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晶晶
当你给手机充好电,将它轻轻拿起或双击它的屏幕,它随即回应你的呼唤。屏幕亮起来的一瞬间,电能神奇地转化成了光,它的功能才正式显示在你眼前。
在这一气呵成的秒级动作里,牵动了半导体世界的四大家族。
那个提供动力的手机快充头里,有着把电能进行变压、变流、变频的功率器件,它属于半导体四大家族之一的“分立器件”;触控屏里的压力传感组件,来自“传感器”家族;之后,“集成电路”家族里的中央处理器(CPU)接收来自传感器的信号,并发出指令;最终响应的手机屏幕是“光电子元器件”家族的成员,负责发光,显示界面。
四大家族里,最人多势众的是集成电路,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芯片”,它占据了半导体世界八成以上的地盘,又因为另外三个家族往往也需要多个器件重复组合,以至人们通常笼统地把“芯片”和“半导体”画上等号。但有了上面的例子,你就知道,集成电路永远需要和另外三个家族合作,否则后果严重,手机也不过是应用场景的冰山一角。
如果没了功率器件,那么高铁、地铁、新能源汽车就动不了,太阳能发电机没法并网供电,空调冰箱不会制冷,医院不间断的电源就会失效。如果没了传感器,汽车的安全气囊、公共场所的烟雾警报不会工作,实验室里没法做DNA测序,病毒核酸检测也无从谈起。如果没了光电子元器件,就没有光伏发电,也不会有激光雷达,建立在光纤基础上的现代通信将失去它的内核。
你大概已经意识到,这两成半导体疆域尚且寸土不可失,那占了八成体量、和我们捆绑更深、复杂程度也更高的集成电路(下称芯片),更是必争之地。
芯片有着庞大的体系,它和人体细胞一样神秘,我们极少看见它的真面目,但它无处不在。小到身份证银行卡、交通信号灯、家电、智能手机,大到超级计算机、汽车高铁大飞机、人工智能,不同的应用场景,也让芯片更显眼花缭乱。
理解信息化社会的基底,就要回到起点,从认识这些芯片开始。
芯片离我们很近,近到它就内置在二代身份证的正中央,近到银行卡上的那个金色片片,近到那张让你能够接打电话的SIM卡—这是我们见到它最直观的场景。
它们的重要性显而易见,你的身份信息、财产信息、头像指纹、通讯录,就存储在其中。当你搭乘高铁飞机、去银行取钱、获得上网资格,就是通过对比处理这些信息,来识别“你是你本人”。
这三张芯片算不上复杂和尖端,但正是它们相对简单,用来理解芯片再好不过,因为它们已经包含了芯片最核心、最基本的构件:处理器和存储器。
这两个小东西是人类发明史上的绝配。尽管处理器被认为是芯片王冠上最宝贵的明珠,但任何时候,都应当将它俩放在一起来理解计算机的工作。就像人类用大脑思考的过程,建立在信息记忆的基础上,无论那些记忆是临时的,还是永久的。
有了这个前提,我们再来认识处理器,它是所有芯片中设计和制造难度最大的一类。今天,最常见的处理器是中央处理器,即CPU。虽说处理器并不只有CPU,但取名的艺术表明,CPU的中枢地位,非其他所能比拟。
这个中枢地位有两层含义,一方面,CPU像司令一样,听取来自诸如传感器的各种报告,并指挥着其他芯片部件工作,像我们开头提到的那样。
另一边,CPU是一片土壤,各种软件、应用程序就是土里长出来的花草树木,谁也离不开它。CPU负责调用和运行程序,程序的每一条指令都要经过它的解析和执行,可以说,它是整个软件生态的起点。
处理器和存储器,这两个小东西是人类发明史上的绝配。
存储芯片的身价比不上处理器,但只要想到电脑死机时,文档没来得及保存的噩梦,以及它是所有机密、隐私数据的载体,你就不会轻视它。
存储芯片的门类也不少,大体上它和人一样,有短期记忆、长期记忆两种存储模式。當你实时玩起手游王者荣耀,要想玩得丝滑,除了CPU给力,负责短期记忆的内存芯片也为你的即时体验服务;至于存在你手机里的照片,闪存让这些回忆刻骨铭“芯”,关了机它也不会消失,你不删,它就在,删了它,也有办法找回来。
存储器件分出两条路径,主要是提供便利、节省成本的需要,不过倒也契合着一个朴素的规律:有价值的信息才值得留存,冗余的信息阅后即焚,别来占位置。
