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颖
摘 要 现代汉语中有些同义词释义相同,但实际表现有差异。以“跌”和“摔”为例,二者本义不同,有各自的词义系统和演变路径,明清时期在“倒下”和“掉落”义上产生混用,原因是“摔”从手部动作演变为人体运动。它们的区别在于概念要素的微殊——“跌”凸显突然性,“摔”凸显力度大。在实际使用中,如果需要区别性概念要素凸显,同义词会表现出有差别的一面,如不需要,则会发生语义中和。“跌”和“摔”在现代汉语中还有方言分布上的差异,这是二词时间层次的体现,在官话方言中,“跌”正在被“摔”替换。
关键词 “跌” “摔” 词义系统 概念要素
一、 现代汉语几组同义词使用的同与异
现代汉语中有些同义词释义相同,但在实际使用中却有同有异。比如,“跌”和“摔”在“倒下”和“掉落”的意义上经常混用,试比较以下几组例句:[1]
(1) a. 一位抱小孩的妇女在慌乱跨越铁路时,不慎跌倒。
b. 有一天大雪纷飞,下班后天黑路滑,他不慎摔倒了。
(2) a. 孟菲和凌杰在高低杠上先后跌落,从而失去了夺牌的机会。
b. 在女子体操团体和个人全能比赛中,霍尔金娜接连从高低杠上摔落。
(3) a. 酒杯“当”的跌在地上,碎了。
b. 茶杯盖子摔到地上。
例(1)、例(2)是人倒下或掉落,例(3)是物体掉落,每组例句中“跌”和“摔”的语义相同,所处的句法环境相同,搭配相同,可以互换,且看不出任何区别。
甚至还有二者连用的情况,“跌”“摔”语序不定:
(4) a. 我们去寻找他时,发现他面朝下摔跌在花园一端的一个泛着绿色的污水坑里。
b. 万一跌摔不会一路滚下去。
“倒下”义的“跌”和“摔”,各词典有的用“摔”释“跌”[如《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第7版],有的用“跌”释“摔”(如《新华多功能字典》),有的“跌”“摔”同训(如董大年《现代汉语分类词典》)。
但二者也有不能互换的时候,如:
(5) 哗啦一声,罗辑脚下的冰面破碎了,他的身体径直跌入水中。
(6) 瀑布被几个小岛分成五股倾泻而下,跌入宽仅400米的深潭。
(7) 震得西伯利亚针叶松上的积雪纷纷地跌落。
上述例句中只用“跌”,不用“摔”。
类似“跌”“摔”的情况还有很多,又如“掉”和“落”、“投”和“掷”。
《现汉》第7版用“落”释“掉”,“掉”“落”构成同义复词“掉落”,二词都有“物体因失去支持而下来”之义,常可互换,如可以说“掉/落泪”“叶子掉/落下来”“石头掉/落进井里”等,但“掉头发”中的“掉”不能换成“落”。
《现汉》第7版用“投”释“掷”,“投”“掷”构成同义复词“投掷”,二词都有“向一定目标扔”之义,能互换的如“投/掷手榴弹”,不能互换的如“投三分球”的“投”不能用“掷”代替,“双方球迷在场内互掷瓶子”的“掷”不能用“投”代替。
以上现象促使我们思考: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如何看待同义词的“同中有异”?能不能找出规律性的东西进行解释?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考察同义词的词义演变过程,并对词义背后的概念结构进行分析。本文以“跌”和“摔”为例进行分析,希望能为汉语相关问题提供一个可行的方案。
二、 “跌”和“摔”的词义系统及演变路径[2]
