芯片战争,谁能笑到最后?

2023-11-27 16:47何子维
南风窗 2023年24期
关键词:南风窗华为芯片

何子维

我们很遗憾地看到,从芯片到生产芯片的设备,美国粗暴地升级出口管制,再次将全球供应链搅动得不安宁。

但在地缘政治的干扰越来越大的当下,中国决心去拼全球最顶尖的技术,决心在芯片业中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已是既定事实。

一场没有硝烟却惊心动魄的芯片战争,注定会在博弈中前进。而与此同时,我们数十亿人的命运在不知不觉间被裹挟其中。

这个时候,庞杂又充满谬误的信息让人无处可躲,一次回归常识的阅读与对话显得尤其重要。作为战略咨询专家,余盛先后提供了《芯片战争》《芯片浪潮》两本热门且高分的科普读物,让人们看到了伟大企业驱动经济的成长和社会的进步。

相比企业的潮起潮落、相比全球经济体在芯片产业上的合纵连横,余盛向南风窗讲述的,还有大众最关心的问题—在关键核心技术的攻坚战中,中国如何自力更生,中国如何赢。

余盛强调,自力更生绝非孤军作战,要坚持技术突围,继续扩大对外开放,与世界各国芯片企业建立朋友圈,积极开展互利双赢的合作。

现状、差距与换道超车

南风窗:由于美国的围堵,近几年,中国人开始大量接触芯片相关信息,但多数人对该产业仍缺乏认知,尤其对一个问题的不解比较突出:中国芯片产业和世界一流水平还差多远?

余盛:可以从几个标志性方面观察中国芯片的发展情况。首先,看芯片的制程工艺。目前,台积电宣布在2022年实现了3纳米工艺,国产最先进的是华为Mate 60 Pro搭载的7纳米的麒麟9000S芯片,但与3纳米还有至少两代的差距。

其次,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芯片制程是由制造芯片的核心设备—光刻机决定的。荷兰的阿斯麦在高端光刻机市场占据了垄断地位,其系统目前可以支持3纳米乃至更先进的芯片的生产。国产光刻机已能制造90纳米的芯片,最新的消息说正在解决28纳米。那么,单看光刻机,差距就更显而易见了。至于说国产能做出7纳米的芯片,事实上,里面的设备主要还是依靠国外进口。

南风窗:不过,在芯片领域,差距的缩小与拉大,是无时无刻变化的。

余盛:没错,芯片的更新换代日新月异,就像人的心情一样,今天与明天都不尽相同。有一个动态角度可以帮助观察。

国内芯片的发展总体趋于保密,真的东西放在台面上,就会引起美国的注意、制裁。反过来讲,美国现在对中国制裁什么,就能判断我们现在的水平。

美国是一个商业与政治关系十分紧密的国家,它对中国的芯片制裁反应很快:中国已经突破了的、已经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那些盯着中国的竞争对手就会马上督促美国政府对相关技术进行开放;中国做不出来的,才会制裁。

比如,美國政府通知英伟达限制出口GPU,表明我们的GPU与英伟达的技术指标有差距。比如,美国政府限制了14纳米以下的芯片的相关设备和技术进口和使用,表明14纳米以上的芯片的生产在中国已经基本能够解决。

南风窗:刚刚提到华为Mate 60 Pro,8月底,这款手机问世时讨论火热,大家对于它的含金量众说纷纭。你怎么评价?

余盛:毫无疑问,华为Mate 60 Pro具有重要意义,相当于国产替代在高端芯片领域实现了重要突破。

但要清醒地认识到,虽然有突破,但它只是到了7纳米,而且该7纳米并非台积电等先进工厂制造的7纳米,而是用14纳米的设备往上面够了够,做出来的。成本较高、功耗较大、产量较低,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购买华为手机的排队时间长。如果华为要进一步达到5纳米,难度又高出了几个数量级。

与此同时,华为芯片的突破与今年5月OPPO解散芯片团队的事件,可以放在一块看。如果国产芯片制造能力已经有重大突破,那OPPO何必把芯片设计团队解散?应当看到,虽然这几年中国大陆芯片制造业发展迅速,也出现了华为这样的优秀企业,但整体上任重道远。

中国已经突破了的、已经赶上世界先进水平的,那些盯着中国的竞争对手就会马上督促美国政府对相关技术进行开放;中国做不出来的,才会制裁。

南风窗:半导体圈时有“弯道超车”之说,华为近期的突破也让业界“欣喜地看到国产供应可能性的提升”。你怎么看?

