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琳
内容提要:杨志军的《雪山大地》运用了家族叙事来讲述草原上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依托由强巴、角巴、桑杰三个家庭所组合而成的汉藏融合大家族,杨志军借助家族人物群像塑造,感人至深地讲述了青藏高原上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山乡巨变”历程。而这个家族叙事的开端,则由女性的牺牲来开启。在《雪山大地》的家族人物谱系中,以赛毛、苗医生、梅朵、姥姥等为代表的女性人物们,具有精神品格上的共性,即她们全都拥有着最纯粹的爱与最本真的善,她们是雪山大地精神品格的具象化身。杨志军在爱与善的品格共性基础上赋予了她们不一样的性格,令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得到了差异化的人性呈现。
关键词:《雪山大地》 杨志军 女性人物 精神品格
作家杨志军的最新长篇小说《雪山大地》是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与“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的双入选作品,该作以最高票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是新时代文学在表现中国式现代化道路与新时代山乡巨变历史进程方面的重要收获。《雪山大地》以扎实厚重、广博细密、深邃圆融的现实主义风格和深情动人、激越昂扬的理想主义情怀与诗意浪漫、质朴雄浑的抒情笔调,波澜壮阔、大开大合地讲述了草原上三代建设者们的奋斗史与心灵史。《雪山大地》运用了家族叙事来讲述草原上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依托由强巴、角巴、桑杰三个家庭所组合而成的汉藏融合大家族,杨志军借助家族人物群像塑造,感人至深地讲述了青藏高原上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山乡巨变”历程。而这个家族叙事的开端,则由女性的牺牲来开启。《雪山大地》成功塑造了一群引人注目的女性形象,在《雪山大地》的家族人物谱系中,以赛毛、苗医生、梅朵、姥姥等为代表的女性人物们,具有精神品格上的共性,即她们全都拥有着最纯粹的爱与最本真的善,她们是雪山大地精神品格的具象化身。杨志军在爱与善的品格共性基础上赋予了她们不一样的性格,令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得到了差异化的人性呈现。
一、赛毛的“宿命”:由女性牺牲所开启的家族叙事
《雪山大地》在书写青藏高原的“山乡巨变”时,运用了家族叙事来讲述草原上的中国式现代化进程。杨志军依托由强巴、角巴、桑杰三个家庭所组合而成的汉藏融合大家族,以三代雪山之子奋力发展、踔厉建设、无私奉献的人生经历为核心,讲述了沁多县半个多世纪以来的“山乡巨变”故事。而这个家族叙事的开端是由一位女性的牺牲开启的。桑杰的原配妻子赛毛在《雪山大地》整部小说中所占篇幅不多,但却成为了影响小说情节发展的关键性人物,正是赛毛的牺牲促成了强巴、角巴、桑杰三个陌生家庭的家族融合。
《雪山大地》的小说开篇从“我”的父亲20世纪50年代进入野马滩草原蹲点工作写起,这是父亲与角巴、桑杰家族命运纠缠的开端。在这个偶然的开端里,汉人父亲从一出场就失却了自己的本名,他在获得了“强巴”这个藏族名字之后,就以“强巴”的身份为沁多县的“山乡巨变”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并最终以雪山之子的身份,虔诚地将自己的躯体与灵魂都归宿到了雪山大地之中。当最初的强巴父亲出现在草原上的时候,作为公家人的他与原部落头人角巴以及塔娃出身的桑杰之间不过是偶然相遇的陌生人关系,但这一“巧遇”本身却因为对强巴家族和沁多县的发展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而成为了“命运本身的显现”:“父亲后来常常说起这一天的巧遇:如果离开‘一间房后,迎面走来的不是桑杰而是别人,如果角巴德吉不是个率性随意又有点自以为是的人,就不会发生以后的事了。那些事放在历史中也许不算什么,但对父亲它成了等同于生命的经历,成了命运本身的显现。就像父亲后来总结的那样:所有的偶然都带着命中注定的意味,缘分在它一出现时就带着无法回避和不可违拗的力量,点亮你,熄灭你,一辈子追随你,这还不够,还要影响你的所有亲友、所有后代。”a而这个影响所有亲友、所有后代的“命运显现”中,最关键的转折点便是赛毛的牺牲,正是赛毛的牺牲,将强巴一家与角巴、桑杰一家,將强巴家族所有人的命运与沁多草原、雪山大地牢牢地拴在了一起。后续的才让去西宁治病、才让与江洋互换、角巴招婿与桑杰再婚等关键性情节的发生均由赛毛的牺牲来触发,因此,从《雪山大地》的总体小说结构来看,正是位于小说开篇部分的赛毛开启了整部长篇小说的家族叙事。
