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益求精,臻于至善

2023-11-21 22:36:12梁晓虹
辞书研究 2023年6期
关键词:合刊

摘 要 佛经音义是中国佛教纂集中专门解释佛经字、词音义的语言文字类著作,以玄应、慧琳、希麟所作正续《一切经音义》为代表,是唐至宋辽时期语文学成就的集中体现。徐时仪教授整理的《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是我国第一部佛经音义整理著作,深受学界重视。2008年至今两次印行,十五年间徐时仪教授陆续校订,在2023年出版的“修订第二版”中做了大规模修改。新版以线装书局影印的高丽大藏经核校全书,修正字头字形及正文字形近千处;补正点校疏失、印刷讹误,酌改标点数十处,补注文字上千条;将2012年修订版所附补注归入相应的正文中。此次修订立足学术前沿,补充新见;追求完备精良,大幅校改;且为研究者提供了研究思路和资料信息。《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及两次修订本凝聚了著者长期研究音义的心血,体现了著者对学术精益求精的态度和臻于至善的追求,裨益学林,尤其对东方学﹑汉学﹑佛学﹑汉语史﹑古籍整理等诸领域研究,意义重大。

关键词 一切经音义 合刊 修订第二版

一、 引 言

佛经音义,作为中国佛教纂集中专门解释佛经字、词音义的语言文字类著作,具有直接佐助学人阅读佛典的功用。(陈士强 1993)737因直接受魏晋“音义”的影响,故具有与一般“外典”音义相同的特点,但又因翻译佛经的特殊性而自有其特色。佛经音义可谓是随着佛教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由印度声明学与中国传统训诂学相结合而产生并发展成熟的一种特殊训诂学著作。

佛经音义历史悠久,从早期如北齐道慧所撰《一切经音》、隋代沙门智骞的《众经音》等,到北宋处观的《绍兴重雕大藏经音》、清代净升所撰《法华经大成音义》等后期音义书,历经上千年,出现的不同体式的佛经音义著作有几十种。有单经音义,如唐代玄奘大师弟子窥基法师的《法花(华)经音训》一卷、沙门释云公的《涅槃经音义》二卷、华严宗学僧释慧苑的《新译华严经音义》二卷[1]等;也有众经音义,如唐僧玄应的《大唐众经音义》二十五卷、释慧琳的《一切经音义》一百卷、辽代僧人希麟所撰《续一切经音义》十卷、五代后周僧人行瑫《大藏经音疏》五百卷、辽时沙门释行均《龙龛手镜》四卷等。这些音义书,有的现存至今,有的或已为佚书,或仅有书名见存。但无论如何,都是不同时代的宝贵文献,在佛学研究、汉语史研究、古籍整理研究等诸领域中,具有重要

价值。

尽管自清乾嘉以来,已有不少前辈学者开始关注佛经音义的价值,并以佛经音义为对象展开研究,但真正对佛经音义进行系统整理,对佛经音义进行综合研究,却肇始于20世纪90年代以后。(董志翘 2011)542特别是近年以来,佛经音义研究愈来愈受到学界的重视。伴随着汉文佛典语言学研究的兴盛,佛经音义研究已成为国际汉学研究中的一个新热点。而上海师范大学徐时仪教授長年潜心于佛经音义研究,默默耕耘,获得了丰硕成果,无疑是这一研究领域名副其实的带头人与主将之一。其研究内容和成果,主要体现于两大方面:(1)从文字、音韵、训诂词汇以及古籍整理等诸方面,对佛经音义进行综合研究,成果丰硕。除单篇论文外,代表著作有《慧琳音义研究》(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玄应〈众经音义〉研究》(中华书局,2005)以及《玄应和慧琳〈一切经音义〉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等,这正印证了“佛典音义学”是语言学史专题之一的结论。(唐作藩 2006)180(2)对佛经音义进行系统整理。其代表作就是笔者本文所要评述的《〈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以下简称《合刊》)与2012年重版《〈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修订版(以下简称“修订版”)以及2023年初再次重版的《〈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修订第二版(以下简称“修订第二版”)。

