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吟方
1961年6月,嘉兴、平湖、海宁、桐乡、嘉善五县古书画联合展在嘉兴南湖烟雨楼展出。嘉兴地方史研究学者史念在他《纪念朱其石先生》一文中提到:该展览1961年至1962年间曾在南湖烟雨楼长期展出,著名版本学家赵万里先生来嘉兴时曾往参观,返北京后作有《南下访书日记》登载于《文物》上,文章称赞这批作品珍贵精美。除了当年的见证者留下零星的文字,还有一份这个展览的目录和作者简介保留至今。
六十余年后,我们凭着这一份印制简陋的小册子,回望新中国历史上一次古书画云集的艺术盛会:“在我国历史上,嘉湖地区文化发达,书画丰盛。近百年来更是名家辈出,其真迹精品,素为民间重视珍藏,保留了不少名贵字画史料,它对研究社会发展史、文化史,以及向广大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丰富人民文化生活起着重要作用。”(《目录》前言)
按展览目录前言所说,该联合展是“根据今年(1961)三月四日国务院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文物保护和管理工作的指示》的精神,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诞生四十周年之际,在嘉兴南湖举办嘉兴、平湖、海宁、桐乡、嘉善等五县的古书画联合巡回展览。在各地党委的积极支持下,选择明、清两代,嘉湖地区部分书画家李是庵、王安节、吴昌硕、蒲竹英、吴秋农等人的花卉、山水、翎毛、仕女等作品及祝枝山、文徵明等名家的字画共百余件进行展出”。这次古书画展览实际上是嘉兴文博系统为庆祝建党四十周年的献礼工程。选择在中国共产党的诞生地嘉兴南湖举办,时间又临近7月,更点明了这次展览的主旨。
主办者为展览划定的范围是“嘉湖地区”,从当时的行政区域来说,嘉兴和湖州统归于“嘉兴地区”,这样划分的意义,一方面从当时的背景来看,符合嘉湖一体化的行政结构;另一方面这样定位很自然地把海派领袖人物吴昌硕顺理成章纳入展览中来。从历史上看,“嘉湖”虽分属于两个行政区域,但两地的文化交流素来密切,互相影响,同属吴文化体系,这两个区域也是为美术史上的吴门及海上画派输送人才最多的地方,两地又同处太湖流域,在以水上交通为主的农耕时代,大概可以统称为“环太湖流域”。故无论从地域文化还是历史渊源来看,以“嘉湖”题名都显得名正言顺。不过前言所说的“百余件”,实际展出数只有九十三件,嘉湖地区书画家六十七件,外埠二十六件。以今天的眼光看,嘉湖地区的展品是主体,标注为其他地区的书画家作品只是赞助性质的。本文关注的焦点主要落在“嘉湖”部分的作品上,而其他地区的作品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
一、嘉善列名,为何没有展品?
浏览目录,不禁有一个疑问,嘉善列入五县名单,为何却未见提供展品?我就此请教熟悉嘉兴文化历史的范笑我先生,得到的回答是:“根据资料和嘉善历史上的书画家实状推测,很可能是征集到的书画家作品,其作者中没有嘉善籍。”这个推测的疑点在于,目录中各地博物馆或文化馆提供的古书画,其作者籍贯并不完全限于本地。比如平湖博物馆提供的展品的作者中就有海宁人或桐乡人,而嘉兴博物馆提供的展品的作者也有桐乡人,这证明各地提供展品并不以本籍为限。如果范说成立,只有一个可能,嘉善没有藏品。但把没有藏品的嘉善拉入名单显然有违常理,那么究竟又是什么原因呢?为此我请友人戴丽女士求教原嘉善博物馆馆长吴静康先生。吴先生回忆说:“1958年11月21日撤销嘉善县建制,并入嘉兴县,1961年4月9日恢复嘉善县建制。撤销后,嘉善藏品名正言顺移送嘉兴。此目录中的一些嘉兴藏品,实际归嘉善县的,尚在分割或有待分割。当时嘉善尚无博物馆,文物由文化馆代管。”