“跌”从足,失声,声符“失”可能同时也表意。(汤可敬 2018)279本义为“(人)因失足而倒”。《汉书·晁错传》:“跌而不振。”颜师古注:“跌,足失据也。”又《扬雄传》:“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颜师古注:“跌,足失厝也。”玄应《一切经音义》释《大庄严论经·卷二》(一作《大庄严经论》)“如人因地跌,还扶而得起”一句中的“跌”时引《字书》说:“跌,失跖也。”“足失据”“足失厝”“失跖”皆为失足之义。“跌”的这一意义出现得比较早,如:
(8) 故若眯而抚,若跌而据。(《淮南子·缪称》)(高诱注:“跌,仆也。”)[3]
以此为源头,如果人在跌倒之前所处的位置(运动的原点)和跌倒后所处的位置(运动的终点)有较大的高度差,“跌”就有“(人)失去平衡从高处掉落”义;当掉落的主体由人变为物体,“跌”就可以指“(物体)失去支持从高处掉落”;如果只强调由高到低的变化,“跌”就发展出“下降”义,这种下降可以是具体的物理现象,也可以是抽象的社会现象。除本义外,“跌”的其他诸义各举1例:[4]
(9) 不想我在你家柱子上跌下来,闪肭了腿,因此走不动。(《水浒传》第五十六回)
(10) 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又被他一钩钩着脚,扯了个躘踵,(吊桶)连井索通跌下井去了。(《西游记》第五十三回)
(11) 冻河还没人要,到开河船来了,越发价钱跌了。(《金瓶梅》第七十七回)
(12) 长江上中游于去年12月上旬水位跌至近10年的最低枯水位,进入特枯阶段。
例(9)、例(10)分别指人和物体从高处掉落,例(11)指价格下降,例(12)指水位下降。[5]“跌”的词义系统详见图1所示:
“摔”的出现要晚得多,大约初见于宋。“摔”从手,本义为“用力往下扔(人或物体)”。《字汇》:“摔抾,弃于地也。”由于“摔”的目的是使动作的受事脱离手中或从较高的原处落向较低的他处,所以又可以指“人或物体从高处掉落”;被摔的人或物体掉落之后可能导致消极结果,“摔”就有了“人或物体因掉落而受伤或破损”之义。[6]以下各举1例:
(13) 员外可怜见,休摔孩儿!(元关汉卿《刘夫人庆赏五侯宴》)
(14) 我局子里扳了你那窓欞,茶阁子里摔碎你那汤瓶。(元关汉卿《王闰香夜月四春园》)
(15) 倘然断了,吊将下去,只好摔做肉饼。(明吴门啸客《孙庞斗智演义》卷十二)
(16) 倒是那大褡裢摔在地下咕咚的一声。(清石玉昆《忠烈侠义传》第九十七回)
(17) 你上(树)去万一(拿猴儿)拿跑了呢?再者倘或摔了那里呢?(清石玉昆《忠烈侠义传》第八十回)
(18) 这(酒杯)是我们掌柜的至爱的物件,我借来,要是摔了,我这命就得跟了他去。(《小五义》第八回)
“摔”还有另外一条演变路径。“摔”有一个意义是在角力过程中“用力扑、推等,使人跌倒”,这是从本义发展来的,目的是使作为受事的人跌倒,因此“摔”有“跌倒”义。例如:
(19) 常着人摔翻踢打,酒醒时后悔不及。(元刘唐卿《降桑椹蔡顺奉母》)
(20) 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金瓶梅》第六十二回)
除此之外,如果物体不脱离手中,手持物体的一端用力向下挥、抽、磕等,“摔”就演变出“抽打、摔打、磕打”义。如:
(21) 皇甫殿直拿起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下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明冯梦龙《古今小说》第三十五卷)
(22) 抡起鞋来在石上拍搭拍搭紧摔。(清石玉昆《忠烈侠义传》第十回)
例(21)的“摔”指“抽打”,例(22)指“摔打”,前者现普通话已不用。“摔”的词义系统详见图2所示:
由上可见,“跌”和“摔”有各自的词义系统,词义演变的路径也不同。本来二者的区别很清晰,“跌”是人体运动,“摔”是手部动作。如:
(23) 已被董父捞着一人,望城下一摔,跌个半熟。(明冯梦龙《新列国志》第十六回)
该例的“摔”指秦董父把城墙上的人用力往下扔,“跌”指被秦董父摔的人从城墙上掉落,“摔”和“跌”不能互换。这种区别后来也一直存在:
(24) 两相摔扭,失脚跌地。(清《快心编》三集第十回)
(25) 他顺势向上一举,将恶霸举在空中,随即又朝前方一摔,那恶霸跌在麻石阶基上面,右臂已被跌断。
从明代开始,“摔”发展出“跌倒”和“人从高处掉落”义,清代又有“物体从高处掉落”義。“跌”“摔”在各自的词义系统中演变出相同的意义,“摔”开始跟“跌”混用(详见下)。
三、 “跌”“摔”的概念结构和概念要素
明确了“跌”和“摔”的词义演变过程后,本节将它们置于概念域中,观察它们在其中的分布,同时借助概念要素(conceptual components)分析法构建“跌”和“摔”的概念结构,比较二者的异同。
(一) “跌”“摔”所属的概念域
蒋绍愚(2007)指出:“‘概念场’是一个层级结构(hierarchical structure)。包括全部概念的是总概念场,总概念场下面又分若干层级,为了表述的清晰,我们把总概念场下面的各个层级称为‘概念域’(conceptual domain)。”[7]“跌”和“摔”的各个意义主要都处在“运动”概念场中,它们的本义归属“运动”概念场中不同的概念域。“跌”是人的运动,本义属于“身体运动”概念域中的“起仆”概念域,后扩展至同为人的身体运动的“升降”概念域以及与“人的运动”并列的“物的运动”概念域。“摔”本来属于“人使物(或人)运动”概念域,发生语义演变后跨到“人的运动”和“物的运动”概念域,从而形成“跌”“摔”意义的部分重叠。“运动”概念场及“跌”“摔”所属概念域详见图3所示:
“跌”和“摔”的混用源于“摔”词义的跨域演变。图2所示“摔”的几条演变途径在人类语言中反复发生,具有跨语言的普遍性。Wilkins(1996)提出人体部位名词语义演变的单向性定律,即“可见的部分 > 可见的整体”(visible part>visible whole,指词的语义从可见的人体部位转移到该部位所在的可见整体),Heine(1997)也总结了基于“部分 >
整体”策略(the part-to-whole strategy)的概念转移模式,以汉语为例,如“脸”(面颊 > 整个面部)、“眼”(眼珠 > 眼睛)。张定(2017)认为,与身体部位相关的表动作的动词在语义演变上也体现出同样的倾向性。图2中“摔”从1到5,从3到4,都是从手部动作到全身运动,遵循了“部分 > 整体”的演变规律。手部动作到全身运动是汉语史上反复出现的演变路径,除了“摔”之外,还有“投”“掷”“扑”等。(凌慧 2020)[9]从另一个角度看,“摔”从1到5、7,从3到4的演变路径还遵循了“动作 > 目的”的规律,动作和目的/结果之间存在转喻的联想关系,也是人类语言普遍存在的演变规律。
“摔”的词义演变使得它在“身体运动”概念域下的“起仆”“升降”次概念域以及“物的运动”概念域跟“跌”形成词汇分布的重叠。
(二) “跌”“摔”的概念要素和词义演变的“保留原则”
在Talmy为分析位移事件的词化模式而分解出的六个语义要素的基础上,蒋绍愚(2006)提出“概念要素分析法”,将“运动”概念场下各概念域中成员的概念结构分解为七个概念要素:核心要素(K),运动的主体(F),运动的驱动者(C),运动的途径(P),运动的方式(M),运动的起点(S),运动的终点(T)。有时,运动是有目的的,还可以加上一个目的要素(O)。词的每一个意义背后都由一束概念要素加和而成,概念要素的区别反映概念域中成员之间分布上的区别。就“跌”和“摔”而言,它们在“运动”概念场中各个意义的概念要素可以分析如表1、表2所示:
两表中“C”一栏标“/”的,表示该运动可能没有驱动者,只是因为主体自身失去平衡,也可能有驱动者(人、自然力等),但驱动者在概念结构中不予凸显。这跟“摔”1—3不同,在“摔”1—3的概念结构中,驱动者要素不能缺位。把表2中“摔”4、5、7分别跟表1中“跌”的三个意义对比,很容易发现,虽然它们相对应的意义基本一样,但概念结构存在细微差别,体现在“运动的方式”这一概念要素上。“跌”的动作强调“突然”,而“摔”强调“力度大”,这个差别是由它们各自的本义决定的。“摔”原本是自主动词,具有很强的及物性,“用力”是它跟“投掷”概念域其他成员相区别的概念要素之一,虽然“摔”后来演变为非自主动词,但这一要素被保留在概念结构中,并成为造成“跌”“摔”差异的区别性要素。而“跌”的所有意义都是非自主行为,其本义“因失足而倒”凸显的是动作行为的无准备,也就是突然性,对力度要素不敏感。
董秀芳(2005)讨论语义演变中的保留义素和可变义素时说:“一个形式从A义变为B义,……A义中总有某些成分被B义所继承,这种继承保证了A义与B义的发展关系。”Rakhilina(2016)认为:“在基础义中对区别词项起作用的参数,在引申义中也往往会得到保留;如果基础义对某个参数不敏感,则其引申用法通常也不受该参数的制约。”(转引自贾燕子 2019)这在“跌”“摔”的概念结构中可以得到验证。纵向来看,“用力”这一概念要素被“摔”后来的意义所继承,是“摔”词义演变过程中的保留要素,“突然”这一概念要素被“跌”的新意义所继承,是“跌”词义演变过程中(限跟“摔”同义的部分)的保留要素;横向对比来看,“用力”和“突然”又是二词概念结构中对区别词项起作用的参数。这有点类似语法化的“保持原则”(“保持原则”指实词虚化后多少还保持原来实词的一些特点,参看Hopper 1991),可以称作词义演变的要素“保留
原则”。
对照二者概念结构上的区别,还可以看清“跌”和“摔”在演变路徑上的不同方向。总的来看,同表“掉落”义,“摔”因有“力度大”这一要素,故往往还暗含速度快、动作幅度大等连带特征,如近代汉语有“摔风”,义为“疾风”,“摔”的“快速”义就是从“力度大”来的。相比之下,“跌”表示的“掉落”更偏向于直线下降,更容易发展出“下降”义。这也表明,一组词发展出相同的语义后,不一定一直遵循相同的演变路径,由于区别性概念要素的存在,它们可能在平行演变一段距离后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三) 区别性概念要素的显隐和“跌”“摔”在使用中的异同
概念结构有细微区别的同义词,在实际使用中是否能体现出差别,要看使用时是否需要区别性概念要素在语义结构中表达出来,即是否需要区别性概念要素凸显。如果需要凸显,则同义词会表现出有差别的一面,彼此不能替换;如果不需要凸显,则同义词的差异会被忽略,彼此意义趋同。这就使同义词看上去在某些场合有“异”,在另一些场合无“异”,本文第一节所举几组同义词都属于这种情况。
明清时期的“跌”和“摔”刚刚构成同义关系,区别性概念要素在一定程度上是凸显的,表现为在一些语言环境中“跌”不能用“摔”替代。如:
(26) 刘商追之大急,眼不看地,失脚跌倒,又被李荡复转,一枪杀死。(《三国志后传》第五十回)
(27) 话说文云龙见薛飞霞在屋面上偶一失足,误踏瓦楞,立脚不牢,跌下地去。(《仙侠五花剑》第十八回)
