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月斌
内容提要:《雪山大地》借助儿子的口吻为扎根在高原的“父辈们”树碑立传,同时也是伟大的父辈们用生命写下的一部荡气回肠的创业史。小说极尽虔誠的叙述姿态让我们看到了极具奉献与牺牲精神的父亲母亲,亦使整个文本呈现出浓郁的浪漫的理想主义色彩。作家所张扬的“理想主义”,为他的作品赋予了一种宏阔的张力,就像雪山回应大海,让我们听到了叩击心灵的寂静之声。
关键词:雪山大地 理想主义 凡间英雄 好藏族人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大概这是诗人艾青最为脍炙人口的诗句,正像该诗题目所说《我爱这土地》,人们通常都会热爱自己的故乡,而诗人作家往往更具有浓重的恋地情结,他们不厌其烦地书写着基于某一地域的前尘往事或美丽乡愁,把一个“邮票大小的地方”变成了引人瞩目的文学空间。杨志军无疑也是这样一位非常热爱故土家园的“恋地”作家——他的几乎所有作品都在书写自己生活的地方:假如他不曾在青海度过半生,大概就没有《无人区》《环湖崩溃》《大悲原》《藏獒》《伏藏》《三江源的扎西德勒》《巴颜喀拉山的孩子》等荒原、藏地系列,假如他后来不曾定居山东青岛,或许我们也看不到《你是我的狂想曲》《最后的农民工》这类青岛故事。西北高原和沿海都市已经成为杨志军最具标志性的叙事场域,这两种极具反差的地理环境之所以能让他纵笔驰骋,当然与作家的生命历程密切相关,正因有了由西北到沿海的空间跨越,他的作品似乎天然地产生了一种宏阔的张力,就像雪山回应大海,让我们听到了叩击心灵的寂静之声。
具体到《雪山大地》,这部刚刚荣获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仅看题目即可知道,杨志军依旧在续写他的藏地诗篇,接着只看正文第一句话,又会发现,他仍旧是在讲述父辈的故事:他要汲取“生活的原色”为扎根在高原的“父辈们”树碑立传。《雪山大地》中的汉族干部“强巴”,既是叙述人的“父亲”,是小说的主人公,更是在作者的高原故乡巍然屹立的灵魂人物。他与《藏獒》中所写的父亲“汉扎西”构成了互为映衬的镜像关系,也是作家对其“父辈”给予的更深层次的挖掘和塑造。杨志军自言:“我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这个不可救药,所以,我也比较喜欢写这种气质的作品。”a他还把《雪山大地》与另两部作品合称为“理想主义三部曲”,让“理想主义”的光芒穿透纸背,与点点星辰同明相照。足可见“理想主义”之于他,并非只是一种凌虚高蹈的个人姿态,而是一种踏踏实实的创作追求,他以《雪山大地》书写父辈的生命史,更以父辈们“永不放弃的爱念”回答了“人应该怎样做才能称其为‘人。”
一、“我”与父辈们的神话世界
“我想我已退休,不再是校长,有的是时间,为什么不写出来呢?”b这是《雪山大地》最后一句话。因此,从开头第一句话“父亲住进桑杰家的帐房纯属偶然”c开始,整个小说文本都可看作“我”(江洋)的回忆录:回忆“我”的父亲母亲、姥爷姥姥以及“我”和同辈们——前后三代人——经历的时代发展和“山乡巨变”。若按照江洋正常的退休年龄推算,小说起于20世纪50年代后期,大概跨越了半个多世纪。在五十多年的时间里,以三江源地区所在地玉树藏族自治州为地理原型的阿尼玛卿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里原本是藏族头人角巴德吉所属的沁多部落,虽然经过社会主义改造,直接由部落变成了人民公社,但是人们的思想观念和生活方式几乎都还停留在原始的游牧时代,以父亲为代表的“红汉人”(第一批党政干部),就是在这样一个原始部落开启了一代人的“创世纪”。