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谁也不会想到,芯片,这样一个尖端而晦涩的科技知识系统,会在今天的中国被如此广泛地谈论。人不分老幼,地无分南北,都对芯片产生空前的兴趣。
原因很简单,因为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那种集体的痛楚—现实再一次告诉中国人“落后就要挨打”的道理。当然,今天所谓挨打,是和平地挨打,没有炮弹横飞,而是在看不见硝烟的经济战场上,有一种被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过去曾经是枪炮,是核武器,是精确制导,是隐形飞机,是全球导航,而今天,是芯片。芯片的战线更长,因为它涉及民生的方方面面;芯片的扼制也更全面,因为前述所有的武器系统最终都受到芯片控制,而且掀起未来应用技术变革的通信技术和人工智能技术都直接取决于芯片科技先进程度。
中国的芯片科技和产业能力,目前都与世界先进水平有不小的差距,这是事实。但是不必悲观,“风物长宜放眼量”,事实上从中国开启近代化进程到今年,100多年,无时不在遭受扼制。尤其是新中国成立以来,巴统和瓦森纳协定的技术禁运,从来就没有消停过。
历史一再告诉我们“自强”的重要性。何谓自强?因为落后,你会奋发;因为扼制,你会愤怒;又因为愤怒地奋发,你会得到强大意志的加持,不折腰,不放弃,最后迎头赶上。这其实也是历史一再重复的故事。
芯片问题,是这一故事模式的新高潮,而且,如果我们闯过这一关,那么这很可能就是这一故事模式最后的高潮。
我们推出这一组文章,目的是回应社会的普遍关切—芯片究竟是怎么回事,中国能在这一领域再次自强吗?
自由贸易的成立依赖于一种相对稳定的分工格局,一旦这个格局发生变化或试图发生变化,那么贸易就不成立,自由尤其不成立。
一定可以,而且没有退路,必须突破。这是历史交给当下的人们的使命,中国崛起的历史,就是一代一代人不断完成自己的使命的接续的过程,它初心如一,波澜壮阔,永不服输,这也正是它的迷人之处。
关于科技的魅力、奋斗的故事的文章,都在后面,十分精彩。这一篇,让我们先稍稍站得高一点。
中美关系似乎正在“回暖”。
自今年6月以来,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财长耶伦、总统气候问题特使克里、商务部长雷蒙多、参议院多数党领袖舒默先后访华。更有意思的是加州州长纽森,他相对超脱于拜登内阁的身份,以及他本人展现的友好、阳光的姿态,以及长时间的盘桓,赢得了许多好感。
中国政府和中国民众当然乐见美国高官的接踵而来,无论能否取得实质性突破,友好往来始终都是中国人一贯主张和欢迎的。
但我们同时还要看到,美國在话语层面一次次释放友好信息的同时,对中国的高科技产品贸易的控制依然在层层加码。正如一位著名华人学者对南风窗记者所言,“西方人玩双标是玩得最溜的”。尤其是美国,一个政客可以同时具备两种截然相反的话语系统,这一点我们已经司空见惯,他们也已经习焉不察。嘴唇里吐出的“不脱钩”丝毫无妨于手脚上的“脱钩”。
不能说他们丝毫不值得信任,而是我们应当时刻记取祖辈遗训:防人之心不可无。中国哲学的基础是性善论,但西方现代主流思想的基础是性恶论。你必须站在对方性恶论的立场上和对方打交道,才能尽量不吃大亏。
芯片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什么回旋空间。战略上被定位为最大竞争对手,那么所有的举措都会指向削弱竞争对手。所有领域刻意表现的局部性友好,目的是在针锋相对的同时减少自身损失。减少自身损失的能力,会转化为更强的针对能力,这一点是我们必须清楚的。只不过,顺势而为,斗而不破,从大局上看对双方都有利,谁能抓住机会,让局部性友好对自身更有利,才是考验智慧的地方。