在本文调查的历史语料中,多有“失脚”或“失足”与“跌”共现,“摔”则无此用法,因为“失脚/足”是“跌”概念结构中的重要特征。
另有一些侧重动作发生的突然性或高度的落差,力度小或不凸显力度的语境只用“跌”不用“摔”,这也是二者区别性概念要素凸显的表现。如:
(28) 杜伏威从水底钻到蒋太守船边,将船稍尽力一摇,太守立脚不住,扑通的跌入水中。(《禅真逸史》第二十六回)
(29) 高不过数丈而石棱层折,水数跌而下,喷薄如散珠。(清潘耒《遂初堂集》文集卷十四)
例(28)描写失足落水的动作,侧重状况发生的突然性,明清时期都用“跌”,这跟例(26)、例(27)的情况类似。例(29)则是描写水流落下,这时强调动作的突然性和高度上的落差,也用“跌”不用“摔”。《现汉》第7版收“跌水”一词,义为“突然下降的水流”,但无“摔水”,英语的fall同时有“落下”和“瀑布”二义,这都说明水流的下降是凸显突然性和高度落差的,在这里力度要素得不到凸显。
但是,“突然性”和“力度大”是“跌”和“摔”的区别性概念要素而不是核心要素,在表示“倒下”和“掉落”时,二词概念结构中的其他要素都相同。且这两个区别性要素不是互相排斥的关系,只是二词各自的概念结构对其中某一个要素敏感,对另一个不敏感。若不必强调“倒下”和“掉落”的动作是突发的还是力度大的,“跌”和“摔”的区别性概念要素就隐退,其他相同的概念要素促使它们发生语义中和。“中和”(neutralization)原为音系学术语,指两个音位的对立特征在某个环境中消失,如英语中送气和不送气破裂音在/s/后出现时对立消失,即为发生“中和”。这一术语后被借用到语义分析上,指两个同义词的语义至少有一对区别性特征,在实际使用中区别性特性被淡化或忽略,这种现象可以叫作“语义中和”。传统训诂学早就注意到这一现象,称为“浑言(统言)则同,析言则别”,[10]同义词不能互换的情况相当于“析言则别”,语义中和则是区别性特征被取消后的“浑言则同”。本文开头所举“跌”“摔”的混用就是它们发生语义中和的表现,这种情况在明清时期就开始了。如:
(30) a. 那老者看见,諕得跌倒在地。(《西游记》第四十七回)
b. 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金瓶梅》第六十二回)
(31) a. 把他缚了手脚,吊在炮梢上就城上打出去,跌做骨酱肉泥。(《平妖传》第三十九回)
b. 倘然断了,吊将下去,只好摔做肉饼。(明吴门啸客《孙庞斗智演义》卷十二)
(32) a. 某年月日用(匕首)剔水中丞蝇粪,致水中丞坠地跌碎。(《醒世姻缘传》第七十九回)
b. 却叫他们把摔碎了的那院子瓦给一块块整上。(《儿女英雄传》第三十二回)
需要指出的是:明清时期与“跌”混用的“摔”并不多见。我们穷尽调查了中国俗文库,在“倒下”和“掉落”的意义上,明代基本上只能用“跌”,同义的“摔”只有3例,其中1例义为“跌倒”,2例义为“人从高处掉落”。清代“摔”与“跌”同义的用例变多,但整体占比仍然很低。
到现代汉语中,“摔”的使用剧增,“跌”和“摔”的区别性概念要素进一步隐退,语义中和的程度更高,产生大量混用[如例(1)—例(4)]。前述“失足”和一般的落水都不再限于跟“跌”搭配,试比较“失足跌下楼梯”和“失足摔下来”,“扑通跌入水中”和“扑通摔入水中”。甚至在有显性动作方式的句子里,二者的界限也变得不甚清晰。如:
(33) 所以虽然下面都是雪,他还是重重地跌了一跤,险些摔断腿。
(34) 他在地铁车厢里突然摔倒了,挣扎着爬不起来。
例(33)“跌”与“重重”搭配使用,例(34)“摔”与“突然”搭配使用,这样的用法在现代汉语中并不少见。前述各词典“跌”“摔”的释义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二词的语义中和。