他们建起了第一所学校、第一所医院,开办了第一家商店、第一家超市,盖出了第一座楼房,让牧民变成了市民,不仅吃上了蔬菜,跳起了广场舞,而且用上了煤气、电脑、智能手机,让他们赶上了被落下二十年都不止的现代化进程,直接进入了与内地人同步的“神话世界”——原本贫穷落后的阿尼玛卿草原成了“中国最美草原”,三代人接力营建的沁多城成了“高原最佳景观城市”,“父辈们”靠着朴素的信念和“爱的速度”,开创了天堂一般的“理想国”。所以,从故事层面上看,《雪山大地》完全可以概括为一部创城记,同时也是伟大的父辈们用生命写下的一部荡气回肠的创业史。
如果把《雪山大地》看作一部虚构的史传,那么它的传主就是强巴,与雪山大地同在的汉族干部强巴支撑了一部波澜壮阔的“强巴传”。所以,这部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主人公并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强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雪山大地》延续了《藏獒》所采用的全知型第一人称,在“我”讲述父辈们的故事时,往往突破了第一人称的视角限制,把“我”变成了无所不知的说书人。因此小说中的“我”不像《堂·吉诃德》中的“我”那样只是单纯的叙述者或作者的代言人,也不像《孔乙己》中的“我”那样只是一个起到穿针引线作用的影子人物,《雪山大地》中的“我”是作为主人公的儿子、作为一个配角,讲述作为主角的父亲的一切。这样,就把父亲放置到了相对客观的全知视角中,既弱化了“我”的主观色彩,突显了“父亲”作为一号人物的重要地位,又让叙述者保持一种本然的回忆状态,以后知后觉的方式获得言说的自由。作为儿子对父辈的回忆,小说的叙事语态尽显谦卑和虔诚,表达了对父辈一代的缅怀和崇敬。这种假托于儿子的叙事姿态,让我们看到了有如圣徒圣女的父亲母亲,亦使整个文本呈现出浓郁的颂圣色彩。再加上前置于每一章开头以及夹杂在文本中的大量颂诗,更是这种颂圣体的直观表现。在风也唱着“扎西德勒”的颂圣氛围中,作家笔下的“雪山大地”便是护佑天下苍生的神性空间,父辈们注定了要抵御蛮荒走向一个几无瑕疵的神话世界。
二、“好藏族人”
尽管小说刻意淡化、简化甚至模糊了半个多世纪发生的历史事件,有时只用“在那个艰难苦涩的岁月里”d、“这是一段荒凉的岁月”e来笼统带过,但是父辈们遭遇的一场场苦难却是无法回避的。所以《雪山大地》的背景就不只是自然环境和历史原因造成的贫穷落后,更有接踵而至的“不可抗力”带来的苦难时世,父辈们的命运注定要和这样的现实胶着在一起,不得不受其牵累、戗害,又不得不与之周旋、对抗,哪怕最终成了无辜的替罪羊,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也要做一个“真正的藏族人”。按照草原上的习惯,“好藏族人”是正面的褒奖,“不是藏族人”则是负面的贬抑。小说里的父亲刚一出场的时候,不仅说得一口流利的藏话,“连表情都成了地道的藏族人”。这位“吃糌粑已经吃了好几年”,“藏化”得和藏族人没什么两样的汉人干部,只是缺了个藏族人的名字。所以,原为部落“头人”的公社主任角巴,为他取了一个藏名,叫强巴。小说主人公“我”父亲——从此就以强巴为名。通过后文可知,小说的叙述人“我”叫江洋,但是父亲的原名,甚至姓氏,从未出现,他认同了这个尊贵的藏族名字,至死都叫强巴。
