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奕秋
盘桓多日后,以色列地面部队10月27日攻入加沙地带,并开始缓慢向哈马斯势力的中心—加沙城推进。以色列宣称,其目标是摧毁哈马斯在加沙的军事和管治力量,同时将被劫走的约240名人质带回家园。
在加沙城围捕哈马斯“二号人物”叶海亚·辛瓦尔之际,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多次表示,在所有人质返回之前不会出现“临时停火”。但在美国国务卿布林肯11月3日再度访以之后,以军开辟了一条供加沙城平民南下逃生的通道,只是受到哈马斯炮火和狙击手的阻拦,实际效果不彰,直到以军挺进加沙城并包围多家医院,南下人群才渐成洪流。
如今,在仍有大量平民滯留的加沙城“划片清理”,以军明白欲速则不达,甚至可能要花一年时间;以色列政客则担心夜长梦多:面临明年大选压力的拜登政府可能撤回支持,以色列的战时内阁保不齐中途垮台。
加沙地带沿着地中海东岸,在南北方向绵延约40公里,本身并不大,但以色列官员估计加沙地带有1300条隧道,构成世界上最复杂的地下网络之一。大多数隧道很窄,对于矮个子来说几乎不够高,但有些隧道宽度足以容纳小型车辆,甚至配有电车轨道,被称为“加沙地铁”。
除了人员宿舍和通道,哈马斯所挖掘的巨大地下迷宫,还留出物资储藏室和专门的逃生路线。许多隧道可能都埋有诱杀装置。哈马斯领导层强调,这些隧道仅供武装分子使用,不适合作为民用防空洞。以色列的军事合同,通常禁止正规地面部队(特种部队除外)进入隧道,因为被杀或被俘的可能性太高。
这一次以色列有备而来,依靠探地雷达、机器人、AI工兵队、海绵炸弹(释放出迅速膨胀和硬化的泡沫,堵塞或封闭隧道入口)、麻醉气体,还有钻地弹、精确制导炸弹、温压武器等,有时一天就可以“摧毁”150条隧道。在缴获隧道详图和哈马斯作战指令后,以军的行动更有的放矢。
不过,人质可能被关在地下迷宫中,这让以军投鼠忌器。被哈马斯释放的83岁妇女约切维德·利夫什茨回忆说,巴勒斯坦枪手用一辆摩托车将她带走,“直到我们到达隧道”,之后“在潮湿的地下走了几公里”,“到达了一个大房间,里面聚集了大约25个人”。
在早些年的战斗中,以军会使用烟雾弹探查哈马斯隧道的通风井,然后使用装甲挖掘机、装甲推土机和炸药摧毁隧道。有时候,以军向某处隧道投掷烟雾弹,看到的不是一两个通风井冒烟,而是数十个通风井冒烟,可见隧道网络的复杂程度。
这些隧道的历史并不久远。在加沙,挖水井用于农业的古老做法,在1980年代之后被用来挖掘通往埃及的隧道,以便运进化肥、牲畜、电子产品、水泥,甚至拆解的奔驰轿车。后来,哈马斯大肆挖掘走私武器的隧道,使得隧道的总长度接近500公里。其中安放了哈马斯的指挥控制中心、军械库、食品和燃料仓库,乃至制造火箭的地下工厂。
为了防止隧道的渗透,以色列花费巨资,在加沙周边修建了一堵坚硬的“障碍墙”。这是一种地下盾牌,它部署了地面传感器来监听铲土的声音、寻找空洞。挑战在于,这些“地理电话”在喧闹的环境中就不太有效了。
2014年,在对加沙的一次持续50多天的大规模地面进攻中,以色列军方报告称,它摧毁了32条隧道,其中14条隧道进入以色列境内,可用于发动“偷袭”。当时,以军满足于摧毁通往以色列的隧道,并没有深入加沙地带。