赛毛是《雪山大地》中出现的第一位女性,她只有短暂的出场却成为了影响强巴父亲一生的人物,在她的身上,有着草原女性最纯粹的善与最无私的爱,她虔诚地信奉雪山大地,也闪耀着雪山大地般的精神品格。赛毛是桑杰又瘦又小的妻子,她的身上残留着部落制生活下底层妇女的贫穷、瘦弱、愚昧与胆怯,“害怕”与“弯腰”是她出场时的人物关键词:“炉火已经生起,一个边沿满是豁牙的陶锅坐在上面。桑杰的妻子拿起一块柔软的羊皮正要擦拭木碗,看到父亲后迅速低头弯腰,一副战战兢兢不敢正视的样子。父亲说:‘大嫂啦,你好。吓得她转身看看,不知道往什么地方躲。……桑杰说:‘多放点酥油的要哩。‘噢呀。妻子赛毛答应着,腰弯得更低了。桑杰说:‘害怕的没有,你好好上茶。”b赛毛与桑杰都是孤儿出身的塔娃,塔娃是草原上的流浪者、卑贱者,是死了也没处去的孤魂野鬼。身世悲惨的赛毛喜欢唱歌,但只要唱歌,就都是悲伤的音调与忧愁的歌词,仿佛她骨子里有一种力量,要让她止不住地将苦难从以往延伸到现在又推向未来。显然,这是一位出身卑贱、遭受压迫与欺辱,而又背负着许多苦难的底层女性:
草原的长河是冰雪喂大的,
今天的眼泪是从前积攒的,
长河的尽头我是看不见的。
前世的冤孽大人是不说的,
苦日子的眼泪是淌不干的,
我心里的悲伤是说不完的。c
但就是这样又瘦又小的赛毛,却在洪水的激浪中,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悲苦的生命与高贵的灵魂救下了相识不过几日的强巴父亲:“父亲把缰绳使劲朝她扔去。赛毛一手用腰带拽着父亲,一手用缰绳拽着马,又瘦又小的身子骨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父亲和马都被她拽上了荒丘。但父亲和马都还没来得及站稳,水浪就追随而来,翻卷得又高又大……又瘦又小的赛毛再也支撑不住了,一头栽向水里。其实她只要松手就安然无恙,但是她没有,没有松开连接着父亲的腰带,也没有松开连接着马的缰绳。……”d赛毛的身上有一种出于本能的天真与纯粹的爱,她虔诚地信奉雪山大地,本能地以雪山大地作为自己的道德标准与行为准则,她遭受压迫却顽强生存,历尽苦难却始终保持良善。在沁多草原由部落制进入人民公社制的转折时期,部落头人角巴因为阶级成分问题受到质疑与批评,虽然头人角巴对赛毛与桑杰的施舍是一种“草原上的高利贷”,但善良的赛毛仍然怀着纯挚的感恩,不合时宜地在一个又一个公家人面前为角巴说好话,只因为角巴让他们由塔娃变成了牧人。
赛毛的牺牲和赛毛的遗愿是《雪山大地》开篇部分的关键性情节,它将汉族公家人强巴、牧人桑杰和公社主任(原部落头人)角巴三个本无血缘关系的陌生家庭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并直接影响了三个家庭间的成员重组:“父亲用衣袖擦掉眼泪……‘桑杰啦,没忘了赛毛的心愿吧?桑杰愣愣的,见父亲望着才让,自己便也望着才让。父亲说:‘我想把才让带走,去找曼巴给他治病。赛毛天天都在祈祷,‘才让会说话,将来骑大马,穿金纱。桑杰吃惊地啊了一声,没说话。父亲拉起依然趴着的才让,牵在手里说:‘你放心,你们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e“父亲笑了:‘是嫁女还是招婿?‘自然是招婿。‘这样好,太好啦。角巴的头脑不简单,昔日的头人和流浪汉成了一家,以后如果以桑杰顶立门户,按政策角巴家的阶级成分就不应该是牧主而是贫下中牧啦。”f因为赛毛的牺牲,以及由赛毛牺牲所直接触发的哑巴才让治病、角巴招婿(桑杰再婚)等情节,让《雪山大地》正式开启了整部小说的家族叙事。随后的才让与江洋互换,以及洛洛与央金、江洋与梅朵、才让与琼吉、索南与普赤等年轻一辈的联姻情节,又让强巴家族与角巴家族、桑杰家族更深更紧密地融合为一个大家族。依托这个大家族,杨志军展开了《雪山大地》的人物谱系群像塑造。尽管强巴、角巴、苗苗、才让等主要人物在《雪山大地》中占据了主要篇幅,但《雪山大地》的真正人物主角是以“雪山大地”为信仰、为道德律令和精神内核的整个家族谱系。这个家族中的所有人,包括姥姥、姥爷、角巴、姜毛、米玛等祖辈,强巴、苗苗、桑杰、赛毛、卓玛、尼玛、旺姆、央金、洛洛等父辈,以及才让、江洋、梅朵、琼吉、索南、普赤等子辈,全都具备“向善而生”的品格共性,他们以整个家族三代的良善、博爱、奉献与牺牲将“雪山大地”践行为“‘人的精神品格”g:“如何才能形成这样一个奇怪的藏汉混搭的家,真是说不清楚啦。它有感情、习俗、婚姻、血液的交融,还有声气呼吸的交融,而一切交融都基于这样一个条件:向善而生。”h从这个角度来说,《雪山大地》第一章的情节重心显然不是强巴父亲“虎头蛇尾的蹲点”,而是这“虎头蛇尾的蹲点”中因赛毛牺牲所直接促成的汉藏家族融合。
