引到市里,不让它白白浪费,也算是造福一方。想到就做。前期工作都闷声闷气做好几年了,但直到现在才说明。当然也有人不信,说肯定是在山里发现了石油,是用管道输送石油。若是送水,哪里需要那么粗的管道?有的管道直径达两米多,人在里面走,像在房子里走。
管道需深埋于地下,因此要打山洞,要大量人手。
雍秀麗便又去打山洞。
除了雍秀丽,工地上全是男人,男人们照顾她,只让她往洞外背土石。早上八点到场,晚上六点收工,每天干完最后一趟活,手脚再快,回到镇上时,冬日的街灯也已把灯泡烧烫,夏天吹凉风的人,都聚到了滨河路。中午那顿饭是带上的,晚上回家吃。雍秀丽常常不想吃。但只是骨头不想吃,胃却想。她不能亏待了胃,便强打精神,进了厨房。饭越做越简单:先是炒个菜,烧个汤,后来不烧汤,再后来菜也不炒,只吃咸菜,再后来饭也不压,往冰箱里多囤些馒头,把馒头热一热,就着咸菜吃。饭后冲个凉,就睡了。
一夜难眠。不是以前的那种失眠,而是骨头闹她。走着站着坐着的时候,都没什么,一躺下,骨头就喧喧嚷嚷,吵闹不休,肩骨怪腰骨不使力,全靠它撑,腰骨怒不可遏,说我不使力,你撑得起来?你以为挎着背绁就叫撑?背篼的肚子和屁股是谁在顶?两个正吵得不可开交,腿骨又加进来,说你们再苦再累,毕竟不怎么动,我呢?一步跟一步,从西到东,又从东到西,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没人给我计数嘛,要是计数,报出来不把你两个吓死!
骨头吵了,肌肉又吵。
她左边劝了劝右边,这个劝了劝那个,诚心诚意地表明它们都有功劳。
好不容易安抚下去,勉强睡着了,却又做噩梦。无一例外,在梦里她都摔下了山崖。把土石从洞子里背出来,贴着山壁,走过一道山弯,是直通通的一面石崖,崖口冷气森森,低处岚烟涌动。土石就是倒进那深谷里。她身子一躬,背篼口朝下,底朝天,土石就倾泻下去,无声无息。但躬那一下要拿捏分寸,路很窄,要是屁股碰着山岩土坎,人也就下去了。做着的时候没觉得啥,小心是小心,但没怕过。怕却跑到梦里来了。
不过,清早起床,就什么都过去了,不怕了。
吃过早饭,往山上去的时候,她想着自己的南方。
好久没在夜里收拾行李,往“南方”走了。
这让她心里空。
打山洞的工作,将持续很长时间。至少好几年。干到第二年,有面洞子已打得很深,进去后,三伏天也寒彻肌骨。镇上人不信,说哪有那种事!好事者便不辞辛劳,从黄荆遮道的小路爬上去,穿着短袖短裤,往洞子里走。刚到洞口,身上就闪了一下,可不服气,喊一声:热啊!接着走。走不上五十米,终于吃不住,转身就朝外跑。出来时,被寒气咬出满身鸡皮疙瘩,太阳要晒老半天,才能把那些疙瘩晒化。每每见到这场景,雍秀丽都乐不可支。
她除了觉得好笑,还有一丝骄傲在里面。
正因此,她第一次发现,在她那里,南方或许并不是个方位,只因为跟她一起长大的,出远门都去了南方,而她没能走成,南方才有了特别的意义。此时此刻,当她背着土石,走在山弯里,不正是走在去“南方”的路上吗?
责任编辑 石一枫 孟小书
作者简介: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著有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尘世三部曲》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十大华语好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