藏语中的强巴,指的是藏传佛教中的强巴佛(汉地佛教中的弥勒佛)。梵文“弥勒”意译即为慈氏、慈爱。正因如此,当父亲接受了“强巴”这个名字的时候,也意味着接受了藏族人角巴对他寄予的厚望,让他一辈子都是心存慈悲的“好藏族人”。所以,强巴的一生也可以说是致力于做一个“好藏族人”的一生:在角巴成为替罪羊面临牢狱之灾的时候,他挺身而出代为受过,哪怕是受了处分丢了官职;在陷害过他的老才让命悬一线时,他又不计前嫌,先后两次救其性命;在老才让恩将仇报,制造了牵连多人的“强巴案”时,他却自投罗网,主动充当了负刑下狱的“首犯”;而在参与保护草原生态、推动城市建设等有利于民生大计的决策部署的时候,他还能主动团结老才让,把好事办好。这位弥勒佛一样的“藏族人”,从一开始到牧区蹲点,到后来实行“大包干”带领牧民致富,最后又致力于环境保护,要把变坏的草原变回去,不管是当干部,当校长,还是做牧民、做商人,好像,他倾其一生,只是要做一个“好藏族人”,好像,他就是为雪山大地而生的。在他临死前,说了这样一段话:“我在心里敬畏雪山大地,跟朝拜是一个样子的,所以不光是今天,我时时刻刻都在朝拜,说到底,工作就是朝拜,需要虔诚,还需要一丝不苟。”f这是强巴阿爸不经意留下的遗言,他就死在把工作当朝拜的路上:“坐下来的父亲再也没有起来,直到几分钟后离世而去,都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望着圣洁的雪山。”g活着“一丝不苟”,死也“端端正正”,这位“好藏族人”无愧于强巴这个未来佛的名字,他把一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雪山大地。
再来看“我”母亲,苗医生。这位省医院的女曼巴,来到缺医少药的藏区县城,从无到有把机关诊所扩建成了县医院,还要到令人望而生畏的生别离山创办麻风病医疗所,结果反被诬为“投机倒把”,父亲强巴获刑入狱,苗医生也成了逃犯,只好躲进与世隔绝的医疗所,专心救治被遗弃的麻风病人。虽然后来冤案得到平反,苗医生却没能重获自由——她也染上了麻风病菌,最终死在了亲手创建的医疗所。医术高明的苗医生,一向被牧民当作“活菩萨”,她和强巴一样,的确堪称救苦救难的“菩萨”,最后也如强巴一样,把生命献给了她所致力的“工作”。无疑,苗医生也是无愧于雪山大地的“好藏族人”。
至于土生土长的藏族人角巴德吉——小说中干脆非常直白地说他“古道热肠,肝胆照人”——当然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好藏族人”。他原本是沁多部落的世袭头人,解放后不但顺应政策主动把部落改造成了公社,而且善于发挥进步头人的影响力,屡屡帮着强巴解忧困,渡难关,无论是办学校、搞经营,还是建医院、护草原,都有他出钱出力想办法,强巴之所以做成好多不易做成的事,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角巴的功劳。这一个重情重义、顾全大局的“好藏族人”,最终也被雪山大地收走了——为了给陷于风雪的牧人探路,他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雪渊。
此外,才让哥哥也是作家着力塑造的“好藏族人”之一。这个藏民后代被強巴阿爸收养后便离开了牧区,在城市长大,并到美国留学,后又回来担任副市长,效力于强巴阿爸的建城搬迁计划。可惜就在即将大功告成之际,他却猝死在办公室里——死于黎明。就像角巴爷爷、强巴阿爸和苗苗阿妈一样,第三代“好藏族人”才让哥哥也以最后的牺牲回报了雪山大地。就像小说所写,三代人前赴后继留下的精神资源已经“变成了空气,变成了雨露,变成了花朵的种子,播撒在了人们的心里,年年月月都在绽放。”h大概,这也是作家苦心营造的一种“理想主义”。
如果再加上为救强巴而死的赛毛(桑杰的妻子,才让的生母),为了保育院的孩子被狼吃掉的姜毛(角巴的妻子),在火灾中为救人而死的央金(角巴的二女儿),为大家操劳一生最终走失的姥姥,以及差不多裸捐出了全部积蓄的桑杰阿爸和卓玛阿妈(角巴的大女儿),以强巴和角巴为代表的汉藏两家人无疑构成了“好藏族人”的巨幅群像,即使不算走失的姥姥,这两家三代人先后竟有六人不幸罹难牺牲,他们生生死死都像雪山大地一样圣洁,他们就是雪山大地最完美的象征。