值得注意的是,赛毛的“宿命”不仅仅出现于家族叙事的开端,还出现在强巴父亲一生中最重要的几个时间节点上,赛毛是影响强巴父亲一生的人物。当强巴因为试种牧草失败、翻耕草原导致草场退化而深深自责、愧悔绝望,甚至企图畏罪自杀时,又是“赛毛的牺牲”拯救了强巴溃散破碎的灵魂:“他爬了过去,爬上一座岩山,盯着悬崖下激越的河水看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来跳崖的。死就在眼前,没什么可犹豫的,打个滚儿就下去了,而且说不定也不会有什么痛苦,水一呛就会失去知觉。他呵呵一笑:又是水,他始终离不开水的牵绊,当年要不是赛毛豁出命来救他,他早就是水里的游魂啦。啊啧啧,赛毛,看来你是白救了我,我反正是要死在水里的。可是,怎么能让赛毛白救呢?她用她的命换了他的命,他却一点也不知道珍惜,还好没良心地说她白救啦,那也就是说她白死啦。”i而当强巴父亲看到了沁多城市建设与草原生态恢复的累累硕果时,强巴仍然将之归为赛毛所烙下的“宿命”结果,正是赛毛将阿尼玛卿草原交给了汉人强巴,给予了强巴“活着的目标”:“父亲说的是实话,对他来说,建造一座城市,对牧人实施十年搬迁计划,不光是草原沙化的逼迫和无可奈何的选择,更是灵魂本该如此的表现,是骨子里必然拥有的激情的喷溅,是随着血液汩汩流淌的冲动,就像他以往所做的一切,除了理念的支撑,更多的则是本能和天性的释放,是一个叫赛毛的女人用以命救命的办法烙印在他身上的宿命:阿尼玛卿草原从此就交给你啦。他只有遵从命运的安排,才会有温暖幸福的感觉,才会有活着的目标。”j
总体来看,《雪山大地》的家族叙事,在角巴、姜毛为代表的祖辈,强巴、苗苗、桑杰等为代表的父辈,以及才让、江洋、梅朵等为代表的子辈三代草原建设者们的努力与奋斗、奉献与牺牲中,讲述了角巴—强巴—桑杰家族半个多世纪的家族故事。在青藏高原“山乡巨变”的伟大进程中,这个汉藏融合的大家族成为了“山乡巨变”的亲历者与见证者,他们深度参与了沁多草原上沁多学校、沁多医院、沁多贸易、沁多城等的创建与发展过程,他们本身就是这“山乡巨变”中的一部分。这是一条伟大的汉藏回多民族共同发展的中国式现代化道路,杨志军正是依靠角巴—强巴—桑杰家族三代建设者的家族叙事,将青藏高原上波澜壮阔的“山乡巨变”历史进程落到了人民生活的实处。而在这个家族叙事的最开端,是可爱的赛毛,是由赛毛的牺牲所奠定起的整部《雪山大地》家族故事的基调。赛毛用纯粹的爱与善和无私的牺牲与奉献彰显了雪山大地般的人格力量。而赛毛的“宿命”与精神人格也被强巴—才让家族所继承,他们为沁多草原呕心沥血地奉献了一生,并用自己的一生践行了雪山大地的道德律令与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
二、生别离山的雪莲花:苗苗阿妈的
“神女”品格
《雪山大地》中最动人的女性形象无疑是苗医生,她是天生的医者,有着骨子里的悲悯与博爱。苗医生在小说中有着完整的人物成长线,读者对苗医生人性弧光的认知是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而逐步加深的。《雪山大地》的前三分之一主写强巴阿爸创建沁多学校、教书育人的故事,在这部分情节中,作为次要人物的苗医生却已经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女性力量。她是强巴阿爸的知己,也是强巴阿爸的情感支撑与精神后盾,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灵魂伴侣。在强巴阿爸创办学校的日子里,她在西宁不遗余力地为才让寻医问药,同时在食物匮乏的饥馑年代里艰难维持着姥姥姥爷一家的生活。她理性、敏锐、独立、自强,有着女性的温柔良善、医者的专业冷静与知识分子的远见卓识,无论在工作还是在家庭生活中,她都表现出了强烈的责任感、天生的同理心與迅捷的行动能力:“母亲看了信就有些泪汪汪的,上前摸着小孩的头说:‘这就是才让吗?”k“母亲是省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把才让带到五官科找了几个医生会诊,又带才让去了中医院,去了紧挨西宁的湟中县,那儿有一个传说很厉害的民间中医。……每天早晨起来,母亲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才让,她期待能把才让从梦中叫醒。”l