在震惊世界的10月7日突袭期间,哈马斯敢死队并没有依靠隧道进入以色列,而是相对轻松地穿过以色列的墙壁、护堤和栅栏线。
无论是否采纳“海水淹隧道”之策,以军“拆楼+填坑”工程的难点,都不在于频遭袭扰的地道战本身,而在于疏散加沙北部的平民、撤离加沙地带的数千外国人、解救多国人质。
隧道不是哈马斯进攻的利器,却是其防守本土的趁手工具。一个可参照的对象是马里乌波尔保卫战。乌军利用亚速钢铁厂底下的密集隧道,坚守了86天,使得该城成为乌克兰抵抗运动的象征。而加沙的隧道系统更为庞大,物资储备足够哈马斯坚持“四五个月”,而且各个子系统之间可实现封闭(封死)和开启(实时开挖)的灵活转换。
不过,曾在加沙工作的美国退休外交官杰夫·古德森建议,用来自邻近地中海的海水淹没隧道,可有效地长期摧毁隧道系统。这是因为,一旦隧道被海水淹没,想把水抽出来就非常困难,尤其是在战时;由于沙质淤泥层的属性,当进水达半人高时,隧道实际上已不可用。早在2015年,埃及就淹没了加沙地带南端的37条跨境隧道。
古德森认为,不用过度担心土壤盐碱化问题,因为加沙的浅含水层早已干涸,加沙也没有正规农业,当地人的饮用水和生活用水,基本上依靠海水净化、水库蓄水和外援的瓶装水。相比之下,持续轰炸隧道所造成的平民伤亡和其他附带损伤,将高得多。
无论是否采纳“海水淹隧道”之策,以军“拆楼+填坑”工程的难点,都不在于频遭袭扰的地道战本身,而在于疏散加沙北部的平民、撤离加沙地带的数千外国人、解救多国人质。其中,光是加沙最大的希法医院,就一度聚集了多达7万流民,而它的下面就是哈马斯的主要行动基地之一。
“战士们在地下,等待战斗。”驻黎巴嫩的哈马斯高级领导人阿里·巴拉凯日前声称,哈马斯的军事部门卡桑旅有4万战士,其他派别有2万战士,“他们(以色列军队)无法应对6万人”。
单单是哈马斯,不仅遥控着军用无人机,装备了理论上可威胁以色列核电站的“图凡”弹道导弹,还熟悉瓦格纳雇佣军的作战手段,不迷恋简易爆炸装置和饵雷的杀伤力,巷战实力远超过去。但巴拉凯也承认,哈马斯没料到美军会卷入。
以军可参考自身在2002年春季的“防御盾牌行动”。当年,因绵延多月的“第二次巴勒斯坦大起义”导致数百名以色列人丧生,以军遂在约旦河西岸城镇动用了5个师,加上持续的反恐努力,减少了恐怖袭击和受害者的数量。但那次行动毕竟已经过去21年,这期间以军的地面战斗力提升并不明显。
如今,在美国军事顾问的建议下,以军吸取了从费卢杰战事到摩苏尔战役的经验教训,并没有鲁莽地直接派坦克部队和步兵杀入加沙城,而是先在“空旷”的城郊地带建立堡垒土墙,形成包围圈后,再派小股精锐部队配合空中火力,逐片清理经过重点轰炸的街区,或沿着海岸线南下一路清除地道。
這主要是为了减少平民和自身伤亡。2004年费卢杰战事期间,美国海军陆战队与伊拉克叛军进行了挨家挨户的战斗,造成数百名平民死亡,美军也伤亡惨重,休整近半年后才费时两个月拿下费卢杰。而十多年后在摩苏尔,面对“伊斯兰国”的地道战,伊拉克军队在美国空袭支持下,历时9个月收复了摩苏尔,过程虽漫长但让近90万平民得以趁隙逃生。
以色列1982年侵入黎巴嫩,将领导巴勒斯坦武装的阿拉法特驱逐出贝鲁特,不料却陷入与后起的真主党的持久战,而今以色列对加沙的持续轰炸,也可能催生出始料未及的对手。