历史上的嘉善原属嘉兴,明宣德五年(1430)才有嘉善之设,1958年裁撤嘉善建制,将其行政区域并入嘉兴县,到了1961年4月重新恢复嘉善之名。裁撤与恢复对于漫长的历史来说只是短短的一瞬,却给后人解读这份六十年前的展览目录留下了许多疑点。同属嘉兴五县的海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经历了一番撤并与恢复,由于海盐的建制恢复日期是1961年12月15日,故海盐没有赶上当年6月在嘉兴南湖的展览,海盐籍作家的作品只默默混在海宁与平湖两个县的展品中。
按照这个情况,大致可以确定,嘉善的列名而无展品与其4月份恢复县制有关,属嘉善县的文物与古书画受撤并影响,名义上都还隶属于“嘉兴”,政令颁布与文化机构藏品的移交分割存在着时间差,且后者一般都是滞后的,或许正如吴静康先生所说,嘉兴的展品里就包含了嘉善县的藏品。
二、目录与展品
嘉兴五县中,海宁博物馆、嘉兴博物馆、平湖博物馆都成立于1958年6月到7月,是嘉兴五县博物馆中实力较强的三个。嘉善与桐乡只在文化馆中设列文物组,代领一县的文物管理与收藏。由于行政区域建制的变更,海盐、嘉善一度消失于浙北行政版块中,所以无法窥见这两个县古书画收藏的实力。
我们不能忘记历史上各地士绅为家乡博物馆事业做出的贡献。嘉兴博物馆的前身是嘉兴中心博物馆,朱其石为中心博物馆出过大力,当他得知嘉兴要建立博物馆,便在上海奔走动员收藏家捐赠书画文物,平湖金氏、嘉兴沈氏、海宁钱氏都捐出了自己的藏品,为后来嘉博的建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础。类似朱其石这样热心公益的,還有寓沪的桐乡人曹星汉,他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为家乡筹建“桐乡博物馆”在旅沪桐乡籍人氏中征集捐赠文物书画。其中丰子恺捐赠了家传的“彩伞”一把,曹星汉所捐的书画中有蔡元培、李叔同送他的对联,都是桐乡公立文化机构最早的藏品。同一时期,海宁旅沪收藏家钱镜塘将一百四十余件书画捐赠给海宁博物馆,精品有海宁乡贤陈瓛《隐真庵访古梅诗》、明查继佐《草书七言联》、明李因《水墨松鹰图》、明徐灿《水墨观音像》、清陈元龙《临米芾入境寄集贤舍人行书轴》、清吴骞《水墨山水轴》、清释达受《设色菊花轴》等,构成了海宁博物馆最初的收藏。由于他们的无私奉献,嘉兴五县文化机构的藏品数量迅速增加。另外,浙北的文化资源本来就丰厚,平湖的葛家、潘家、莫家,海宁的蒋家、陈家都是大家族,每家都有丰富的收藏,他们的部分藏品流向博物馆,成为二十世纪后五十年嘉兴五县博物馆崛起的见证,也成就了浙北收藏史中起承转合的一个重要章节。
1961年6月嘉兴五县古书画联合展就是嘉兴古书画在一次历史转场中的实录。这次展览既是主办方美术史观的反映,还是嘉兴五县重要藏品的集体亮相。
据目录,这次展览收录的展品共九十三件,其中嘉湖地区六十七件,含书法五件。外埠二十六件,含书法五件。作者中嘉兴籍二十人,海宁籍九人,平湖籍四人,桐乡籍七人,海盐籍一人,湖州籍一人,安吉籍一人。从目录的统计可以看出展览作者主要来自嘉兴五县,包括职业书画家和文人书画家。他们归属于较早的吴门与晚于吴门的海上画派两个地域流派,有些是不同时期的代表画家。目录显示有尚未恢复建制的海盐籍画家一人,而刚刚恢复建制的嘉善却未见一人。嘉湖地区的“湖州”有两位画家,一位是吴昌硕,另一位是费晓楼。选择费、吴二位,固然是当时嘉兴与湖州合并在一起,对外统称为“嘉兴地区”的原因。另外,老一辈博物馆工作人员更习惯以“太湖流域”的整体视野来看待这一区域的画家。这一区域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水网纵横,生活在这一带的书画家以船为交通工具,往来于苏州、嘉兴、湖州、上海之间,或馆客或应聘或献艺或交流。有文献记载,费晓楼是海宁蒋家的常客,同时代的很多名士受聘于别下斋,从事校书、教学、艺事交流活動。学者钱泰吉致管庭芬的书信中对此有“贤主嘉宾,晨夕晤叙,必能于翰墨场中增多少佳话”的记载。