当《雪山大地》进入到中间的三分之一情节时,苗医生成为了小说的第一主角,苗医生的“神女”形象在以沁多卫生所、沁多医院、生别离山医疗所为中心的治病线情节中被逐渐塑造起来。如果说强巴阿爸以沁多学校为中心的教育线实现了对草原牧民思想上的启蒙“治疗”,改变了牧民的思想,让牧民看到了知识与教育的力量和意义,那么苗苗阿妈则采取了更为直接的疗救方式,以现代医学对草原牧民的身体予以治疗,为牧民带来了希望、健康与重生:“父亲在电话说:‘你办医院比我办学校好像容易些,你知道为什么?‘不知道。‘我来告诉你,学生不上学还是人,是牧人,病人不看病就什么也不是啦,是将死而未死的半个鬼,医院是病人建起来的,不是你建起来的。父亲原想母亲会反对,没想到母亲说:‘我也这么想。”m在贫瘠与动乱的年代,一心办学的强巴父亲与一心办医院的苗苗母亲是真正一心为民、造福于民的中国式民族脊梁。
在特殊年代,本是省人民医院的外科医生苗苗先是被下放到了西宁西郊的乡村卫生院,一年后又被通知必须去更远的地方,苗苗干脆来到了牧区沁多县的小小卫生所。这个卫生所,本是不对外的、只给县机关工作人员看病开药的地方,可母亲却不是来“图清净”的。掌握着那个时代最高端医疗技术的苗医生,在进入卫生所几天内就对其进行了彻底的清理与改造,她以一个医生的高度责任心与冷静果决的敬业精神,为卫生所置办来了药品与设备,并让卫生所迅速地忙碌了起来:“把五个药柜里的学习材料全部清理出去,一格一格整整齐齐装满了药品和器具,墙上挂起了人体图、视力图、脏器图和毛主席语录:一切为了人民健康。收治了第一个住院病人,做了第一台手术,缝合了第一个伤口,挂起了第一个吊瓶。”n在小小的县卫生所,成功完成了阑尾手术、疝气手术、枪伤取弹手术、妇女子宫肌瘤手术的苗医生,成了人们的话题中心,无论是去食堂打饭,或者是上下班经过医院,人们都会恭恭敬敬地望着苗医生。苗医生的名声甚至传向了县委机关以外,她的医德医名如同风行牧草,一直传到了草原天边。在牧民的心中,苗医生成了“菩萨一样的女曼巴”,部分牧民甚至直接以对待神明的方式来对待她:“一个牧人在县委外面扎起账房,烧起了柏枝柏叶的桑烟,沁多草原的辽阔让他走了一个星期才到达这里。两个孩子病了,发烧咳嗽一个月……听说县委机关有个妙手回春的女菩萨,就马不停蹄地来了。来了也不知道往里进,以为桑烟一起,女菩萨就会闻香而至。”o虽然苗医生是县委机关医疗所的大夫,但在她的眼中,机关干部与牧民的病痛同等重要,所有病人都被她一视同仁。正是苗医生开创了机关卫生所为普通牧民看病的先例,县委门前绿汪汪的大草滩上扎起了无数求医牧民的帐房。而被推倒的县委东南角围墙,标志着仅限对内的县委卫生所向正式对外的沁多县医院转变的开始。苗医生以强大的专业能力与高度的职业精神,通过药品设备采办、工作业务培训、医疗人才引进、创设缴纳自留羊替代诊疗费方法、推动财务经费管理改革,以及与州医院合作办院、加盖综合性医院大楼等实干措施,将沁多县医院建设成为了对标省人民医院的高水平医院。
苗医生的功绩是有目共睹的,她的实干业绩增长着她作为医者的“野心”与自信心,但当她将麻风病人旦巴画师亲手送进了生别离山后,麻风病人自生自灭的悲惨下场还是深深地打击到了她,她的疲惫与晦暗说明了医者的良心正遭受着痛苦与折磨:“作为一个医生,我没脸看下去,更没脸说出来,我恨不得把病人再拉回医院。”p自此,麻风病深深地嵌入到了苗医生的生命中,她在近距离接触了生别离山中备受顽疾折磨而又顽强生存的麻风病人后,决心在生别离山创立麻风病医疗所。正是苗医生结束了麻风病人在生别离山自生自灭的生活,所以当医疗所建立起来时,就像草原上出现了另一座阿尼琼贡。神山一样的医疗所与菩萨一样的女曼巴都是在赞美苗医生的医德与功绩以及苗医生的出现对草原的意义。当强巴父亲因“强巴案”而自首入狱,桑杰、韩朴、顿珠等相关人员被捕以及“强巴案”的衍生案人员果果和张丽影被判了流氓罪后,苗苗母亲逃亡到生别离山医疗所,并被善良的麻风病人所救。在生别离山,突遭命运重创的苗医生只在绝望的挫折中短暂地流下了许多止不住的眼泪,但紧接着她又在向死而生的勇气中决绝地擦掉了眼泪,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麻风病人。她是天生的医者,即便是在逃亡的日子里,她仍然将生命的重心放在了忙碌的治病救人上。她详细调查了生别离山的麻风病情况,为新营地与老营地的病人们都建立了详细的医疗档案,并在病情恶化的病人住进医疗所后迅速展开了对麻风病治疗方案的试验与研究工作。从省人民医院的外科大夫到沁多县医院的女曼巴再到生别离山的孤勇救难者,苗医生的人物性格越来越丰满,其人性的光辉也越来越璀璨夺目。