余盛:对技术而言,它确实常有超车的机会。比如,过去台积电的制程工艺比英特尔落后,但台积电把握了多次技术迭代的机会并发力,慢慢赶上来,超越了英特尔。做到这一步的前提是前期的每一步都跟上了,若前面一步没有走到位,想要实现跨越式的发展,几乎不可能。

中国目前半导体的工艺距离先进水平,相差不是一两步,而是好几步。好在摩尔定律再过几年就要到头了,现实的做法是跟随,前面的路径已经很清晰了,就朝着开辟出来的道路追赶。

“换道超车”的说法比“弯道超车”更准确。弯道还是在同一条路径上,换道则是换一条路径。事实上,换道超车的可能性一般出现在技术路线更替的时候,这个时候大家都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只有换道,才可能超车。

南风窗:换道,如何理解?

余盛:换道超车的意思是在与竞争对手不同的赛道上进行竞争,利用自己的优势或者特色开拓新的市场或者领域,实现超越。

放在现实中我们看到,例如导线材料,从铝制的换为了铜制的;晶体管,从平面的拓展为了立体的;光刻技术,从干法到湿法的迭代等。

技术攻坚战里的那些人与事

南风窗:由于芯片技术的复杂深奥,企业或者个人很难进入该领域。在两本书中,你没有直接从技术谈芯片,而选择从芯片巨头的发展进程、商业竞争的角度展开。为什么关注芯片,需要关注其市场,而唯技术论在过去一段时间里,导致了中国芯片的发展屡屡碰壁?

余盛:芯片,既是一个关于物理学家或电气工程师的故事,也是一个关于供应链专家和产品经理的故事。市场往往比技术更重要。

在个人电脑刚刚流行的时代,我们集中了很多力量做电脑CPU。当时,龙芯做出来的CPU性能就与英特尔相当了,但市场上却迟迟突破不了。因为英特尔的CPU跟微软的操作系统进行了捆绑,建立了生态,但我们只是在CPU上有突破,没有生态,市场利润回报与资本投入无法形成正循环,成功便成了天方夜谭。

这就好比一家企业说,我也能研发一款聊天工具,其性能、技术跟微信无差异,甚至能做到更优。但你肯定不会使用,因为现在全中国十几亿人都在用微信。微信就是一个典型的成功建立生态圈的例子,先行一步的人决定了其发展像滚雪球一样不断壮大,筑起的壁垒难以攻破。

南风窗:在行业竞争上,面对国内半导体产业的技术和经验落后于欧美等区域这个事实,我们必须要寻找出路,要打好关键核心技术攻坚战,中国最大的优势是什么?

余盛:市场与人才。我们拥有中国仍是全球最大的半导体市场之一,占全球市场三到四成份额,部分成熟工艺或能以市场换空间;我们也拥有全世界最多的工程师和技术人员。

南风窗:但也有企业表示,随着国内芯片生产线不断增加,人才流动、相互挖角现象变多,国际人才的流动又有诸多限制。人才似乎仍然存在缺口。

余盛:人才方面其实无须忧虑。人是长腿的、流动的,人的问题很大部分可以用钱解决,用高薪把人请进来。钱解决不了的问题,应当努力建设软实力,寻求文化上的、价值观上的认可,让世界上优秀的工程师共同加入这项事业。

南风窗:长期来看,还得在教育上下功夫。

余盛:必然。中国人擅长学习数学、物理,但想要诞生更多创新型的探索者,就要在教育一环增加对偏才、怪才的包容,增加对科学、真理和创造的支持。

南风窗:走自主创新之路、建立自己的产业链,现在必须动真格了。有人建议,先用全国产化设备建立一个国产化芯片项目,哪怕退回到较低端的纳米工艺,也要把产业链打通,再继续往前走。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余盛:这可能不太现实。好比说,我们现在光刻机不够先进,让其他已经突破的领域停下来,原地等待光刻机的突破。

摩尔定律决定了半导体技术落后的国家是无法依靠自主研发来追上技术领先的国家的。因为芯片技术是以指数级的速度在进步,技术落后的国家只搞自主研发,不仅浪费时间、金钱,而且差距会越来越大。所以,从引进、消化吸收到自主创新,是半导体技术后发者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必由之路。日本、韩国和中国台湾地区的半导体产业都是这么发展起来的。

从引进、消化吸收到自主创新,是半导体技术后发者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必由之路。

南风窗:在新技术的催生上,人们就会想到集中力量干大事、提到“新型举国体制”。以竞争性企业为主体的芯片业,“举国体制”何以存在?

