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新强
内容提要:张炜的长篇小说《河湾》重新讲述半岛历史、半岛故事和半岛人的生存,融家族苦难史、时代变迁史、个人精神史于一体。主人公洛珈和傅亦衔都面对着家族所遭遇的巨大“冤屈”,并争取着属于自己的绝对“申诉”;与此同时,无孔不入的“厌倦症”、“胃口太大”的“急躁症”、疏而不漏的“网络症”又严重侵袭着时代生活;一路走来的世俗之爱和精神之爱都不可靠,回归万物自然的“河湾”才能确立生命的依靠。究其根本,《河湾》自始至终关注着所谓“异人”和如何居于“潮流之上”的核心命题。
关键词:《河湾》 家族史 “厌倦”症 “河湾”精神
“人这一辈子就像一条河,到时候就得拐弯。”a张炜的长篇小说《河湾》在半岛历史、半岛故事和半岛人的书写中,重新揭示家族“秘史”,敏锐表现时代“病症”,竭力探寻精神“药方”。从爱情到家族,贯注着绵延不绝的“冤屈”与“申诉”;从历史到现实,呈现着“厌倦”“急躁”与“网络”时代的病症;从爱的依靠到自然的回归,显示出“爱”的不可靠与“河湾”精神的重建。这部作品提供了独特的创作肌理、历史之问、时代之思和信念之辨,代表了张炜创作的新探索、新高度和新境界。
一、“冤屈”与“申诉”的家族“秘史”
《河湾》从“访高图”及其“怪人”“异人”等“高人”的独特生活状态写起,从主人公傅亦衔和洛珈的隐而不彰的婚姻关系入手,切入爱情与家族的牵连和纠葛,并重新展开对于家族“秘史”的叙事。“关于家世,那些痛楚的岁月,只能如数堆积在原处。……一路奔波至此,所有的屈辱和遭遇,只不过为了有一天能够对心爱的人从头诉说。”b对于洛珈和傅亦衔而言,双方都面对着家族所遭遇的巨大“冤屈”,并争取着属于自己的绝对“申诉”。
作为傅亦衔至亲至爱的恋人和爱人的洛珈,本身就是谜一样的存在,之所以如此的一个重要原因显然来源于洛珈的家族“秘史”。洛珈出身绅士世家,一个血腥之夜改变了家族的命运;而杀人如麻的匪兵却走向了归顺之路,致使“区长”陷入极大的痛苦。“区长”特别清楚那支土匪在半岛上打家劫舍、欺辱百姓、奸淫掳掠的种种恶行,所以他要为绅士的女儿写出长长的申诉书,并呼吁释放清白无辜的女子,“她身负沉冤,她深遭不幸,她有功且有大用”。c由于不断地进行申诉,双方被作为“多余的人”;由于相濡以沫,双方最終也走到一起。本来拥有革命前途的“区长”,因此而被逐出城区,成为郊区老师。他继续申诉,无非证明一点:“绅士一家是无辜的、有功的、善良的,而被那支土匪队伍残害的一家人、任何人,不仅无罪而且应该得到保护。”d然而,辩护的证据越有力越有效,受到的惩罚越严酷越多样。他们被监管,扫大街、搬垃圾、修破庙、住窝棚。无论什么处境,一直写那份永远不可能完成的申诉书,直到不在人世的那一天。这是洛珈的冤屈的身世。开明有功的外祖父母和年幼的舅舅遭遇匪兵的杀害,父母遭遇不公正的对待,申诉不止的父亲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切都郁积于洛珈的内心深处。而制造“冤屈”和“不义”的肇始者,却摇身变为“归顺”和“正义”的革命者。继续申诉的使命仿佛天然地落在洛珈这里,而且已经变得更加艰难。
承接着父亲的西西弗斯式的生命“申诉”,洛珈的寻根究底式的逻辑“申诉”发生在她和不无情感的继父之间。尽管位高权重的继父对自己和母亲的保护与关心不容置疑,但洛珈的“申诉”仍然没有停止,并逐步把造成“冤屈”的源头和对象指向继父本身。当年继父参加的游击队伍在混乱的战争中,其实难辨是非曲直,也无所谓正反立场,但是战争的结果却泾渭分明。在与继父保持距离的交往中,洛珈不得不正视的一个问题是:“继父和亲生父亲以及母亲经历的是同一个半岛上的战争,结局却正好相反。”e都是同一个时空的经历,为什么有的改弦易辙、鸡犬升天,为什么有的冤屈深重、申诉无门。这不仅是洛珈个人的疑问,也是家族命运的转折,更是历史存在的迷思。