加沙城的情况比摩苏尔更难应付。摩苏尔当时仅被“伊斯兰国”控制了两年多一点,而加沙被哈马斯统治了16年。以军与加沙平民的关系,可不像伊拉克军队与他们从“伊斯兰国”占领下解放出来的同胞那样—虽然以军就人质或哈马斯高官的信息展开悬赏,但获得的有价值信息寥寥;相反,向哈马斯提供情报的当地平民不在少数。
以军在进入加沙地带之前,曾要求110万平民离开加沙北部,但执行起来非常耗时。截至11月初以军合围前,仍有30多万平民留在那里。哈马斯不允许他们离开,埃及则不放他们入境,而他们担心一旦离开原有的住宅,将加入街头流浪者队伍。《经济学人》根据卫星图像估计,加沙1/10以上的住房已被摧毁,超过28万人流离失所。
除了临时住房短缺,燃料匮乏也是平民撤离的一大阻碍。哈马斯库存的至少100万升战备燃料,不对平民开放。以色列为了消耗对于隧道“发电+通风装置”至关重要的燃料,也不让外界向加沙援助燃料,以免其最终落入哈马斯之手。
撤离60多国的近7000名公民的行动,截至11月中旬已获明显进展。一开始,哈马斯为了博取国际同情,允许部分外国人(尤其是法国人)离开,前提是埃及同意暂时接纳加沙的少量伤员及其家属。到后来,以军基本掌控加沙地面局势,这一进程大大提速。
由卡塔尔牵头的交换人质的谈判,则磕磕绊绊。哈马斯起初试图用手中的人质,换取关押在以色列监狱中的6000多名巴勒斯坦人。考虑到1973年“赎罪日战争”之后以色列最终不得不将西奈半岛归还埃及以换取和平,哈马斯在发起“阿克萨洪水”突袭之初,甚至可能试图达到一个变革点,目标是长期停战。但它显然失算了。
以色列决心将哈马斯连根拔起,就像美国对待“伊斯兰国”那样。原本,以军防卫的重心是在北部的黎以边境和东部的约旦河西岸地区。现在,以色列在回师南部的同时,也在西岸逮捕了数百名哈马斯成员(以及少数法塔赫高级成员),决意反恐到底。用它的话说,每隔几年“割草一次”已不再能够维持威慑局面。
当然,长期战争范式也有历史可见的缺陷。以色列1982年侵入黎巴嫩,将领导巴勒斯坦武装的阿拉法特驱逐出贝鲁特,不料却陷入与后起的真主党的持久战,一直持续到2000年以色列撤军。而今以色列对加沙的持续轰炸,也可能催生出始料未及的对手。西岸城市希伯仑的阿克萨烈士旅新近宣布,在整个巴勒斯坦进行永久总动员,并威胁要恢复自杀式爆炸袭击。
当包括30多名美国人在内的上千名平民遭虐杀后,10月8日,以色列安全内阁半个世纪以来首次援引《基本法》第40条,批准向哈马斯正式宣战。但由于隐私权和限制级画面的制约,以色列很难将己方遭无差别杀戮的视频向全球公开。
哈马斯则很会“卖惨”,将学校和医院等敏感地点,用作人体盾牌和反以宣传素材。以军轰炸掩护哈马斯的难民营、媒体大楼、清真寺,甚至医院外的救护车,外交代价不小—土耳其、约旦、巴林、智利、南非等国召回了驻以大使。
根据战争法,医院等设施如用于军事目的,就会失去特殊保护;即便如此,军队也只能在适当警告下和合理时限内实施攻击。以军中嵌入的“人道主义事务官员”,会评估攻击的合理性。但在轰炸完被战前情报锁定的哈马斯基础设施后,以色列空军转向了“动态”瞄准—寻找并打击战争开始时未知的目标。由于评估仓促和目标藏于民用设施,大多数平民伤害案件在此阶段发生。
空袭和炮击造成的直接伤亡,加上医疗设施、供水、电力和废水管理的运作中断,导致更多的疾病和死亡。各类社交媒体平台上,有50多个当地博主一直抨击以色列。他们集体拥有约1亿网上追随者,部分人和哈马斯沆瀣一气。卡塔尔半岛电视台也在宣传上策应哈马斯,增加了后者在周边穆斯林国家的人气。