受时仪教授的影响,笔者近二十年来也一直在研究佛经音义,因而,《合刊》及其后的两次修订版,我都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今年年初,收到上海古籍出版社寄来的修订第二版赠书,皇皇巨著四大册在手,感佩交并。奉读之后,受益良多。以下略谈几点自己学习和使用后的感悟与体会。不当之处,敬请时仪教授及读者批评指正。

二、 《合刊》与其两次修订

200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徐时仪教授率领其团队编纂的《合刊》全三册。首次将三种《一切经音义》[2]合刊,以高丽藏为底本,广泛参照海内外诸善本及敦煌写经等,精点细校,成为一部非常完善的合刊校本。201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时仪教授率其弟子为《合刊》编纂的《索引》(一册),有统一的笔画逐词索引,方便检阅,利于使用。由此,《合刊》成为语言学﹑文献学以及佛学研究者案头必备的大型工具书。

《合刊》的出版,广为学界关注,深受学者重视,正如曾良教授(2009)所评价的,“《合刊》是具有多方面价值的工具书”,是“迄今为止海内外最为完备精良的本子”。《合刊》于2009年荣获第十三届王力语言学奖和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实至名归。2012年时仪教授又将《合刊》与其索引合并重出了“修订版”(全四册)。除了版式上的改变,从内容上看,在不变动版面页码的前提下,著者还酌情进行了较大的修订。根据“修订说明”,我们可知,时仪教授又就《合刊》出版后几年研究所得核校了全书,就点校中的一些疏失和印刷中的讹误做了补正,对玄应与慧琳所释同条词语的标点做了统一(因初版时《玄应音义》与《慧琳音义》是先后付印,校样也是先后分校,难免有失照应),并就《一切经音义》底本原文所释词语与今传本佛经所载词语的异同﹑玄应所释词语与慧琳所释词语的异同﹑慧琳所释对玄应所释的修订以及各传本刊刻中的异同,做了一些校补,并将所做补注与《索引》后的勘误及补注合并在一起,附于书末。作为读者与同行,笔者能深切体会修订者在这短短几句话后所付出的大量辛勤

劳动。

记得2017年在台湾地区参加由“中央大学”与佛光大学联合举办的第十一届汉文佛典语言学国际学术研讨会的茶歇时间,佛光大学佛教学系教授﹑著名佛经语言学研究专家万金川先生就曾很感慨地与笔者谈起时仪教授修订《合刊》一事。万教授认为《合刊》初版其实已做得很好,但没想到徐教授精益求精,为应学界之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加以修订,《合刊》修订版再次问世,更为精良,令人敬佩。笔者颇有同感,且因使用频繁,故将其称为“徐本”。[3]

2023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在修订版问世十年后又重出修订第二版。这一次修订,时仪教授花了更大气力,做了更多工作。此版在前两版的基础上又做了较大幅度的校改,主要体现于:(1)以线装书局影印的高丽大藏经核校了全书,在力求保持底本原貌的基础上酌情修正字头字形以及正文字形近千处。(2)参酌近年研究所得和学界同仁研究成果补正了点校中的一些疏失和印刷中的讹误,酌改标点数十处。(3)补注文字上千条。

(4)删略了2012年修订版索引后所附补注,将其归入相应的正文中。

不难看出这部分工作量的庞大与繁琐。古人云“校书如扫落叶,旋扫旋生”,点校古书之不易,若无亲身体验,大概难能体会,更何况如此皇皇巨著!而“三部《音义》有写本﹑藏刻本﹑校刻本﹑排印本﹑影印本等数十种,歧异错舛,不一而足”(虞万里 2010),其中“甘苦亲有体验才能冷暖自知”(徐时仪 2023)。但是,经过时仪教授十年甘坐冷板凳,持之以恒的努力,在上海古籍出版社的协助下,修订第二版无论从版式还是内容上看与前两版都有明显不同。首先从外观来看,调整增补了相关书影,尽可能设法改用原书来彩印,不仅能使读者清晰地看到敦煌残卷﹑日本古写本的原貌,还能了解王国维等名家校勘《一切经音义》的情况,进一步提高了书本的质量。从内容上看,时仪教授又重新核校了索引,据索引可按图索骥找到相关词条进行进一步比勘研究,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另外,时仪教授还增补了“凡例”后所附常见俗写异体字,约700有余。这部分看似只有薄薄几页,但却是从三部音义书数十万字中归纳而得,反映了原本原文的用字状貌。研究者可据其原生态辨析,结合敦煌俗字和日本俗字等进一步深入考察,对俗字研究﹑汉字史研究极有帮助。