洛珈探究的结论非常明确:自己的外公外婆和舅舅是被继父所参加的在半岛山地打游击的小部队所杀害的。所谓的“土匪”“游击队”“小部队”等,仅仅是不同的称呼而已,实际上并无二致,或者退一步说,他们之间互相联系。更进一步,在深入的档案查阅和浩繁的文献勘察基础上,洛珈和继父通过书信的方式继续追究“冤屈”的来源和“申诉”的理由。在洛珈看来,包含剿匪、起义、收编的一场场战斗和村庄里发生的屠杀,连接起来就是半岛的昨天。尤其那场可怕的劫掠的实施者,甚至比大股敌人都更残忍。在继父那里,他承认匪兵的存在,并把这段历史定性为“糊涂账”。“战争年代,风头一变番号也变,有枪就是老大,有武器就能拉杆子,一年里出了十五个草头王。但总归邪不压正,他们几年后全都完了。”f然而,胜利者的“糊涂账”,在受害者那里却无比清晰。尽管继父明确表明自己的正义立场,但也无法否认战争年代的纪律严明也只是相对而言,因为存活才是首要问题。既然为了存活,那么不择手段也就难以避免。在洛珈看来,继父极有可能是十五个土匪强人中的一分子,只不过幸运地走向了“光明”。继父对此直言不讳:“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弃暗投明,既往不咎。”洛珈则继续追问:“既往如果血债累累,也不咎?”g继父对此回复延宕,言不及义而言他。历史的关键点其实也在这里,看似正当的合法的理由,不过是逃避审判的借口,更是进一步掩盖事实和抹煞真相的手段。
洛珈对继父的提问一直持续到对方去世。“那个血腥的山村之夜让她失去了外公外婆舅舅三位亲人,她与他们从未谋面,却是他们的血缘后人。但母亲是亲历者目击者,是唯一的幸存者。‘我一直认为,直到现在也认为,母亲是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被迫嫁给他的。她想得还是简单了,以为这样不仅可以救我们母女俩,还可以完成父亲的遗愿,会替她转呈那些申诉。她根本不知道,她嫁给的人如果就是被申诉的一伙呢?”h尽管继父最终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也或许无能为力,但其中的真相已经渐次呈现,甚至已经大白于天下,只是无法直面而已。在继父的队伍正式归属“光明”之前,他们都是杀人魔王的一员,每一个都难辞其咎,每一个都难逃罪责。在母亲看来,继父更加明白“冤屈”之后的“申诉”的难以达成甚至适得其反,所以他要做“申诉”的终结者。不仅终结事件中的自我经历,也要终结事件中的历史痕迹。“他说世上有个奇怪的道理,那就是一般的冤屈和是非可以申诉,黑白分明的大冤屈是无法申诉的。”i一般的小“冤屈”经过“申诉”后,不仅不能否定历史,反而进一步巩固了历史;但是黑白分明的大“冤屈”经过“申诉”后,不仅可能否定历史,甚至进一步颠覆了历史。而洛珈所“申诉”的正是后者,也就注定有始无终。在嗜血的年代,所谓的参与者、胜利者和规划者,如今都已经时过境迁,甚至积压了无法言说的关于自己和他人的罪恶。面对“冤屈”的明确制造者与清醒和解者,究竟申诉什么又如何申诉?即便“无法申诉”,也要保存完整的记录;即便“无法申诉”,也不能“不作申诉”。这是生命的自由和无法剥夺的权利,这是生命的尊严和必须出具的“正名”。在此,“申诉”的过程已经超越“申诉”的结果,而具有独立的价值和神圣的意义,“申诉”本身就是对于“冤屈”的明证。尽管遗忘意味着背叛,但也意味着放下,总要有个了结,“申诉”本身也是“冤屈”的了结。
无独有偶,洛珈经由长辈所遭遇的“冤屈”和“申诉”,在傅亦衔那里产生强烈的共鸣。这不仅成为二人情感依存的内在基础,也成为激发后者写作家族传记的动力。因为傅亦衔经由长辈所遭遇的“冤屈”和“申诉”,不比洛珈来得轻松甚至更为严峻。“我出生于一个不幸的、蒙受冤屈的、为民族进步付出了生命和鲜血的家族;我的父亲母亲以及外祖父都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有的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为寻一条生路,我不得不在少年时代背井离乡,浪迹整个半岛。”j与洛珈相似,傅亦衔同样经历着家族的“苦难史”。