认识了处理器和存储器这对CP,你还需要留意另一个重量级角色。你想过吗,有线电话是怎么变成移动手机的,网速又是怎么变快的呢?这是射频芯片的功劳。
当你和千里之外的朋友通话,你们的手机各自接收来自基站的信号,同时,你们的手机也都在把新信号发射给基站。但发射时,信号要足够强,得做放大处理,才能避免在传输损耗过程中消失殆尽;接收时,也要处理变得微弱的信号,降低噪声干扰,让信息更纯净—射频芯片就在做这些工作。
当射频芯片的功能越强大,能够处理的频谱范围变大,信号传输的速度就越多越快。就像同样1分钟,八车道的通车量比四车道更高一样,信息传输的效率也和带宽有关。手机之所以从最开始的只能打电话,到后来能发短信、又能上网,就是因为带宽变大了。
这得益于构成芯片的晶体管变小,电子开关的反应速度加快,信号来回奔跑的频率(车道)更多,同时容纳的“车”也变多了,也就能更多更快地传输信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5G的核心之一是射频芯片,以及为什么需要更精细、更先进的7纳米芯片提供硬件支撑。
以CPU、存储、射频芯片为代表,它们呼应着90年前提出的计算机通用结构“冯·诺伊曼结构”。这一结构呈现出一种简洁的美,也勾勒出传输、处理、存储三个基本单元,而信息社会的大厦,就建立在这三块基石之上。
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手机芯片,体内由几百万个甚至几十上百亿个比细胞还小的电子开关组成,人们叫它:晶体管。它们不知疲倦地把守着各自负责的要塞,负责开关闸门,像交警一样,控制着电子流动的方向,以此表达不同的讯息。
这些晶体管非常娇贵,还有重度洁癖。制造芯片的原材料之一叫晶圆,它长得像一张披萨饼,但厚度不超过1毫米。其主要成分是硅,和沙子是近親,但沙子里有非常多杂质,这是晶圆不能容忍的。98%纯度的硅,听起来纯度已经够高了,但这只能达到冶金工业的要求,要制造芯片,硅纯度必须达到99.999999999%。
芯片的生产车间,属于无尘车间,与其说它像工厂,不如说像手术室。这个高标准从最早生产芯片的IBM公司那里就有了雏形。具体有多严苛,上海华虹NEC电子有限公司曾透露过他们在上世纪末建芯片厂的要求。为了防止尘埃降低芯片生产质量,尘埃微粒的直径不能超过芯片电路线宽的三分之一。这里的“线宽”在微米甚至纳米级别,如果线宽要做到0.25微米,无尘车间就必须对0.09微米以上的尘埃进行控制,而肉眼可见的最小尘埃,直径大约是50微米。
除了灰尘,精确入微的芯片生产过程还须严格防震。当年为了避免周围环境的震动对生产厂房的影响,华虹NEC厂房的地基内打入了3000多根桩子,在桩基上整体浇铸了1米多厚的核心承台,厂房周围还挖了隔离带。工人开来十几台满载的大卡车绕着工地来回转,来测试类似震动对厂房的影响,之所以如此谨慎,是因为这是提高良品率必不可少的条件。
芯片就是在晶圆上画电路然后切割,把电子怎么运动的路线,通过数以亿计的晶体管安排得明明白白。这就不得不提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光刻—画出路线图,也决定着每个晶体管的尺寸大小。完成这一关键操作的光刻机,也就成了最宝贝的设备。
光刻机也非常敏感,每台光刻机的内部都有一个类似飞机黑匣子的装置,专门记录运输途中周围环境的温度、湿度、压力和震动等数据,允许的波动范围非常小。寻常的精密设备运输公司,甚至没法承揽这项运输工作。
荷兰公司阿斯麦是光刻机老大,独家掌握着目前最尖端的EUV(极紫外)光刻机,是生产7纳米以下先进制程芯片的关键设备,这一型号也是光刻机核心能力的最佳体现:定位精准、快速生产、稳定输出。
阿斯麦2022年报里透露,阿斯麦不同级别的光刻机,可以达到每小时光刻200~300片晶圆的速度,由此支撑全球万亿颗芯片的供应。
一片12英寸(300毫米)的晶圆,要做出成百上千个芯片,而一块芯片就要光刻二三十次甚至更多,光刻机要在快速且细微的移动当中重复完成。阿斯麦2022年报里透露,阿斯麦不同级别的光刻机,可以达到每小时光刻200~300片晶圆的速度,由此支撑全球万亿颗芯片的供应,这称得上是工程学的一大奇观。