获得蒋氏赞助的名流有张廷济、费晓楼、翁小海、张熊、管庭芬、钱泰吉、邵懿辰等。今藏浙江省博物馆的费丹旭《果园感旧图卷》,便是与蒋光煦及其交游圈有关的一件作品,该卷绘张廷济、张受之等三人小像。作者费丹旭在画上写有一则题记,揭出别下斋与当时文林学界交往的旧事,也是与海宁有关的一段故实。文曰:“丙午春,下榻生沐蒋兄别下斋,得晤叔未张丈及其侄受之。暇日信步果园,主人第五子下学之后时亦从游问字。去年春,叔未丈归道山,受之亦殁于京邸。己酉三月重至峡山,蒋五兄又殇,时仅十二岁也。主人偕余重游斯园,慨老成之易谢,悟彭殇之一理。文字因缘信有夙业,旧时群屐宛在目前。并抚遗照系于图后。西吴费丹旭子苕氏识。”费晓楼在海宁亦有弟子,如展目中的蒋升旭就是他弟子。吴昌硕和平湖传朴堂葛氏的交谊也为艺林熟知,他因葛氏为平湖留下了不少传世之作。缘于嘉湖艺坛历史上的这种渊源,将湖州籍画家纳入“嘉湖”并称,显示了两地文化与地理上的互为倚重和相互影响。但这里要指出,费晓楼和吴昌硕都是晚清画坛开风气之先的画家,他们分属人物画和金石写意画两个领域的领袖人物。
展目显示蒲华入选作品最多,达十幅,远远超出他的前辈、同辈和晚辈,展现出他在诗书画多方面的才能。蒲华入选作品多,与他生前身后画价长期低迷有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朱其石替嘉兴中心博物馆征集乡贤作品,旅沪嘉兴籍收藏家捐赠的作品有不少是蒲华的,一方面是由于价格低廉,另一方面是市面上量大,导致大量作品回流到嘉兴,使得嘉兴成为收藏蒲华作品的一个重镇。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海派研究日渐深入,研究与市场分道扬镳,学者们把蒲华艺术置于美术史视野考察,其作品的美术史价值被不断挖掘,嘉兴因是其故乡又收藏了他大量的作品而备受关注。而像嘉兴籍前期海派画家张熊、朱熊、朱偁、吴滔、吴谷祥等人被收入的作品反而不多。影响过蒲华的海派重要画家周闲,可能是美术史研究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价值,居然未出现在目录中。
目录还显示出民国美术史观对当时博物界的影响。选入目录的展品表现出某种倾向性,例如对文人画家关注,延续了清末民初美术史界的价值评判,在嘉兴籍海派画家的选择上主要基于前人诸如“六十家”“四十家”这样的定位。学人吴骞与方薰作为文人画家被提出来,吴骞是生活在乾嘉时期的学者,绘画虽不是他的专长,却被推重。同样生活在乾嘉时期的方薰,写过一本《山静居画论》,受董其昌南北宗论的影响,对绘画的意境和形神理论以及风格传承等问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是清代重要的绘画论著。方薰也致力于创作,力追宋元,有行家画的功力。此外写过《国朝画征录》的张庚也有作品选入。而朱为弼与张廷济、释达受作为金石学家被摄入展览名单,这些人物及作品的存在,显示出乾嘉时期嘉兴地区各类出身不同的金石学家的成就,这也反映了浙北历史上曾经流行过的艺风。费晓楼是晚清重要的人物画家,与改琦并称“改费”,以仕女形象瘦削、用线松秀、设色淡雅风靡江南。他的画风有不少追随者,目录中嘉兴潘振镛就是学费的劲手。费晓楼、潘振镛、仲光勋展示出这一画风的传承线索。吴滔与吴待秋则呈现嘉兴艺坛中绘画世家的家族传承,这一脉一直延续到第三代吴彭(字养木,曾出任苏州国画院院长)。五县中其余在艺术史上占有一席地位的名家如陈奕禧、查昇都被列入展目。但女性画家只有入籍海宁的李因一人,展出的作品是钱镜塘1958年捐给海宁博物馆的《水墨松鹰图》。
三、展目中出现的私人收藏家诸谨翔
目录著录的唯一一位私人收藏家是桐乡的诸谨翔。“桐乡诸敬祥”大概是他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用过的名字。他提供了两件藏品,与桐乡县文化馆提供的数量相等,一件是吴昌硕书法《石鼓文》,另一件是任伯年的《元章拜石图轴》。