对傅亦衔来说,本就郁积于心的家族“秘史”,在与洛珈的情感互通中被重新激发出来。“洛珈关于母亲、亲生父亲和继父的复杂经历深深震撼了我。但我的家族、我自己,一切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部血泪史、奋斗史、世纪传奇,这样讲也许毫不夸张。”k二人的家族故事显然有着内在的交织,固有的“冤屈”和“申诉”同样需要感同身受的触动和心有灵犀的引领。他人的历史和苦难一定与自己有关,那些白流的鲜血并非廉价,那些无端的死亡不可漠视,更不用说本就属于自己的血缘来路了。傅亦衔的命运,天然地连接着外祖父和外祖母、父亲和母亲,并由他们所决定。外祖父是一位中西医术兼备的良医,因为与教会医院的频繁往来,而成为虔诚的基督徒,同时还热情地参与同盟会的革命活动。抗战开始后,面对既合作又争夺的各路土匪和异族队伍,外祖父勉强维持诊所而积极投身抗战事务。因为土匪队伍与外敌的勾结,外祖父遭到伏击,把生命献给了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业。即便抗战结束也没有迎来太平,反而进入更大的混乱。显然,外祖父的牺牲构成傅亦衔家族“冤屈”的缘起。而父亲的不幸也与此有关,在他冒死完成重托之时却陷入局中不得解脱直至死亡,这就带来了更加深重的“冤屈”。在抗战最为紧张的胶着阶段,抗敌战区的一位重要人物落入嗜血成性的悍匪“半岛王”之手。为营救此人,父亲临危受命。凭借着过人胆识和生死不顾,父亲把这位大名鼎鼎的“仁公”成功营救。在这个过程中,父亲也受其思想影响,两人结下深厚情谊,可谓生死之交终生难忘,并按照“仁公”的辞行邀约而决定追随“仁公”的革命之路。也正是在寻找“仁公”的革命历程中,父亲遇到外祖父和母亲的救助,使得家族的命运融为一体。父亲一直在跑路,从关外到关内,从直隶到港城,本来追寻革命理想却遭遇始料未及的灾难。不仅本家叔叔被冤死,而且自己还要面对审查者的怀疑和审讯。父亲的辩护丝毫无效,随着事态的进展,处境更为严峻。正如审讯者所表明的,“一些敌伪人物和其他隐匿的敌人,都先后镇压了,你属于哪一批还说不准。”l非但不能认定有功,反而面临杀身之祸,为自己辩污已经刻不容缓:“他从头说怎样找到‘半岛王,怎样突破三道防线;怎样周旋和营救;怎样抵达抗战区;怎样与‘仁公约定关外。”m并且,找到珍藏的“仁公”照片作为实证。但事与愿违,照片恰恰是审讯者的首长,也就意味着从来没有什么“仁公”了。无数人冒着生命危险营救出来的“仁公”竟然无影无踪,还有什么比这样更加荒诞不经?父亲的“冤屈”,只能寄希望于“仁公”的出场。显然这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不仅鬓发斑白,而且还被发配兴修大型水利工程。母亲的提醒朴实无华,却一语中的:“‘仁公不仁!你拼死拼活找他,差点丢了性命,他倒藏在暗处不吭一声。”但是父亲再次正色:“如果他已经牺牲了呢?”n父亲不敢承认母亲的说法,宁愿寻找其他的借口。因为这已经不仅仅是活下去的希望,更是“冤屈”和“申诉”存在的依据。否则,包括自己在内的牺牲者的生命价值到底何在?岂不陷入巨大的虚无而永无解脱的可能。