值得注意的是,在生别离山,医者苗苗与麻风病人之间发生了医患间救治与被救治关系的颠倒置换,正是在被颠倒的医疗与救赎中,苗医生完成了精神的洗礼与人格的成长。当苗医生因为骤遭变故而逃亡至生别离山,却又在反复的试验与努力下都对麻风病束手無策后,天生的医者苗苗陷入到了绝望的沮丧与对自我存在的深刻怀疑中:“母亲每天望着那些亟待医治的病人而无能为力,可又不能把自己的无力和无奈传染给别人,进进出出还得微笑,还得说些轻松愉快的话,什么都没干,却显得疲惫不堪,好像她才是真正的病人。终于有一天她不再假装了,用一整天的独处和静坐宣告了她的失败。她怀疑自己的存在并毫不隐晦地告诉他们:药已经用完,我没有任何办法,你们爱去哪里去哪里。”q这时,被负面情绪所淹没的苗医生成为了生别离山的新“病人”,而麻风病人反而成为了她的疗愈者与救治者。当藏历新年到来时,新营地与老营地的所有麻风病人都来到医疗所举办篝火晚会,熊熊燃烧的牛粪火燃烧起了麻风病人的情绪,烧没了过往的悲伤、恐惧、痛苦与死灭的感觉,烧没了对未来的担忧与对人生的诅咒,只剩下当下的纯粹快乐与对新年的美好祝福。而苗医生受到了这群热烈歌舞的麻风病人们的隆重邀请,他们为她戴上洁白的哈达,围绕着她将最潇洒的舞蹈和最美妙的歌声都献给了她。正是身处地狱却依旧热爱生活的麻风病人给了苗医生最关键的治疗与救赎:“母亲潸然泪下:原来他们并没有放弃生活,并没有被苦难打倒,并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快乐与期待——至少他们还会盼望下一个新年的到来,然后纵情歌唱和疯狂跳舞。数百年来甚至上千年这里的麻风病人似乎都这样。而她,一个医生,一个健康人,竟不如这些疾病缠身的人更加乐观。母亲擦着眼泪唱起来跳起来。”r
完成了精神洗礼与人格蜕变成长的苗医生,在新年还未结束时,就重新投入到了对麻风病的救治与调查中,她研究王子茶、为麻风病人求取糌粑与药品,像一个逃亡的幽灵与盲流的乞丐奔赴至兰州学习麻风治疗方法。当苗医生在金色的晚霞中向着生别离山纵马奔驰时,她的天生医者的慈悲济世品格在金色的大地上熠熠生辉。“下凡的甲木萨”、汉人“神女”苗医生让生别离山不再是地狱,而是草原上以西医、藏医、中医联合治疗麻风病最先进的地方。更难能可贵的是,动乱年代结束以后,平反了的苗医生毅然拒绝了所有职位擢升与工作变动的机会,而是一心一意扑在麻风治疗上,她将治愈好生别离山所有的麻风病人作为自己的首要人生目标。
苗医生的第二次精神蜕变与人格成长发生在感染麻风以后,当她发现自己身上突然隆起的斑疹时,她选择默默离開家人,独自奔赴生别离山承受病痛的折磨,而包括强巴在内的亲人们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都不知道她已经成为了一个麻风病人。感染麻风让苗医生独怆然而泣下,人间的菩萨也会遭受肉身的苦难,但她并没有沉湎于成为麻风病人的痛苦中,而是又迅速投入到生别离山的医疗救治工作中。在《雪山大地》的后三分之一情节中,生别离山已经不再是小说的主要叙事空间,苗医生的故事让位于强巴与桑杰、才让发展沁多贸易、建设沁多生态城市的小说主线。但苗医生在后续故事中的每次出场都在惊心动魄地展现着她所承受的苦难以及她对苦难所作出的顽强应对:“里面有人,是个陌生的人。不,不是陌生的人,她就是母亲。裹着白色头巾和大口罩的母亲,只露出黑汪汪的眼睛,闪着忧郁悲伤的热乎乎的亮光,盯着父亲。”s“还是去吧,远远地离开这里,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治疗,静静地工作。我还在工作,你也看见啦,诊断,开药,做手术,那些病人离不开我。”t与普通麻风病人相比,苗医生因为长期接触治麻药物,身上有了严重的交叉耐受性,她对所有治麻药物都失去了敏感,迟钝得就像细胞都死了,即便她加大药量至中毒,也仍然没有产生预想的治疗效果。苗医生的麻风病是比所有病人都难以治愈的汉森氏病(leper),她为此毁容、溃烂、残废,她成为了因治疗麻风而被困死在生别离山的人。但即便如此,苗医生也没有自怨自艾、悲伤绝望,而是在依旧忙碌不停的日子里继续实现着医者的人生价值:“素喜说:还那样,不好不坏,情绪倒是比较稳定,再说她也很忙,顾不上抬头抹泪低头思念,我们这里的病人并不是外面人想象的那样,整天唉声叹气,哭哭啼啼。”u