所有人都知道当下关系微妙,和到处都是陷阱,一部分人会认为这种复杂性是当下的特性。确实,当下有特殊性,特殊在于中国的实力的确已经今非昔比,它所引起的重视程度是历史上任何时候不能相提并论的,所以这种扼制显得很集中,也很刻意。
但是我们还要知道,扼制试图平起平坐甚至技术和产业上赶超的后起之秀,这是现代全球贸易诞生以来一以贯之的强者行为模式。翻看历史,今天的情形只有细节的区别,而没有现象上的和实质上的差异。
自由贸易,从来就是一个有条件才成立的名词。这个条件,就是世界形成一种分工结构,这种分工结构使得强者稳定地占据产业链高端,获取超额利润。一旦这个分工结构出现了不稳定因素,自由贸易就会破洞,温情脉脉就会消逝。
比如在英国成为世界上最先进的工业国家的19世纪,它对全世界的分工界定就是不容置疑的。在欧洲,德国的封建主义持续时间比较长,当它试图挣脱农业社会结构,向工业领域漫溯的时候,英国就毫不留情地出手打压。经济学的历史学派代表人物之一,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就是一个典型的自由主义的反动者。他很明确地指出,当时英国所主张的冠冕堂皇的自由贸易,其实是压制别国工业发展的工具。
“当两个国家彼此之间有着自由贸易关系时,售出制成品的一方所占的是优势,而只能供应农产品的一方居于劣势地位。”为了保持优势地位,英国“甚至不许那些殖民地造一只马蹄钉,更不许把那里所造的输入英国”。
今天就芯片领域看来,逻辑上完全一致。华为的产品在美国被封杀,华为无法制造最先进制程的芯片,哪怕它有自有架构,以及设计能力。略微不同之处在于,对于制成品的定义发生了改变,从终端产品变成了核心中间产品—芯片。
李斯特的一个比喻在今天看来还是那么振聋发聩—“一个人当他已攀上高峰以后,就会把他逐步攀高时所使用的那个梯子一脚踢开,免得别人跟着他上来”。
我们知道自己的技术还没有达到最高水准,还存在相当大的差距,但是,一方面我们没有认输,另一方面我们没有输。
重申一下那个判断,自由贸易的成立依赖于一种相对稳定的分工格局,一旦这个格局发生变化或试图发生变化,那么贸易就不成立,自由尤其不成立。比较优势理论曾经作为普遍真理被后发国家广泛接受,比较优势也是在性善角度看来贸易成立的基础。对于后发国家而言,比较优势有利于积累,而积累的目的在于改变比较优势,向着价值链上游前行。但是,分工格局里的强者是希望把不同国家锁死在所谓“比较优势”现实里的,它们对这个必然变动的格局有必然反对的动机。
这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情形,当中国有苗头要在高科技领域实现和平超越的时候,自由贸易断然失效。美国对中国的贸易技术和投资限制,是从产业政策这一借口开始的,但今天我们看到,全世界产业政策的旗帜,事实上是美国在高擎。
在芯片问题上,美国往后的一切行为,动机都必然是打压。所有的局部放松,都是因为你本身已经具备这种能力,打压失去了意义,倾销造成的对自主创新动力的消解,就成为了目的。
所以我们不能抱有幻想。一要尽可能开放,容纳外部科技和市场;二要自我奋发,努力实现技术自主。
8月29日,华为Mate 60系列发布的时候,掀起了中国社会集体荣誉感和自豪感的高潮。我们现在还无法准确地讲清楚华为新手机的芯片制程和制造,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那就是我们在没有屈膝的条件下依然取得了新的进展。华为新手机支持5G网络,在功能上可以达到全球先进水平。
这对于中国来说很重要。我们知道自己的技术还没有达到最高水准,还存在相当大的差距,但是,一方面我们没有认输,另一方面我们没有输。这太不容易了,当全世界都在看你“活得过几集”的时候,你又重新进入了故事的下一个层次。