问题的关键是,“仁公”非但并未牺牲,反而成为瞩目的首长。与洛珈的继父一样,“仁公”同样需要终结此前的历史。不仅让本来极其简单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多变,而且直接置当事者生死于不顾甚至置之死地而绝无后生的可能。显然,这是巨大的错位和不对等。所以即便被发配远行做苦力,父亲仍然怀抱单纯的希望,甚至清醒地自欺地活着。尽管再也没有力气上路,只能喝一碗糊糊躺着凿山,但仍然坚持爬起来寻找“仁公”,这是精神活着的现实理由。与此同时,“我”也被迫一并走上了艰难的人生之路。结果可想而知,其实母亲的话已经揭示了真相。《河湾》的最终,傅亦衔放弃官场机会而选择回归“河湾”,根本上来看与此有关。他要在“河湾”写出自己的家族纪事,写出自己的“冤屈”和“申诉”。其中不仅是传记材料,更是苦难记录;不仅是一篇迟到的写作和文字,更是一份留存的“心念”和“心证”o。
对于洛珈和傅亦衔来说,他们的选择和坚持并非执迷不悟,因为“世上所有的被侮辱和被损害者,都迫切需要自洁自证”p。如果说洛珈式的“冤屈”和“申诉”是寻找肇事者,而肇事者却无法直面;那么傅亦衔式的“冤屈”和“申诉”则是寻找证明人,而证明人却选择背叛。总而言之,两者都是不言而喻的真相大白的“悬案”。如果说前者隐藏着巨大的历史秘密,那么后者可以说隐藏着巨大的人性秘密。当然两者之间相互关联,但毕竟也各有侧重。在这个意义上,《河湾》通过洛珈和傅亦衔这样一对爱人所依存的两个家族的时代遭际及其命运走向,尤其是贯穿其中的“冤屈”和“申诉”,而揭示出历史的本来面目和人性的深层面相。在文学意义上,也可以认为,这是作家的心结郁积之所在,只有说出来和写出来才能有所缓解,其实也正是文学精神的独特品质之所在。
二、“厌倦”“急躁”与“网络”的时代“病症”
显然,傅亦衔和洛珈都在穷其一生地质询着历史的荒谬逻辑,并试图揭开谜底。但终究无法摆脱历史的魔咒,只能將谜底的可能性公之于众。几乎同步,他们又切身面临并感受着现实的严峻考验,试图着手解决或者超越身置其中的时代“病症”。对他们和我们而言,“现实”问题和“历史”案件同样迫切而重要。
首先是无孔不入的“厌倦症”。像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所意识到的时代病症“媚俗”一样,张炜在《河湾》中明确表达并分层辨析作为一种时代情绪的“厌倦”。“‘厌倦,一切都始于它并终结于它。终点是令人惧怕的,那往往要伴随暴力和狂躁,是难以承受的巨大痛苦。‘厌倦一般不可避免,它的令人恐怖之处就在这里。这是不言而喻的。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都还可以,可是‘厌倦已经悄悄来袭了。于是人们用各种方法抵抗‘厌倦,总是收效甚微。尽管如此,这种实验和尝试还要一代代进行下去,哪怕付出血的代价。无一例外的是,世上的任何事物都会‘厌倦,包括对抗‘厌倦的方法,它本身也会‘厌倦。这才是最为可怕的,无以疗救的。”q“厌倦”已经成为普遍性的存在,这里包含了“厌倦”的缘起、症状、过程、方法、效应等,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切实的体验感。这是作家的敏锐,也是众人的盲点,尤为值得重视。傅亦衔的好友余之锷,因为厌倦了机关生活而辞职,如其所言:“每天都活在语言的固定搭配中,如果说这种日子是在考验人的耐心,还不如说正在考验人的道德。”r因为“厌倦”,余之锷和苏步慧夫妇改行经营旅游公司;因为“厌倦”的不可避免,他们又改行经营“河湾”;及至后来的婚姻变故,也仍然不排除其中的“厌倦”因素。而天然淳朴、宽厚乐观、任劳任怨的苏步慧的悲伤离世,也让“心灵的港湾”蒙上了令人质疑的色彩。余之锷离开河湾,苏步慧离开人间,只留下无尽的悲叹。曾经同样都是机关工作,余之锷和苏步慧极为重视家庭生活,而傅亦衔和洛珈则极为重视爱情生活。与前者相比,后者最为担心的是爱情的“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于是努力寻找防止“厌倦”的方法。