只有少数情况下,“跌”和“摔”还保留着概念要素上的差异。具体包括:
1. 从水面垂直落水,或在水中失足坠入更深处,此时要求凸显动作的突然性,用“跌”不用“摔”。如上举例(5),又如:
(35) 先是彭杏杏下水,接着,其她三人也跟着下去了。不久,老人听到一声惨叫后,回头一看,她们相继跌入深水中。
由于不是从空中入水,且水有阻力,在这样的“掉落”概念中,力度要素没有存在空间,故只能用“跌”。
2. 跟明清时期一样,水流落下,强调突然性和落差,用“跌”不用“摔”,如上举例(6)。即便是重重地落下,也不用“摔”。如:
(36) 巨大的水流以雷霆萬钧之力从百丈悬崖跌落下来,形成了极为壮观的大瀑布。
3. 树叶、花、雨雪、汗水、泪珠等很轻的物体落下,由于力度很小,多用“跌”不用“摔”,如上举例(7)。
四、 余 论
汉语中有些同义词在使用中没有辨析的必要,需要辨析的是在使用中渐趋混同,但从习惯用法等仍能看出其间的区别痕迹的词[关于词义辨析的实用性,参看储泽祥、刘琪(2021)]。对现代汉语同义词进行辨析应重视追溯词的源头,同义词的微殊往往就是以本义为线索考求出来的。分析概念结构是辨析词义的有效途径,概念结构是隐含的,不直接外化为词义,一般情况下不能被使用者直接感知,但概念结构中的概念要素往往制约着词语在使用中出现的环境和搭配功能(比较上文“跌水”和“摔风”)等。同义词概念结构上的差异也可能不被凸显,这时会发生语义中和,而语义中和可能导致词义进一步演变。
除语义外,“跌”和“摔”还有时间层次上的不同。“跌”的出现和广泛使用远远早于“摔”。发展到现代汉语,“摔”的使用频率更高,范围更广,更为通俗,“跌”在“摔”的压制下显得偏“文”,自由度也不如“摔”高,在二词的使用和词表对它们的处理上可略见一斑:“倒下”义的“跌”在古代汉语中可以单独做谓语,在现代汉语中不能;“摔”一直可以。《义务教育常用词表》“摔倒”语义类下有“摔、摔倒、跌倒”,但无“跌”,“跌”分属“落”和“下降”语义类,这说明《义务教育常用词表》认为“摔倒”义的“跌”不独立成词。
“跌”和“摔”时间层次的不同还反映在二者在现代方言中的分布上。现代汉语方言词汇的一大特点是南方用词存古,北方用词趋新,不少同义词的分布都符合这一特点。如“疼”和“痛”,“碰”和“撞”。“疼”“碰”晚出,流行于北方地区,“痛”“撞”早出,保留在南方地区。“跌”和“摔”的分布也符合这一特点。综合《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汉语方言大词典》《汉语方言地图集·词汇卷》,二词在现代汉语方言中呈如下分布:
1. 东北官话和北京官话用“摔”不用“跌”。
2. 冀鲁官话、中原官话、江淮官话、兰银官话、晋语“跌”“摔”并用。[11]
3. 西南官话、徽语、吴语、湘语、赣语、客家话、粤语、闽语用“跌”不用“摔”。[12]
这一分布显示出清晰的南北差异。对比清末语料,还能看出“摔”从北向南的扩展趋势。在《忠烈侠义传》等体现北京话特点的晚清语料中,“摔”相当于“跌”的用例相对较多,而在同期或稍晚的江淮地区作品中,一例能替换“跌”的“摔”都没有。
到现代汉语,北京官话已经不用“跌”,江淮官话则“跌”“摔”并用。可以说,在现代汉语官话方言中,东北官话和北京官话的“摔”已经完成对“跌”的替换,其他官话方言的“摔”目前覆盖在原本的“跌”之上(西南官话除外),将来不排除进一步替换“跌”的可能。[13]
附 注
[1] 本文所引现代汉语用例均来自北京大学CCL现代汉语语料库,文中不再注明具体出处。