近日,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会见了长期寓居多哈的哈马斯领袖哈尼亚,并呼吁穆斯林国家“停止向以色列出口石油和食品”。在以色列石油的来源地之一哈萨克斯坦,不少穆斯林要求本国总统响应这一呼吁。至于也门胡塞武装,不光“动口”,还向以色列方向发射了无人机、巡航导弹和弹道导弹,其中大部分被以色列、沙特、美国甚至约旦拦截。
值得注意的是,俄罗斯常驻联合国代表称,作为一个占领国,以色列在目前的冲突中“没有自卫权”。访俄的哈马斯代表团则承诺,争取找到并释放8名俄以双重国籍人质。
作为“围剿哈马斯”的实质支持者,白宫为了避嫌,并挽救拜登大跌的党内支持率,已承诺不再派军事顾问前往以色列,并要求以色列遵守战争法,乃至实行“人道主义临时停火”。而之前,美国向得到120国(含法国、西班牙、葡萄牙、瑞士、挪威、新加坡)支持的联大停火决议投了反对票,并否决了由巴西起草的呼吁“人道主义暂停”的安理会决议,还派遣了包括航母、核潜艇在内的近50艘军舰,为以军“压阵”。
如同“赎罪日战争”之后以色列经济在1970年代中期震荡所提示的,除非以色列踩准每一个重要节点、不发生重大军事和外交失误,否则它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正陷入另一场可怕的危机。
随着时间推移,以色列在这场舆论战中渐落下风。这将反作用于其国内政局。
对于10月7日哈马斯突袭的发生,以色列的国防和情报部门负责人已认领各自的责任,战后他们肯定会辞职。但迄今为止,总理内塔尼亚胡拒绝为他领导下发生的灾难担责。而反对党领袖亚伊尔·拉皮德不同于前防长甘茨,没有加入紧急联合政府,而是等待取而代之的机会。遗产部长埃利亚胡关于用核弹轰炸加沙“是一种可能性”的回答触犯众怒,预示着现政府的不稳。
部分以色列国民的情绪也处于应激狀态。目前,约13万以色列人(占总人口的1%以上)在国内背井离乡。他们来自加沙周围的以色列南部社区,以及与黎巴嫩接壤的北部地区。一些强硬派人士呼吁以军“深入加沙和黎巴嫩”,去开辟“安全区”作为屏障。
对于在加沙驱逐哈马斯后的安排,美国和以色列官员考虑了各种可能性,包括建立一个由联合国支持、阿拉伯国家(如埃及、约旦)参与的临时政府。可约旦对治理加沙并不热心;而以马哈茂德·阿巴斯为首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在过去已被证明无力管理加沙地带,但阿拉伯世界领导人坚持认为,巴民族权力机构必须成为加沙最终游戏的一部分,才能安置有关整个巴勒斯坦的更广泛框架。
由于布林肯最近的中东外访成果寥寥,内塔尼亚胡倾向于“以色列将无限期地承担(加沙)总体安全责任”。然而,持续的占领、任何和平进程的结束,以及“两国解决方案”的希望渺茫,都会推动巴以地区走向新的大规模战争,或至少反复爆发严重暴力事件。而如同“赎罪日战争”之后以色列经济在1970年代中期震荡所提示的,除非以色列踩准每一个重要节点、不发生重大军事和外交失误,否则它很快就会发现,自己正陷入另一场可怕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