看起来特别有效的“隐婚”“距离”“预约”“隐私权”“书面语”“仪式感”“把恋爱进行到底”等等,似乎成功防止了“厌倦”,但却走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愈加炽烈地燃烧”s。既然已经确认了“厌倦”的永恒性,那么这样的试验也已经有了结果,尽管不容置疑其中忘我无私的真爱的存在。“厌倦”成为“爱”的敌人,傅亦衔最终走向“河湾”,不仅出自对于职业生涯的“厌倦”、对于家族使命的勇敢承担和对于挚友二人的永远怀念,也不可排除对于爱情状态的“厌倦”、对于家庭生活的无力承担和对于“河湾”精神的再度重建。
其次是“胃口太大”的“急躁症”。似乎与“厌倦症”直接相对,“急躁症”也是异常鲜明的时代表征。在《河湾》中,主要表现在“异人”何典对于苏步慧“心病”的治疗。“就是急躁,有时想什么就急得不行,坐立不安。”t不仅苏步慧如此,其实包括“我”在内的哪一个又能例外呢?总是慌慌张张,安定不下来。时代的变化转嫁成个体的焦虑,“急躁”也就在所难免,终究又属于欲望的呈现。如苏步慧所亲身体会到的,“心急也是胃的问题,平时说‘胃口太大,就是恨不能把什么都一口吞下,太急了怎么成。要细嚼慢咽,一点一点来,耐烦一些啊,就好了。”u如果说苏步慧的“急躁”还是单纯的,那么他人的“急躁”就复杂多了,“时代猝不及防地走到了这一步,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忙得脚不沾地,几乎没有时间休闲、爱和阅读,甚至没有时间胡思乱想”。v然而,五花八门的犯罪信息和事实却在这个时代大量出现。究其根源,一如“异人”何典在夜色里发出的感叹,“不停地追逐交配和不择手段地追逐财富,其实一样无聊。”w传统世界的时空已经大大地被压缩,迅速转化为“物”和“欲”的外化。我们所“急躁”的也已经不再是“需要”,而是“想要”。
再次是疏而不漏的“网络症”。相对于“厌倦症”和“急躁症”,“网络症”恰恰是网络时代的特色表征。看起来无所不能的“科技”,解决不了所有问题而且带来更大问题。不仅“理想主义”值得反思,再加上“物质主义”和“纵欲主义”的流行,网络乱象层出不穷,网络时代的发展和希望越来越充满怀疑。这个时代的“光速”,总是让人始料不及,最为直接的载体就是手机。“谁想把自己的日子搞乱,只一部智能手机就够了。”x这里并非危言耸听,而是反思警醒。本来作为服务于人的工具,结果却成为统治人的枷锁。所谓“双刃剑”的过程,总是收到“单刃剑”的效果。网络时代的人相互扰烦,总也没有清净安宁;网络时代的信息拥堵,又难以规避谣言风气。“一方面是知识爆炸,另一方面又出奇地无知;充斥页面的荒谬浮浅乃至颠倒黑白太多,许多时候那些似是而非无聊脏丑之物呈蜂拥之势。”y网络传播的后果更为严重,却又无力改观、无可挽回。《河湾》对于“网络症”的揭示和批判,一方面来自作者的生活经验和作家的生命体验,另一方面又为寻找“河湾”提供了前提条件,同时延伸出“高人”和“异人”到底如何居于“潮流之上”的价值判断。
《河湾》毫无保留地陈列出“厌倦”“急躁”“网络”等系列现实问题和时代病症,隐含着对于生活世界及其人的生存的多方位思考。如果不能超越于此,必将陷入海德格尔所谓的“杂然共在”。人人都在互相参照,互相效仿,互相异化,互相磨灭个性,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因而最终都成了一种失去主体精神的“常人”。而“常人”的习性和行为,又成了每个人无师自通、默默遵守的“公共意见”。因此,“这样的杂然共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则又更其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常人对文学艺术怎样阅读怎样判断,我们就怎样阅读怎样判断;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中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憤怒,我们就对什么东西‘愤怒。这个常人不是任何确定的人,而一切人(却不是作为总和)都是这个常人,就是这个常人指定着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z