[2] 汉语史上的“跌”和“摔”有多个意义,本文考察“跌”“摔”的词义演变及构建它们的词义系统时,只列出现代汉语普通话中常用的,其他意义不予详述,可参考历代训诂资料和工具书。
[3] 据《汉语大词典》引。
[4] 下举多为近代汉语例,实际上也有更早期的用例,如:“乃更为铜柱,以膏涂之,加于爇炭之上,使有罪者缘焉,足滑跌堕火中”(《帝王世纪》卷四),“跌”指人掉落;“往者乃魏氏旧庙处立庙,既壅翳不显,又材木弱小,至今中间有跌挠之患”(《全晋文》卷六),“跌”指梁柱失去支撑而庙塌陷。但数量少,且“跌”的语义特征不够突出,故不举。
[5] 需要说明的是:按照语义演变从具体到抽象的规律,物理域的下降应该产生在社会域的下降之前,但由于本文调查的材料有限,暂未在历史语料中见到现在仍在沿用的表示具体事物下降的典型用例。
[6] 王楠(2016)全面考察了《现汉》第6版和《新华字典》第11版中单音节动词的非自主用法,认为非自主用法的“磕”“碰”“摔”等含有消极结果,“摔”除了动作义,还有“(物体)因落下而破损”和“(人)摔伤”的结果义。近代汉语也有个别“跌”有结果义,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不见,方言中的情况尚需调查。
[7] 概念场是相对的。以图3为例,“运动”是一个大的概念场,下面又可在不同层级上分出若干子概念场,比如把“人的运动”及其下面各层级的概念域(含最低层级的概念)单独拿出来,就又构成“人的运动”概念场。(参看蒋绍愚 2015)393
[8] 图3在蒋绍愚(2006,2015)“运动”概念场和“人体运动”概念场的基础上整合、简化而成,个别地方有改动。
[9] 同处于“用手使物(或人)运动”概念域的除“摔”外,还有“投、掷、抛、丢、扔”等成员,但只有“摔”演变为“跌倒”“落下”义,这是因为这些成员在概念域中的分布(意义或组合关系)不同。跟“投”等相比,“摔”有两个重要的区别性要素——一是运动的方向“向下”,二是“摔”的目的是“使倒下或落下”,这是“摔”向“跌倒”“落下”义演变的前提。而“投”等词所表动作的方向或者不向下(如“抛”),或者不一定向下(如“投、掷”),这些词的某个意义中如果有表目的的要素,其目的是“舍弃”而不是“使倒下或落下”,因此它们没有跟“摔”相同的演变路径。
[10] “浑言”“析言”这两个概念的内涵较杂,有时并非用于词义辨析,详参蒋绍愚(2005)。
[11] 《汉语方言学基础教程》(李小凡,项梦冰 2009)144:“多数学者不主张把晋语从官话方言中分出去。”
[12] 《汉语方言学基础教程》(李小凡,项梦冰 2009)142:“把徽语从官话中分出去目前已是多数学者的共识。”
[13] 《现代汉语方言大词典》胶辽官话区只有牟平一个方言点,表“摔倒”义用“跌”不用“摔”,跟其他北方地区官话方言的表现不一致。至于整个胶辽官话区的用词情况,需做进一步考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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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辞书编纂研究中心 北京 100732)
(责任编辑 马 沙)
*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类型学视野下的汉语动词、形容词语义演变研究”(项目编号19BYY169)的阶段性成果。感谢匿名审稿专家提出的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