正是烂掉了头发、眉毛、鼻子、耳朵、嘴巴、脖子、手指,承受了腿与胳膊肢端残废的苗医生,让麻风病人们变成了一群承认自己患上了痼疾却再也不会自卑自怜、自暴自弃的人,虽然痼疾令他们被厌弃、被恐惧、被避之唯恐不及,但他们却依旧光明磊落地向死而生。正是“神女”苗医生让生别离山从人间地狱变成了人间净地:
谁能告诉我哈达为什么是洁白的,
谁能告诉我太阳为什么是金黄的,
阿爸告诉我有恩德它就洁白啦,
阿妈告诉我有慈悲它就金黄啦。
呀拉索,慈悲的草原恩德的雪山,
呀拉索,我心中的净地生别离山。v
人间的菩萨、甲木萨苗医生最终在生别离山医疗所彻底转变为一座普通医院之前病故了,如果不是高寒缺氧导致的心肺畸变,她的病将在两个月后痊愈,她累死在战胜麻风病的黎明之前。但累死的苗医生却有着宁静而安详、光洁而端正的遗容,她一如既往地漂亮着,并且会在人们的心中永远地漂亮下去,亲人们用笑容为她祭奠,宽厚的草原大地和圣洁的雪山神山为她送行。苗医生用她一生的苦难与成长、牺牲与奉献彰显了雪山大地式的人格力量。人们向往太阳,而苗医生本身就是阳光,给予人间的严寒病苦以温暖的疗愈;人们崇拜神明,而苗医生本身就是人间的菩萨、神女、甲木萨,带给人间以希望和救赎;人们信仰雪山大地,而苗医生本身就是雪山大地的化身,将真善美的精神品格践行终生,她是在生别离山上灿烂绽放的一朵最纯净最高贵最美好的雪莲花:
阿妈啦的生别离山上有一朵雪莲花
是雪山大地种的花,人间天上的花,
她四季绽放,在我们心里芬芳吐香……w
三、纯粹的爱与善:《雪山大地》中
女性群像的共性品格
除了赛毛与苗医生,《雪山大地》中还塑造了一群性格迥异,但却同样美丽可爱的女性形象,比如青藏高原上的歌神百灵鸟梅朵、在烈火中为救人而牺牲的央金、能在神山上看到格萨尔王显像的汉女米玛、为孩子和家人奉献一生的姥姥、为了保育院的孩子而葬身狼群的姜毛、为了爱情而奋不顾身的张丽影(素喜),以及以爱为人生重心的琼吉、达娃、卓玛、普赤、藏红花等等,她们的共性是都具备纯粹热烈的爱与终其一生的良善。其中梅朵显然是仅次于苗医生的第二重要的女性人物。
梅朵是整部《雪山大地》中性格最外放的人物,她对于情感有着最直接、最天然、最纯粹的表达。“梅朵”在藏语中是鲜花的意思,是母性的象征,而“我”(江洋)的妻子梅朵就是草原上开放得最热烈的花朵。梅朵在小说中有着清晰的人物成长线,从草原上的花朵,到城里的百灵鸟,到青藏高原上的歌神,再到生别离山的整容师,梅朵用她最热烈外放的爱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梅朵从小性格活泼,这种活泼热烈的性格让她具备了与生俱来的格外突出的语言能力,只要有梅朵在的地方,她就像是一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总是会以热烈而密集的言语表达让空间中充满了天真热闹的氛围:“梅朵抽了抽鼻子又说:‘姥爷姥姥,我闻到羊肉味了,今天晚上煮羊肉吃吧,我的口水都淌出来了。……梅朵说着,讨好地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姥姥的额头,‘煮不煮嘛?姥姥赶紧说:‘煮,煮。又给父亲说,‘她一来就热闹。父亲笑着。梅朵又叮嘱道:‘姥姥,多放些花椒的要哩,辣子可以不放,抹上了吃更香。然后夺下琼吉正在往嘴里塞的半个煮洋芋,‘傻瓜,你不会把肚子留着吃羊肉。姥爷说:‘你们不会坐下来说嘛。梅朵蹬掉鞋抢先跳上了炕:‘阿爸坐中间,我坐阿爸旁边。”x而且梅朵还具备强烈的共情能力,她甚至能听懂天地、雪山、草原、动物的语言:“我总觉得奇怪,梅朵比我小,却知道那么多事,马对马说话,鹰对人说话,神对马说话,她都知道。难道我在草原牧区不仅要学会藏语,还要学会马语、鹰语、神语?”y
梅朵还是草原上天生的歌者,从小唱歌就是她表达热烈情感的直接形式,她几乎不用思考就能从歌喉中自然流淌出美丽动人的歌谣。在《雪山大地》中,大部分的歌曲都出自梅朵之口,梅朵的歌声总是能够在小说情感最丰富、情绪最高涨的时候成为她本人、她的家族群体、她身边众人,乃至小说作者的情绪发泄口与情感表达口,具有极强的抒情叙事功能、强大的情绪感染力以及鲜明的价值评判指向。比如当梅朵见到烂掉了须发、口鼻,毁容残疾的苗苗阿妈时,她震惊不已,心如刀割,扑到被苗医生关死的门上,痛彻心扉地一遍遍歌唱《赞美阿妈》,她的歌声感动了母亲,也感动了医院里所有的医护工作者和麻风病人,大家都记住了她的歌声,忍不住一起唱了起来,直到梅朵泣不成声:
阿妈你的乳汁是金色的吗?
不是金色的是白闪闪的,
可是我知道它比金子更宝贵。
阿妈你的眼睛是珍珠的嗎?
不是珍珠的是黑玛瑙的,
怪不得它赛过了所有的珍珠。
阿妈你的脸庞是月亮的吗?
不是月亮的是杜鹃花的,
原来山野的美丽是你的容貌。
阿妈你的心情是灿烂的吗?