《河湾》中也一再感叹,从出生到现在结识形形色色的人,“可是那些能够击中心弦、让人深感讶异的生命个体,却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他们总是大同小异,不仅衣着和言行是这样,即便是最偏僻的心之角落也似曾相识。”如此而已的“常人”状态,又何谈所谓“高人”“妙人”“异人”?可见《河湾》对于现实的批判,是为了更为高远的追求,也正与如何居于“潮流之上”的理想不谋而合。一个人仅凭突出的个性都不能称为“异人”,何况这个时代普遍存在着的“常人”呢?在作者看来,高远的人格追求,完全可感可知可以具体把握。“那必须是极为内在的稀有品质,既有异能特技、超凡脱俗的恪守,还要朴实无华。咋咋呼呼的夸张和表演恰恰与真正的‘高人和‘异人背道而驰。”也正如这里的表述一样,真正的生命意义无不在于朴实无华的形式必须承载深刻透彻的内涵。如何达到这一境界,通过“爱”的渠道与“河湾”的建设是否可行?
三、“爱”与“河湾”的精神“药方”
在《河湾》中,其实傅亦衔的家族故事本身就有《独药师》中的故事背景。张炜在长篇小说《独药师》中,围绕“养生”“革命”和“爱欲”三者之间的关系展开叙事,并将最终的生命选择指向“爱欲”。正是在寻求突破“爱欲”的过程中,养生世家第六代传人季昨非逐步超越了根深蒂固的前辈观念:“遭逢了这样的乱世,人真正可做的事情、最有意义也是最紧迫的事情,就是养生”。进而深刻地意识到,“人在这样的世道其实还有一件值得好好去做的事情,就是爱。”而且,他从另一面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父亲因为失去最爱的母亲,也就不再致力于养生。“如此看来,一个人没有了爱就会焦躁峻急,然后极易铤而走险浪掷生命。”没有了爱,“养生”也就失去了意义。
在长篇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中,如果说野物为代表的自然万物具有神性的话,那么外祖母本身就是一种爱,而且是一种博爱,“在外祖母眼里,小动物们全是孩子”。外祖母陪伴“我”成长,也在陪伴野物成长。在这种陪伴的过程中,“我”认识世界,认识自我,接受自然的馈赠,接受社会的教育,最终也学会了爱。可以与《我的原野盛宴》相提并论,在另一部非虚构杰作《爱的川流不息》中,张炜再次强调,爱恰恰是对于“痛苦”“恨”“阴郁”“悲伤”等负面情绪的超越。当爱上升为不可抗拒的“爱力”的时候,就会产生无私的爱,终究“有爱的人才有无数的粮食”。一切都是因为“爱”,即使爱非所愿,也要在所不辞。《爱的川流不息》的最后篇章是“川流不息”,不禁发出反向追问,“如果所有的爱都有一个悲凉的结局,还敢爱吗?可是没有爱,为什么还要生活?生活还有什么意义?那只能是折磨,一场连一场的折磨。我们不要那样的生活。”
到了《河湾》中,“爱”继续作为解决“厌倦”“急躁”“网络”病症乃至“冤屈”历史的根本力量。在这里,首先是生活的世俗之爱,其次是纯粹的精神之爱。
