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扬
人类命运共同体问题,一般谈得比较多的,是从国际关系角度,强调国与国之间的彼此尊重,相互学习,互惠互利,而从文学角度来论述,一般想得到的,是一些共同性的问题,譬如各国文学中相似的表现主题以及影响文学的经济因素、政治因素、文化因素等。而从文学的审美属性角度来阐释这一问题,强调人类命运共同体内在的审美逻辑关系、情感关系,似乎不多。我觉得文学的审美活动对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有积极意义的,并且也是应该引起人们重视的。因为文学从最根本的属性来讲,是审美的。文学审美,除了有民族、地域、历史、文化、国家、阶级阶层以及社会诸多面貌之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部分,那就是面向过去、现在和未来的非功利性和超越性。这里所谓的非功利性,不是说文学审美没有现实效用,而是这种效用不像经济活动、政治、外交活动等,目的性那么直接可见,工具特征那么明显突出,利害关系那么一目了然。人们喜欢用“润物细无声”、熏染、熏陶、潜移默化来形容文学的审美影响力。与此同时,文学的超越性也是可以在阅读作品时明显感受到的。所谓超越,不是说人的思想情感不受时代、民族、文化传统的限制和影响,而是指文学审美有一种精神上的深层需求,这种需求是以民族文化積累以及人的自由想象和审美创造潜能为基础的。对此,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有解释,这一解释常常被一些美学家用来论述审美活动特性的理论依据。我在这里用一些篇幅说明文学审美的非功利性、超越性等属性,不是要讨论文学的美学问题,而是想说明文学在国与国的文化交流过程中,有自己的特殊功能和使命担当,这种文学交流的作用是其他人类活动所难以替代的,其内在审美关系应该引起人们的重视。
既然文学审美有自己的规定性,那么这个规定性的重要特点在哪里呢?我以为文学审美与其他人类活动相比,是比较注重个性的,甚至可以说文学审美是一种极具个性的人类活动。文学不能没有个性,没有个性的文学便没有生命气象。在文学审美活动中,几乎所有优秀作品都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这是我们判断一个作家作品区别于另一个作家作品的首要条件。如果说,在国际政治关系中,还有一种现实主义理论,强调国与国之间凭实力说话的话,那么,在文学审美领域,尊重差异,尊重各民族的审美个性和传统,可以说是一条基本准则。如果失去了这种基本认同,便不会有当今世界如此丰富多彩的文学审美。但这种认知对当代很多作家而言,也不是一下就意识到的,而是经过摸索,走过一段路程之后,才逐渐意识到。像20世纪80年代风靡全球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它受到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最初这批拉美作家是到法国去学习,希望模仿西方现代派进行自己的创作,后来像其中的代表人物阿莱霍·卡朋铁尔意识到一味地模仿现代派创作,不可能有自己创作上的前途。于是,这些拉美作家开始自己的创作探索。像卡朋铁尔结合拉美的文化传统,创作出了震惊世界的长篇小说《国王》。哥伦比亚的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小说、诗歌写作,也差不多是这一时期的成果。他们坚持自己的创作个性,探索本民族文化的审美特色,这样的作品不仅独特、惊艳,而且照亮了世界文学的天空。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当代作家几乎没有不读他们作品的。拉美作家对于民族文化深层结构和价值的尊重和挖掘,对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创作具有启发和帮助,像莫言、陈忠实、余华等,都谈到他们由此获得启发,受到触动,开始关注民族文化深层结构和审美情感的独特形式,探索新的文学出路,并形成了自己创作上的某种转机。这种转机,确切的时间,应该是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像莫言的创作,《红高粱》等开始与山东高密建立了联系,另一位山东作家张炜的作品,像《古船》《九月寓言》等,也与胶东大地之间建立起某种联系;其他像陈忠实也差不多同时期在陕北关中黄土高原的深厚土壤中,获取了《白鹿原》的创作灵感。还有像余华的《活着》等,与浙东大地之间建立起了某种联系。这种建构关系的获得,使得他们的创作与此前的创作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如果说此前他们也有所谓的写作的话,那应该是他们的文学见习期,而此后他们的创作就慢慢进入到属于他们自己才有的文学创作期或是成熟期。这种成熟期的作品基本上都可以用作者自己的名字来命名,通过他们的名字,读者们接触到一个新的文学世界。由这些作家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在世界范围内获得了更热烈的响应,我们从这些热烈的响应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审美基础。如果没有各民族文学、文化独特性的创造,何来彼此之间的交流和欣赏呢?