不是灿烂的是清洌洌的,
草原上的河流都是阿妈变的。
金子的阿妈、珍珠的阿妈,
月亮的阿妈、灿烂的阿妈,
你的干净漂亮是世上没有的。
白闪闪的阿妈、黑玛瑙的阿妈,
杜鹃花的阿妈、清洌洌的阿妈,
你的温暖芳香是世上没有的。z
当草原上的梅朵来到城市后,梅朵的汉化转变让她成为了藏汉民族融合的典型,而梅朵的汉化也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梅朵来到西宁不久,就脱掉了从小穿到现在的藏装,从头到脚换成了汉装……当焕然一新的梅朵站到大镜子面前时,她几乎认不出自己了,愣了半晌才说:‘啊啧啧,我不是藏族人啦。”“对梅朵这是一个划时代的开始,因为她第一次穿上的汉服,就是那个时代的时尚,是漂亮的标准,从此在她心里便有了对汉服的信任和热爱,也悄然开始了一种还不知道好坏也把握不住分寸的转变。”以梅朵、洛洛、央金等为代表的寄宿班学生,是强巴阿爸沁多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他们的进城、考学、工作都是强巴阿爸教育事业的突出成就。这些来自原始草原牧区的藏族孩子们,通过接受教育站在了人群的前列、时代的前列,成为了一种新生活的代表,他们是月亮一样的榜样,展现着教育的功绩,他们收获着光亮,也传递散发着亮光。
与苗医生相似,梅朵的人生也呈现出了鲜明的成长轨迹,其人性的光辉在小说中得到了一步步的阶段性加强。首先,梅朵放弃兰州教职选择回到沁多草原是她的第一次蜕变,这个选择突出表现了她为爱不顾一切的性格。梅朵高中毕业后被省歌舞团选中,高考恢复后又考入了兰州师范大学,毕业后留校成为了艺术系最年轻的声乐老师。本该在大城市有着大好前程的她却为了纯粹的爱而放弃了眷恋的城市生活,回到了江洋所在的沁多草原:“她就这样把好不容易分到手又装修好还买了家具的房子还给了学校,就这样离开了她骨子里眷恋着的繁华都市,要跟我去草原牧区的沁多学校啦。我惭愧得低下头,心说她不是为了学校,不是为了工作,也不是为了草原,只是为了爱,她是一个为了爱而不顾一切的人。相比之下我的爱就没那么纯粹了,附带着许多条件……”在梅朵这里,纯粹的爱的力量十分巨大,她甚至将“我”(江洋)的爱的承诺放在镜框里和雪山草原的画挂在一起,因为“我”的保证书与雪山大地一样重要,是梅朵的精神依托。其次,坦然接受不孕不育命运的梅朵完成了其人格的第二次蜕变。一直将结婚生孩子看作是女性人生头等大事的梅朵,在得知自己是先天性子宫内膜薄弱和输卵管粘连导致的不孕不育后,她伤心地痛哭了一场。可她并没有沉湎于无法生育的悲痛中,而是将自己的眼光放开,在演艺事业中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就。梅朵是省歌舞团大型歌舞剧《青藏高原》的女主角,梅朵的歌舞天赋与突出的业务能力让她成为了歌舞团演员里的“珠穆朗玛峰”。歌舞团改制后,梅朵乘上了时代的东风成为了红遍大街小巷的大歌星,沿街的灯箱广告与街头楼面招牌上都是她的形象,就连牦牛肉和藏宝化妆品上也都是她的代言。可就在梅朵红遍全国、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她却放弃了自己的演艺事业,去苦苦追求一份她完全陌生的事业。这是梅朵人生的转折点,也是她最重要的一次精神蜕变。她选择像苗苗母亲一样来到生别离山成为另一个甲木萨。梅朵自费十几万,拜师学习了整容师技术,还在火葬场和省人民医院实习了一段时间,然后她告别歌迷和舞台、告别她深爱的城市与繁华,带着准备捐献给医疗所的金钱,毅然决然地奔赴生别离山,成为了一位为麻风病人植皮、矫形、整容、护理的医护人员。而她的这份决心与选择完全是自然发生的,与修行无关、与来世无关,更与功利心无关,她只是非常纯粹地顺从了自己的本心,自然而然地来到生别离山,来到了她的苗苗阿妈身边,并在苗医生病故后,用自己高超的整容技术将苗医生的遗容整理得宁静美丽、光洁漂亮。美丽的梅朵从事的是伟大的事业,她给予了麻风病人生前死后容貌上的体面与尊严。
梅朵与苗医生一样,拥有着最纯粹的爱、最本真的善与最无私的奉献,她也是雪山大地精神品格在人间的具象化身。此外,角巴-强巴-桑杰大家族中的所有女性,包括姥姥、姜毛、米玛、央金、琼吉、卓玛、旺姆、普赤,以及家族之外的张丽影(素喜)、达娃、藏红花等都具有这种品格共性。比如央金为了在火灾中救人,葬身于爆炸的汽车中;琼吉信奉的理念是为了爱可以舍弃一切,包括地球,如果人间不能爱,就去天堂里爱;达娃的爱同样是纯洁高尚且不求回报的,她深深地敬爱着强巴父亲,在苗医生身陷生别离山后,自愿主动来照顾强巴父亲的饮食起居,可是她的爱里没有一点偏狭的嫉妒,也没有乘人之危的企图,更没有代替苗医生的痴心妄想,而是只有纯粹的爱和助人为乐的欢喜。即便是原本不信奉雪山大地也不相信有来世的汉女米玛(米桂花)最后也具备了雪山大地般的精神品格。无论是对角巴,还是对旦巴画师,米玛都付出了至死不渝的爱,她同样是一个为了纯粹的爱而奋不顾身的人。杨志军显然对米玛是偏爱的,这个在小说中出场不多的美丽汉人女性,却在小说的结尾部分成为了最接近雪山大地的人,正是她的纯净与高洁彰显了她对雪山大地的虔诚信奉。