在世俗之爱方面,以余之锷和苏步慧的婚姻为代表。他们性格互补,夫唱妇随,擅长经营家庭氛围,并且两人分工清楚:“男的负责思想,而女的唯一要做的、终生都要做好的一件事,就是爱他。”他们不断地筹划、搬家、跨界,希望摆脱概念化的生活,追求清新的“现实主义”,力求躲避一天到晚的“喧闹”,寻求“能够生长的地方”,最后移居偏远的“河湾”,似乎找到了终极的归宿。然而恰恰在这片充满“理想主义”的“河湾”,他们面临着新的虚妄,正如洛珈所指出的,“所有摆脱了喧闹的人,最后都会陷进另一个泥潭。”果然,余之锷变得精神沮丧、身体瘦削,苏步慧变得失眠恍惚、身体病重。尤其是那个迷惑苏步慧的虚假表演的歌手“小木澜”,“挂着羊头卖狗肉”地把夫妻二人的“河湾”生活推向绝境。在傅亦衔看来,这是一场噩梦:河湾浑浊,石屋坍塌;在余之锷眼中,“河湾对她是一场浪漫,对我是一场苦役。回头看看,好像今生最大的成就,不过是栽活的那三棵树。”在苏步慧那里,则是万劫不复的心病,是爱而不能的崩溃,是走入绝境的哀伤,无药可医,无医可治,只能将自己永远留在河湾。“我”的至真挚友余之锷和苏步慧,曾经无比令人艳羡,而今伤痕累累地诀别,世俗之爱的中断仿佛只是时间。
在精神之爱方面,以傅亦衔和洛珈的隐婚为代表。为了规避可能发生的“厌倦”,他们未雨绸缪,双方刻意保持一种隐而不彰的两性关系。在洛珈这里,因为自身经历的特别和平庸婚姻的惧怕,她找到了“爱情保鲜法”:“分开,彼此独立,和而不同,相敬如宾;一生热烈、真挚、渴望。”因为拒绝袒露,所以拒绝倾听,而是把一切留给未来,甚至漫长的一生。在傅亦衔这里,却想成为对于爱人的“倾听者”和“诉说者”。“我在凄苦的人生之路上备受冷落,一度是最孤单的人。我对所有的爱护都心怀感激,并用加倍的爱去回报他们。”既然如此,对于爱人洛珈就更加明显。可见,洛珈眼中的“爱”是距离,傅亦衔眼中的“爱”是无间。尽管二人同病相怜,也爱意绵绵,但终究不是同路人。况且,傅亦衔总是不断想起朋友以前讲过的那个苦追丽人一生、最后下场凄惨的不幸之人,尤其记住了深受刺激的那句话:“结了一辈子婚没有老婆”。相对于余之锷的主动的人生,傅亦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被动的人生,再加上家族使命的召唤和挚友夫妇的变故,即毅然而然奔赴“河湾”。在这个过程中,傅亦衔的女上司作为官场和机关的代表,其同学德雷令作为商场和资本的代表,为傅亦衔和洛珈的生活提供了环境参照,但终究又产生了不同的影响。最后,傅亦衔选择离开机关的束缚并投入“河湾”的怀抱,而洛珈则进入资本的场域并陷入其中的循环。至此,纯粹的精神之爱同样遭遇中断。
凭借着“爱”一路走来,结果“爱”的世俗和纯粹却都不可靠。回归动物、植物、农作物,回归万物自然永恒的“河湾”,仿佛才是人生去处,才能确立生命的依靠。这是“创作主体”和“对象主体”的共同的探索,也是“接受主体”的应有的思索。当然,全心全意、竭尽所能地选择“河湾”的余之锷“失败”了;那么,前赴后继、再接再厉地进入“河湾”的傅亦衔能够“成功”吗?恐怕这也是接下来需要追问的问题。尽管在傅亦衔看来,洛珈具备“高人”或“异人”的特质,但她却不可能成为真正的“高人”或“异人”,倒是傅亦衔本人却极有可能实现,虽然他并不自知自觉。可以想象,在“河湾”的重建中写完家族史的傅亦衔是如何成为“异人”和“潮流之上”的人。如其所言,“‘异人是拥有自我的人,他们不在潮流之外,也不在潮流之中,而在潮流之上。”在此,《河湾》提出的所谓“异人”和如何居于“潮流之上”的核心命题合二为一、融为一体。进而言之,构成《河湾》并贯穿“河湾”之缘起和终结的“访高图”上的形象再度成为参照的典型:“他们避世独处是因为要思考和处理复杂的内心问题,但并不意味着糊涂。跟随潮流是俗众,淹没潮流会丢失,而在潮流之上,就会有更开阔的视野,那才是‘高人。”同步延伸而论,这部小說从开篇的善画“访高图”和其中的“河湾”意境到结尾的回归“河湾”场景和再画“访高图”,形成自我的闭环结构,不仅是“文本”的需要,也是“河湾”精神的强调。
结语
