宥予
年幼时,我的姥姥每隔一阵做黄酵母,在柿子树旁晾晒,阳光喜人,黄酵母团团可爱,我时而拣一两颗吃下,此时齿根仍有那股清香的酸味。每次做酵母,姥姥照例留下一坨面,晒干后扔进面缸里,下次再做酵母时,掰成许多小块,掺在调配好的材料里,大概起到引子的作用。有两篇小说我一直舍不得定稿,就类似姥姥的那坨面疙瘩。每次重新打开文档,在句子的丛林里寻找新的可能性,都仿佛在沼泽中爬行,远比写一篇新小说困难,但每次修改,都让我对小说和写作多出一些理解。《塞里史龙洞》就是其中一篇。
这篇小说源于一场梦。2020 年末,我梦到在非洲的荒原上,有一个叫塞里史龙洞的村子,那里住着一条会产奶的龙,村里人喝龙奶维生。醒来后我意识到,龙并不产奶,好在梦无须遵循现实的逻辑。我尝试继续入睡,半梦半醒间,隐约看到一个人,仿佛是我,困在当下的狭窄之室,而同时有另一个自己正在沙漠跋涉,去往塞里史龙洞。等我彻底醒来,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我,他比我大不少,出生在广州西关区域,从事艺术品相关工作。
以此为起点,我写了一篇小说。那个中年男人对生命中重要的事情有过期待,可美好的期待最是残酷,因为人要承受它的落空。我看到他时,他已经自以为人生期待全部落空,只剩下一个说“算了”的人生。不过他仍然试图在精神上寻找一个逃避的出口,在日常与工作中,在城市的景观里,渴求一个彼时彼地的自己。于是在母亲的葬礼上,他突然看到另一个自己正在非洲的沙漠里,骑着一只巨大的蜥蜴,前往塞里史龙洞。但最终,这份期待也落空了。
写完之后,我很失望,只觉得这份落空,无非是一个男人的自怜与矫饰,于是搁置在那里。一年多后,我重新看待它,意识到整篇小说从他女儿那里进入,有可能会刺中我想要刺中的真东西,于是重新开始写,原来那部分只作为文中父亲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
单就文本而言,从最初稿开始,每隔一段时间,我重新充满怀疑,是否如我所愿刺中了真东西。然后像姥姥用骨头清晰的手掰那团干面疙瘩一样,我一遍遍拆解它,尝试找到进入故事的最佳时间点,尝试找到一条更能释放文字背后力量的叙述路径。在这个过程中,塞里史龙洞和那条靠女人眼泪为生的龙,开始呈现出真正面貌,那并非一个男人的逃避之所,而是这个女人必须面对的处境,成为她生命中所有无可回避之物的隐喻,始终吞噬她压迫她排挤她。
有一天我知道没有大改的可能了,因为我清晰意识到,书中人物完全走出了我,彻底变成常青,变成常川,变成珍珠姨,不再容我的手插入其中,这些广州人之间的对话,也只能是广州话了。
书中常青、常川居住的永庆坊,位于广州市荔湾区,本地人称为西关的区域。从2019 年到2023 年,每年我都要去永庆坊几次,看它升级改造,从一条街巷,逐渐蔓延到一大片区域。有一天,开始扫健康码和测量体温,我依旧会爬上一个少有人去的天台,和几台工作中的巨大空调外机站在一起,四下遥望。屋顶起伏,天台植物,远处高楼,晴朗日子里夕阳沉入江心大坦沙岛。等夜色填满天地,人行其中,酒吧与餐厅的光也透过玻璃落在路灯的光上,周围走动时髦的年轻人和外地游客,人们面戴口罩,彼此经过,只是平行,并不相交。我停在依旧没有搬走的人家屋外,对一扇窗,尝试感受巨大变动中,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如何理解这一切。
但这仍然只是人物存在的背景,在这篇小说最终定稿后,于我而言,连其中隐喻的部分也不重要了。我嘗试理解,对一个人来说,构建跟这个世界连接的所有关系都不可靠,生命中仿佛不可缺少的人会死,会离去,会消失,一个人所能接收到的爱都可疑,那么一个人到底如何承受这一切呢?我想触及生命之中,一块块石头投入水面,水波兴起,等到水波散尽,水面重归平静,水面还是原来的水面吗?那些波纹哪里去了?
那些消失的波纹,在生命中,如何作用于一个人的精神,多希望我捕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