当角巴、米玛、强巴为了生别离山的苗苗母亲而去阿尼玛卿雪山转山时,只有汉女米玛看到了雪山上最清晰的格萨尔王显像:“阿尼玛卿冈日的眷顾是周到的,要是耳朵聋了听不见,还可以看见,在雪山群落中拔地而起的主峰,在主峰冰白莹洁的立面,能看到雪山化现天上的格萨尔:头戴金冠,一身白氅,右手紫螺,左手伞盖,龙马为骑,不怒而威。米玛问:‘看见了没?角巴揉揉被雪光刺痛的眼说:‘要是看不见我做看的样子干什么?父亲也看起来,看了半天才辨认出形象来,但好像不怎么清晰。角巴说:‘米玛看得最真,连伞盖上挂着几个铃铛,法螺不是左旋是右旋,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最后,还要着重一提的,是姥姥这个人物。姥姥的故事在《雪山大地》中所占篇幅不多,但却是整部小说中最催人泪下的一部分。在姥姥的身上,有着最包容的爱、最本真的善与最无私的奉献,她本身就是纯粹的爱与善的化身。一生都在付出与给予的小脚姥姥,将爱活成了一种生命的本能,她天生具备强烈的共情与悲悯的能力,本能地将最纯洁的爱与最温暖的关怀奉献给他人。《雪山大地》的主角,是以强巴家庭为核心的汉藏融合大家族,而这个“向善而生”的大家族的情感底色、日常归宿与生活根底却是姥姥。姥姥是个汉族小脚女人,她仿佛没有名字,因为所有人都叫她姥姥。姥姥是才让和琼吉、梅朵和江洋、索南和普赤的姥姥,是父亲、母亲、桑杰、卓玛、尼玛、旺姆、央金、洛洛、格列的姥姥,也是央金的孩子嘎嘎的姥姥,就连角巴爷爷和米玛奶奶也叫她姥姥。她是所有人的姥姥,是默默付出的中国式的姥姥,“因为她就是个操心我们吃饭、穿衣、结婚、生子的姥姥,她一生就是为了把饭食送到我们嘴边,让我们吃饱吃好。”姥姥在姥爷去世后,患上了阿兹海默症,她什么都忘了,连苗医生是自己的女儿都忘了,却记得一定要找到苗医生。她连为什么去爱都忘了,却依然有着爱的本能,她知道苗医生在一座白生生的山上等着她,她余生的目标、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找到苗医生。在姥姥为了寻找苗医生而用一双小脚失踪远行,一去不归、下落不明后,洛洛为姥姥写了一首歌,这首《姥姥》就是对姥姥的最高赞美:“你是所有生命所有美好的姥姥,你是记忆中最慈祥温暖的姥姥,你是藏族的姥姥是汉族的姥姥,你是一生都在操劳给予的姥姥……你走向西方是否去了天国姥姥?你靠近雪山是否已成高洁姥姥?”。姥姥的一生中只有为了吃喝拉撒而操劳给予的琐屑日常,可这琐屑的不起眼的日常中却有着她全部的爱与高尚。她是一生都在给予的姥姥,是用最纯粹的爱与最无私的善维系整个大家族的姥姥,她是汉族的姥姥,也是藏族的姥姥,她是与雪山大地一样高洁伟大的中国的姥姥。
四、结语
文学是人学,在《雪山大地》中,“雪山大地”首先是一種“人”的精神品格。杨志军在该小说中的女性塑造,均是在纯粹的爱与善的品格共性基础上赋予了她们不一样的性格,令雪山大地式的精神品格得到了差异化的人性呈现。爱与善也是强巴—角巴—桑杰整个大家族的品格共性,“雪山大地”在小说中既是一种崇高的自然崇拜与精神信仰,更是一种以爱与善为根基的崇高的人性标准与人格标杆。一直以来,关于“人”的探索与对于“爱”的表达贯穿于杨志军几十年的文学创作之中。在《大湖断裂》《环湖崩溃》《大悲原》《藏獒》《伏藏》《西藏的战争》《最后的农民工》等重要小说,以及《巴颜喀拉山的孩子》《三江源的扎西德勒》等儿童文学作品中,杨志军一再探讨“人”的尊严与生存价值、探索“人”的精神力量与人格高度,而爱与善就是最靠近“人”的标准与基础。《雪山大地》显然也是一部追求精神高度的作品,杨志军“想竖起一根人的标杆”,因为“我们不仅要有人的理想,还要做一个理想的人”。因此,杨志军的《雪山大地》既是为父辈立传,也是为一种理想的人格树碑立传,他用淳朴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美学,借助宏大叙事中的家族人物群像塑造,标识出了一种新时代的精神高度。
注释:
abcdefhijklmnopqrstuvwxyz杨志军:《雪山大地》,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4页,第5页,第7页,第15—16页,第19页,第57页,第349页,第532页,第619页,第31—32页,第35页,第218页,第213页,第217页,第240页,第285页,第286页,第405页,第406页,第510页,第628—629页,第633页,第256页,第118页,第543页,第169页,第170页,第414页,第477页,第642页,第642页。
g郑周明:《杨志军〈雪山大地〉雪山大地首先是“人”的精神品格》,《文学报》2023年8月17日,第3版。
何映宇:《雪山大地上的精神高度 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得主杨志军专访》,《新民周刊》2023年第3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