文学总是在一定程度上透视着或者折射着作家的经验广度和体验深度。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的外伤可以修复,甚至修复得更加完美无缺;但是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的内伤却永远难以修复,甚至越修复越残缺。即使随着时间推移也无能为力,有时候自欺欺人的直接搁置或者干脆漠视也不失为权宜之计,但又何其艰难。在《古船》的最后,抱朴好像在倾听一种声音,见素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见素终于听到了。那是老磨在呜隆隆地转着,很像遥远的雷鸣。这就是镇上老人常常讲起的那种声音——老人们讲那些背井离乡的人,比如下了关东的人,半夜里爬起来都能听得见故乡的老磨声,呜隆呜隆的。可是见素此刻仿佛还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河水的声音;看到了那条波光粼粼的宽阔河道上,阳光正照亮了一片桅林。”历经脱胎换骨,“古船”重新出海。在《九月寓言》的结尾,追随挺芳出走的肥、火中涅槃的宝驹赶鹦,历经沧桑而获得生命的更新。“亲爱的肥你再不要泣哭,我已经无数次地吻去了你的泪水。亲爱的肥,紧贴在我身上吧,这样一路、这样一生!我们逃出来了,我们去找自己的生活。瞧瞧,时代真的变了,我们再不用像你的先辈们那样,赤脚穿过野地。我们乘车——看着一片片的庄稼在窗外飞闪。看看,多好的红薯地,望不到边……你最后看一眼就可以把它忘掉了。真的,因为你没有什么可以牵挂的了,你是没爹没娘的孩儿。”……“无边的绿蔓呼呼燃烧起来。大地成了一片火海。一匹健壮的宝驹甩动鬃毛,声声嘶鸣,尥起长腿在火海里奔驰。它的毛色与大火的颜色一样,与早晨的太阳也一样。‘天哩,一个……精灵!”个体的命运转换也是幸存和希望的所在,同时构成民族的悲剧、毁灭和新生的“寓言”。
张炜的创作丰厚而深刻,摆脱了不同的潮流而走出了一条独树一帜的自我超越之路,在当代文学史的共时性和历时性存在中显示出不同凡响的稀有价值。《河湾》和其前期的《古船》《九月寓言》等经典之作一样难分难解,融家族苦难史、时代变迁史、个人精神史等全部关怀,反映了对于历史与现实、国家与民族、家族与个体、时空与人性等各种依存关系的深刻思考和切实把握。就整体而言,张炜的创作所隐含的作家复杂的主体意识与作者自觉的文化立场仍然有待于继续探究和深入辨析。
注释:
abcdefghijklmnopqrstuvwxy张炜:《河湾》,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第360页,第27页,第51页,第52页,第72页,第75页,第76页,第77页,第79页,第60页,第103页,第160页,第161页,第163页,第102页,第61页,第21页,第23页,第25页,第194页,第195页,第286页,第308页,第90页,第135页,第31页,第92页,第29页,第176页,第220页,第321页,第10页,第43页,第219页,第110页,第110页。
z[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156页。
张炜:《独药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64页,165页。
张炜:《我的原野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4页。
张炜:《爱的川流不息》,山东教育出版社2021年版,第126页,第151页。
张炜:《古船》,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04页。
张炜:《九月寓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338页,第33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