芯片制造工艺比我们想象得更伟大。60年前,第一个芯片上的晶体管数量只有4个,现在苹果手机A17处理器芯片的晶体管有190亿个。
持续更迭的技术和工艺让晶体管更小更稳定,巨大的规模效应使得单个晶体管的制造成本更加低廉,甚至微不足道,芯片才得以飞入寻常百姓家,数字时代才真正到来。
中国第一枚具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非接触式IC卡芯片,出现在2001年的上海,它嵌在社保卡和公交卡上,从那时起,中国才开始摆脱IC卡进口依赖,推动国产替代。
之后5年间,换发的二代居民身份证有了中国芯。其后,手机SIM卡也开始国产化进程,平均价格也从原先的82元进口价降至8元的国产价。
银行卡芯片的国产化更晚,始于2013年,以通过银联和国密认证为标志,填补了国内金融IC卡领域的空白。但据银联《2020年中国银行卡产业发展报告》,发行的银行卡里,国产芯占比不到五成,完全的国产替代仍需时日。
中国的信息化建设从上世纪末开始崛起,“金卡工程”是起步工程之一,芯片是基础元件。在这一大背景下,芯片的国产化替代,又是另一项重大课题,同样具有非凡的战略意义。
制造芯片之前,要像盖房子一样,先对它的内部电路结构进行设计,看是采用钢筋混凝土结构还是干栏式的砖木结构。当下,以复杂程度最高的处理器为例,国内有华为、飞腾、龙芯、兆芯、海光、申威等企业在CPU领域发力。
CPU的主流芯片架构是x86和Arm,x86更主导了当前PC及服务器市场。然而,即便是国产CPU龙头企业,仍需依赖海外企业对这两类架构进行专利授权,即便选择了自主可控程度相对更高的架构,又碍于应用小众,兼容度相对弱,民用市场推广上有掣肘。综合性能上,仍需奋力追赶国际巨头英特尔和超威。
我们仍需看清现实差距:从实验室研发到标准化的生产线,再到激烈竞争的市场推广,应用的路已然漫长艰辛;面对进口芯片的先发优势,国产芯片寻求突围替代、实现独立自主的任务也更显艰巨。
据国家统计局,2022年,中国进口芯片5384亿颗,花了2.8万亿元人民币,而进口5亿吨原油,总花费是2.4万亿元,芯片继续成为我国第一大进口商品。
国产芯片发力追赶的同时,对手也不会原地踏步,而回顾芯片发展史,硅谷的工程师一次次证明,先机始终从原创发明中诞生。
让人倍感惊险的是,好些发明一开始并不受待见。赫赫有名的仙童半导体公司,是第一枚芯片的摇篮,可仙童创始人、后来参与创立了英特尔的戈登·摩尔起初也没有提供足够的支持,在1960年,营销副总裁汤姆·贝更是对项目负责人杰·拉斯特直言:你为什么要去搞集成电路?这个玩意儿浪费了公司整整100万美元,却没有什么收益,必须裁撤掉。
然而,正是这个最开始不被看好的研发项目,成了信息化社会的基石。
据国家统计局,2022年,中国进口芯片5384亿颗,花了2.8万亿元人民币,而进口5亿吨原油,总花费是2.4万亿元,芯片继续成为我国第一大进口商品。
再往前走,技术的前端是科学,芯片的产业大厦,建立在基础科学的研究成果之上。芯片的科学起点,是量子物理学。
灵感的起点,和爱迪生的灯泡有关。当时,爱迪生观察到灯泡内壁被熏黑,偶然发现了真空灯泡中存在着单向电流,后来被称为“爱迪生效应”。后来,物理学家约瑟夫·汤姆逊发现了电子,这一效应有了科学解释。基于对这一效应的研究,科学家发现了半导体的独特属性。
如今,芯片的科学原理早已不是秘密,层出不穷的论文专利也都公开发表、容易在网上获取,全世界的工程师似乎处在差不多的起跑线上。但若从科学的视角出发,罗斯福总统的科学顾问、万尼瓦尔·布什博士更加高瞻远瞩。
二战后的1945年,他在《科学:无尽的前沿》这份重磅报告里提醒:“一个依靠别人来获得基础科学知识的国家,无论其机械技能如何,其工业进步都将步履缓慢,在世界贸易中的竞争力也会非常弱……政府加强工业研究最简单、最有效的方式是支持基础研究和培养科学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