诸谨翔(1930—1985),桐乡石门名医,从医三十多年,在中西医结合方面颇有建树,整理《金子久医案》并编写有《嘉兴地区医学史》等著作。平生爱好书画,有较高的鉴赏力,好收藏,又是地方文史研究者,著有《金子久传略》。
关于诸谨翔的收藏,据叶瑜荪先生相告,诸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有心收藏,那时正是中国书画价格最低迷的时候,诸的眼光好,职业又是医生,有机会与浙北一带名门之后接触,以廉价收得不少近现代书画名家的作品。诸晚年不幸患癌症,平生收藏被出让,用以购置治疗的药物,去世时才五十六岁。
由于目录没有做详细的尺幅质地印件款式的著录,今天无法还原诸谨翔当年两件参展作品的具体情况。不过,一个私人藏家的藏品能进入新中国成立后嘉兴第一个古书画展,推测其藏品的质量与水平应该不俗,而且他的收藏眼光显然也赢得了浙北博物馆界同行的信任。1961年诸瑾翔才三十一岁。
此次展览显示公立文化机构的担当与实力,诸谨翔在这个目录中的出现,其意义或许正如前言所说:“建国以来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对保护祖国文化遗产,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散失湮没的大部分珍贵书画得到珍存,全区并新建了八所博物馆、图书馆等机构,收藏了数以万计的字画,私人收藏的书画亦得到更好保护。”他是新中国浙北私人收藏家的一个代表。
四、目录中其他问题的考察
这份展览目录还附有一份作者简介,为手工刻印的油印本,開本同于目录。以“嘉湖地区”和“外地区”加以区分。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简介,有的以字称呼,有的以号相称,还有的以乡籍标示,呈现出非常大的随意性,带有明显的时代烙痕,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浙北博物馆从业人员的职业素养,他们深受传统艺术类书籍叙事的影响。
新中国的博物馆事业在1950年后发生了一系列变化。就古书画门类而言,北京、上海、杭州等地从事卷轴画研究的专家受到考古学的启示,研究方法逐渐从传统的考据学转向对西方现代学术体制的借鉴。以故宫博物院为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古书画展,入展作者简介已形成相对固定的叙述规范,内容包括作者姓名、生卒年月、字号、师承、生平、艺术成就等。而当时国内的中小型博物馆的展览,重点仍放在作品的选择上,简介的撰写虽然也是其中一项内容,但并未受到重视。国内顶级博物馆的作者简介体例的影响还没有传导到地方,显然他们也没有意识到一份规范的简介对于观众来说有多么重要。
发生在1961年夏天嘉兴南湖的这场古书画展,从目录与作者简介的编写来看,参与者是一批饱读古典美术文献的老派文人。目录中对作者的称呼与简介中载录的作者称呼,如李因与李是庵、方薰与方兰坻、吴骞与吴兔床、朱偁与朱梦庐、张熊与张子祥等名字号常常混用。这种现象,既出于某种习惯,也是地方传统的延续,更是古典美术文献最常见的问题,但也真实记录下了一个文化发达地区中等博物馆的现状。这份简易的目录没有尺寸质地印件款式题跋等基本信息,使得后人在研究这份展览清单时,无法对当时的情况进行还原。但是我们仍庆幸嘉兴的文博界前辈在缺乏现代展览经验的情况下,在人力物力有诸多限制的前提下,为后人留下了一份原始的文字资料。这份目录里收录的嘉兴书画家名单,代表了当时文化界人士对三百年嘉兴艺坛的勾勒,大概也是当时美术界认可的嘉兴名家。手里没有当时观众对这次展览的意见,但从参观过这场古书画展的海宁籍学者赵万里后来发表在《文物》杂志上的文章来看,评价是积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