所以我们要说,华为的表现就是中国人应有的样子。
我一直主張,一定程度的民族主义,是对国家发展有利的。事实上,现代世界所有强国的发展历程,都有一个民族主义叙事。可接受的民族主义范围,会给一个民族输入韧性和意志力,这是任何其他东西都无法替代的。“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国界”,这是一句耳熟能详的表达,其内在含义就是,科学是无偏见的,但是科学被有偏见的政治所左右。人天然地有属于一个群体的归属感和荣誉感,以及为之奋斗的使命感,在人类大多数历史上,这是价值表述的典型蓝本。
我尊重并且也喜欢那些认为科学应当完全与国家竞争无涉的人们,因为这种难得的纯真的确令我们对人类美好未来心旌动摇。只不过,万事都是讲步骤的,step1,step2,如果你无法完成第一步,那么第二步就是镜花水月。跳过第一步而追寻第二步,那么除了人文主义的感人肺腑之外,没有其它剩余。
现在想说的是,假如我们对世界大同抱有一致的意向,那么就要团结起来把最高水准的科技掌握在手里。这样你说话才有分量,你说话有分量,才会有追随者。必须承认,强者不一定相信性善,但相信性善的人只有成为强者,性善才可能成为真理。
我们曾经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如此信任,以至于甚至有人认为耕地红线也没有必要,因为粮食是可以通过自由贸易获得的,我们可以把耕地随意用作单位产值更高的工业用地,而把多赚的钱用来购买粮食就可以了。
这个世界早已向我们证明了过去的天真是如此的天真。如果不是坚定守护耕地红线,我们在国际资本及其背后的政治势力操控之下,不知将面临何种窘迫。所有的大宗商品,都绝对不能寄托于规则表面透露出来的善良。
科学是无偏见的,但是科学被有偏见的政治所左右。
现在的芯片,已经是一种大宗商品了。大到人工智能、超级计算、最先进的手机以及最先进的武器,小到一个烧水壶、吹风机、电风扇、扫地机器人、孩子用的智能手表,芯片已经在生活中无所不包。脱离了芯片,现代生活就无以为继。现代生活无以为继,就意味着生活无以为继,因为没有人可以回到20年前而丝毫不觉得不便。芯片是工业的核心,也是现代生活的粮食,我们没有分毫退路。
我们尚不掌握最先进的芯片技术,从制造设备,到制造耗材,到制造技术,都还有许多学习和进步的空间。这些年,我们的设计能力已经跟上来了,设计软件开发出来了,应用系统开始普及了,生态建设逐步进化了,但是在许多领域,依然受制于人。
但不要妄自菲薄,我们有广阔的市场,这是芯片科技发展的坚实支撑。张汝京先生的故事在后面的文章中会详细叙述,他给中国人的启示就是,我们确实有很多不足,但不必妄自菲薄。中国有最广阔的应用市场,有最全面的应用场景,也有最系统的工业链条,历史早已证明,这些条件是芯片科技发展最关键的环境。没有市场,就没有能力支持持续的天量投入,支持芯片技术的进化。
今天的现实已经不一样了,中国企业有了自己的系统、生态,广阔的工业市场和终端市场足以让龙游天下。
恰巧,摩尔定律来到了一个难以突破的极限,微观世界的量子现象限制了它的进一步深化,这种限制是物理规律限制,跟摩尔定律基于社会条件的预测已经无法兼容。这意味着,老派的摩尔定律,失效就在这几年了。
其实,后发国家要进入芯片科技前沿领域,最大的限制不在于技术先进程度,而在于技术跟上摩尔定律步伐并且与市场共振的能力。假若摩尔定律最终无法继续深入,那么芯片科技,至少是硅基芯片科技,就将不得不更改进化路线、进入拐点。这个时候,就是后来居上的最佳时机。
是时候了。
是时候团结起这个市场,是时候一起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