综上可见,为了表现“好藏族人”之好,《雪山大地》极力塑造了一批大公无私、不畏牺牲的凡间英雄,在叙述者不吝赞美的浪漫回忆中,“父辈们”几乎就是神话一样的存在,即便他们没有说过什么豪言壮语,没有超凡脱俗的过人之处,却都像登上了以雪山大地为背景的神圣舞台,似乎每个人的动作对白都表现得无可挑剔,哪怕他们不经意扬起了尘埃,那尘埃也会自带光芒。《雪山大地》就这样写成了一部凡人神话,作家所谓的理想主义,大概就是这样:知其不可而为之,知其不可奈何而勇猛前行。
三、老才让和盗马贼之歌
《雪山大地》可以说是一部“好藏族人传”,不过也有个别次要人物“不是藏族人”。比如一直和强巴作对的老才让,强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却几次三番痛下黑手,甚至把强巴送进了监狱。在小说的前半部,这位藏族干部依仗手中的权力排除异己、寻私谋利,完全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反面”人物,简直“不是藏族人”,但是到了小说后半部,这个原本大肆破坏草原生态的人,却和强巴走到了一起,转而变成了保护草原的人,最后终于和众多对手、政敌和解,甚至把酒言欢。“不是藏族人”的老才让,似乎也在雪山大地的感召下转化成了“好藏族人”。或许小说有意回避了具体的政治背景,所以从人物的行为看,老才让的许多表现都显得莫名其妙,好像前半生只是为了坏而坏,后半生又为了好而好,这样一个本来可能更复杂的人物,最终成了一个自相矛盾的两面人。
再如盗马贼秋吉,不仅是令人痛恨的强盗,还是背负了三条人命的杀人犯,这种死有余辜的坏蛋当然“不是藏族人”。可是老才让却将他保护起来,因为他不光有探寻金矿的本事,还能驯出黑妖马,把牧民的马匹引诱得不知所踪。尤其可恨的是,他还盗走了草原上最好的马——日尕,它是强巴最为钟爱的坐骑。但是这样一个坏人,最后却做了一件有“功德”的大事:他培养妖马,引诱日尕,再让日尕领着马群去往不为人知的宗宗盆地,竟是为了保护阿尼玛卿草原,使牧民们不再养马为患。对于这件“功德”,强巴亦为认同,但是他的杀人之罪却是无法抹除的。小说没有把他写成嗜血的恶魔,而是揭出了他杀人的原由:因为那家人想要图财害命,他才把毒酒倒到了对方碗里。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说辞,不过从他最后的自杀,多少也能看出这个强盗身上或许还存有“好藏族人”的成分。盗马贼喝多酒时唱了几句歌:
我偷拿抢夺的祸害人知道,
我半夜三更的怜悯天知道,
我是夹巴窝里出色的强盗,
我也曾祈求雪山大地关照。i
这个过场人物尽管微不足道,却有可能是小说中最接近真相的人。也只有在讲述一个人所不齿的盗马贼的时候,叙述者才可能放下颂圣的负担,在雪山大地的背影里发现生动的颜色。
最后再引述一段话:
人身上最难懂的就是脸上横七竖八的皱纹,但是父亲的皱纹我们都懂,那是跟雪山和草原一样自然而然的褶子,是为了母亲为了所有人的刻痕,是“人”的标记。j
这部近六十万字的小说大概就是为了写好一个“人”字,作家把这个“人”字写到了雪山大地的褶皱里,写到了故土家园的历史记忆中。为什么这个“人”字如此巍峨如此肃穆?因为伟大的父辈们永远站在高原之巅。
注释:
a张嘉:《杨志军:人要有“翅膀”,才可能破土而出》,《北京青年报》2023年03月07日。
bcdefghij杨志军:《雪山大地》,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672页,第2页,第39页,第267页,第658页,第658页,第672页,第608页,第6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