在当下的国际关系中,科技实力、军事实力、经济实力是一种显实力,也正因为这种显实力过于抢眼,以至于一些人误以为文学、文化的实力,也是直接捆绑在科技、军事和经济实力之上的,而忽略了文学、文化自身的逻辑关系。马克思曾深刻指出人类物质生产与精神生产发展之间具有某种不平衡的现象。换句话说,一些看似经济落后、科技实力也不怎么发达的第三世界国家和地区,其文学、文化资源和审美创造力并不一定薄弱。我们看到目前一些不发达国家的作家作品,其社会影响之大,恐怕远远超过其所在国家的经济影响力和政治影响力。像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奖作家作品中,有一部分就来自贫穷的第三世界发展中国家。在中国文学中,这种现象似乎也同样存在,以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为例,有相当一部分作家作品,来自经济欠发达的地区,而沿海经济发达地区,像北京、上海、广州等未必在这方面占据先机。这当然不是要抹杀各地作家创作的成绩,也不是以奖项来衡量一个地区的文学、文化成就,而仅仅是说明文学、文化有自己的传统和发展逻辑。建立人类命运共同体,从审美关系上考虑,首先在文学上就是要意识到文学审美具有自己的传统特色和独特的发生、发展逻辑。我们还是以文学为例,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习惯以西方的文学发展模式和价值标准来衡量中国的民族民间文学,这造成一种偏差,认为中国没有成系统的长篇民族史诗。但事实上,中国是有自己的长篇民族史诗的,像《格萨尔》等,现在已经被世界广泛认同。这些中国民族史诗有它自己的创作和传播方式,也有自己的文学审美系统,只是与古希腊的《伊利亚特》《荷马史诗》等不一样而已。所以,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建设中,不仅仅是从道义和主权角度,强调各国、各民族之间,应该相互平等,互鉴互惠,事实上,文学审美的历史和实践明确无误地告诉和提醒人们,文学审美是有自己非常独特的方式、方法存在着、发展着并影响着当今世界文明的进程。
承认文学审美的独特性、差异性,是建构当今国与国之间文化交流的重要基础,也是我们认识、理解和尊重作家创作个性的一个出发点,不认同作家创作的独特性,以其他生产方式来要求文学创作,结果一定是导致国家文化政策制定和执行上的偏差和失误。与此同时,文学创作的独特性和差异特征,也提醒人们注重文学、文化价值的多元共存、多元共生的重要性。如果说每一个优秀作家的创作都有自己的文学之根,都有自己深厚的文化土壤和生活基础的话,那么这种大地一樣的创作土壤以及文学视野,从来都不是狭隘、封闭、僵死的,而是开阔、开放和流淌着生生不断的生命气象的。中国自改革开放以来,一大批作家作品涌现出来,形成了20世纪80年代所谓的文学的“黄金时期”,这其中有许多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总结的文学史经验和创作经验。我个人认为,最近这40多年来的中国文学经验足以表明,当代中国文学创作在尊重创作个性、尊重创作自由方面,作家、批评家的意识有了新的提高,对民族文化、传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融汇程度达到了新时代的新水平。不仅创作的主体意识在不断深化,而且文学创作的样式之多,吸收的元素之多都是空前的。如网络文学,这是伴随着高科技而孕育而生的文学产物。网络文学不只是一个网络空间的文学传播问题,它在写作方式、阅读方式和作品形态等诸多方面都丰富、充实着当今的文学世界。曾有文学评论家将20世纪90年代作为中国“后新时期”来界定,那么,网络文学应该是这种“后现代”的文学象征物。还有像科幻文学的异军突起,也引起了大家的广泛关注。很长一段时间,科幻文学作品主要是面向中小学读者或向社会大众科普一下新知识的手段,但新世纪中国的科幻小说《三体》《北京折叠》等,以崭新的面貌,讲述着高科技时代人的困境和困惑,改变了人们对原有科幻文学的认识,以至于人们将新时代的中国科幻文学当作一种具有时代特征的文学样式来理解,因为它带给人们一种新的想象世界、理解世界的视野,也展示出高科技状态下人性内涵的复杂性、多样性和潜在可能性。当然,新世纪也有很多新的社会问题在文学作品中有所显现,人们通过中国故事来了解和理解中国当今的社会状况以及当代文化的发展走向,譬如扶贫问题、生态问题、城市化问题等。所有这些文学作品呈现的问题和表现样式,都将新世纪中国文学推向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面向未来的新世界新境界。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概念会让人联想到一个和谐共存的世界发展远景,而文学作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一种体现方式、传递方式和理想方式,它的独特性将会让人们意识到国家之间、民族之间、人与人之间在保持彼此的个性的同时,那种相互交流和彼此之间的互鉴互学,是保持和丰富我们今天这个世界命运共同体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