余盛:半导体领域分成了很多部分,如芯片设计领域,完全可以释放民营企业的优势,由市场发挥作用。但是芯片设备等高技术、高风险、高投资领域,民间资本则心有余而力不足,不仅工程浩大,前期也是巨大亏损的。举国体制更能发挥作用。国家可以全力冲刺光刻产业,集群调度,将攻坚工作进行分解与分工,请这个研究所研究这一项工作,另外一个大学突破另一项工作,而不是同质的企业一哄而起,导致资源的分散与稀释。

但值得指出,芯片设备或制造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应当交由市场主导,政府可以有政策倾斜,但不适合直接干预技术与生产了。

南风窗:也有声音担心“举国体制”的泛化、政府的手伸得太长太多。每每提及,大家总会想到“汉芯一号”等骗局,这是我们的心头之痛。如何避免这样的担心?

余盛:我们当然希望数成千上万亿的资金,投给了真正有能力承担巨额投资的可靠技术团队,但事情总是有两面的。而按照经验,总体是利大于弊。

从管理者到工程师,领导这项工程的干部有没有选对是避开弊端的关键因素之一。在发展的过程中,他们一个决策就会影响公司乃至国家的发展水平。因此,我们期待出现更多像江上舟这样懂得高技术产业、规律和需求的战略管理型干部。

打开“芯片围堵”的缺口

南风窗:芯片制造的资产投入大、风险高、周期长,在你的书里也谈到其他国家芯片企业,没有国家资金和风险投资的支持很难发展起来。放眼全球,目前被普遍采用的融资模式是什么?现阶段我国的融资情况又如何?

余盛:每个国家都有差异。有的偏向风险投资和股权融资,有的偏向向银行借款。

至于我国的情况,相比前两年,今年风险投资普遍较为困难,这对新创企业尤为不利。

这里补充一点,中国所有的银行都是国企,而全球重要的半导体企业里没有国企,这两个现状有冲突。如何让作为国企的银行能够支持作为民企的半导体企业的发展,是我们要思考的问题。

南风窗:如果回看芯片行业几十年发展的历程和全球的芯片企业的发展战略,有哪些经验值得我们借鉴?

余盛:我们以韩国的三星为例。

在国际上,我们不能让自己被孤立,要尽可能交更多的朋友,争取中间派,不要让全世界都跟着美国走。

首先,三星获得国家的支持,能够从银行借到利息很低的资金。第二,三星识别到西方和日本率先推出的产品,就学会以同等质量和更低成本制造它们。第三,三星坚持不懈地拥抱全球化,不仅是为了寻找新客户,也是为了通过与世界上最好的公司竞争,促进学习。这些战略使三星成为世界上最大的公司之一,其收入相当于韩国全部GDP的20%。

尤其是第三点,它也是现在置于世界科技中心的其他企业能成功的原因之一。而中国科技企业普遍都不太注重树立全球化思维,尽管我们拥有强大的出口实力,但很多企业赚的钱仍是来自国内市场。

相比之下,华为从成立之初就开始接受外国竞争。任正非采用了国外首创的概念,以更低的成本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并将其出售给世界,从国际竞争对手手中夺取国际市场份额。

南风窗:你将“战争”两个字放在了书名《芯片战争》之中,是否对芯片行业事态升级而感到担忧?

余盛:确实存在巨大风险。半导体产业已经不是一个单纯的市场问题、技术问题,一块芯片所蕴含的政治、经济和社会意义,远远超过过去认知的范畴。

但要認识到,现在全世界的企业都愿意跟中国做生意,包括美国的公司、欧洲的公司。那么这个时候,在国际上,我们不能让自己被孤立,要尽可能交更多的朋友,争取中间派,不要让全世界都跟着美国走。我们需要靠政府的智慧去处理,让自主研发与国际合作,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南风窗:战争就意味着输赢,尤其是在芯片自研“九死一生”的游戏规则下。如果不预测谁输谁赢,在你看来,芯片战争中笑到最后的人至少具备什么特质?

余盛:我研究了许多企业,发现真正能够走到顶尖的,其企业及领导者的风格都有共性,用一句话来总结,就是担任了英特尔首席执行官11年的安迪·格鲁夫的那句名言:“只有偏执狂才能生存。”

一个企业要有良好的企业文化,重视研发投入,上下齐心向前走—要做到这一点,企业的领导人很关键。

他是否在担心用人用对了,是否在担心员工的士气低落,是否在担心产品会出岔,是否在担心竞争对手,是否能带领所有人一直处在偏执的状态,生存下去,并穿越衰退周期,是一个企业必须经历的最大磨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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