笔者在简述《合刊》及其两次修订的同时,甚为感佩。如此一套大型工具书,十五年内,进行了两次修订,三次出版,这在学术界﹑出版史上应该都很少见。这至少能说明三点:(1) 时仪教授对学术一直以来都秉持着精益求精的态度和臻于至善的追求。(2) “徐本”非常好用,很受歡迎。(3) 反映了在当今信息化飞速发展,资讯丰富(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泛滥)的大时代下,学术界对高质量学术成果的充分肯定。

三、 《合刊》两次修订的价值与意义

《合刊》及其两次修订重版,裨益学林,尤其对东方学﹑汉学﹑佛学﹑汉语史﹑古籍整理等诸领域研究,意义重大。曾良教授(2009)《校勘精审 泽惠学林——读〈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一文从四大方面评述了《合刊》的特色及其价值和意义,笔者认为切中肯綮。《合刊》经过时仪教授的两次精心修订,后出转精,更为完备精良,使用更加方便,相信将会惠泽更多学人。笔者以下主要就两次修订版加以简单评述。

(一) 为研究者提供研究思路和资料信息

《合刊》及两次修订版是时仪教授几十年研究佛经音义心血的结晶,是集大成著作。其价值和意义当然不能仅限于作为工具书的使用,学者在阅读和使用的同时,还可从中获得很多新思路,从而扩展研究视野。而时仪教授在其中所呈现的成果,又为学者提供了大量直接或间接的资料和信息。如:

《合刊》以高丽藏为底本,逐一比勘了三部音义书现存写卷和刻本的异文,这是一项量大繁琐但又非常重要的工作。在此基础上,学者可开展多项研究。如:根据这些异文可探讨各本间的传写源流及慧琳引玄应所撰部分的删补脉络,还可考日本奈良正仓院的圣语藏和法隆寺、石山寺、七寺、兴圣寺、西方寺、新宫寺和金刚寺等古刹所藏《玄应音义》写卷与敦煌写卷的关联线索,且这些传抄本所引佛经与《开宝藏》零本的异文或多或少都反映了《大唐内典录》《开元录》等所载写卷佛经与《开宝藏》《契丹藏》等当时在中日韩的传播状态和大致途径,可据以略窥《开宝藏》所传写本的概貌。[4]

又如:

曾良教授(2009)在评论《合刊》的价值与意义时曾经指出:其对汉语俗字研究有重要参考价值:“我们研究敦煌文献的俗字,不少就是以这三种《音义》作为解决敦煌文献疑难俗字的钥匙。相信《合刊》定会成为人们研究敦煌文献俗字和其他古籍俗字的必备工具书。”此语甚确。笔者还想补充的是:时仪教授对大量俗字的辨析﹑考察与研究不仅体现于三大部音义书的校勘﹑校注内容中,在《绪论》最后还以附录形式集中呈现。《〈一切经音义〉及所释佛经中部分常见俗写异体字》,已经相当于一个佛经俗写异体字的小型字典。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二次修订版中,时仪教授又增补了七十余个。这对研究俗字的人来说,无疑是非常有用的宝贵资料。

笔者近年来主要研究“无穷会本系”《大般若经音义》(以下简称“无穷会本系”),并以汉字为中心(梁晓虹 2023),俗字和俗写异体字是重要内容。“无穷会本系”是日本中世佛经音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多有古写本留存至今,而且“单经单字音义”特色明显。作为“单字音义”,其重要特色就是在释文中多列举异体字,被认为具有“异体字字书”性质(鸠野惠介 2009),是研究日本中世异体字的重要资料。其中的异体字,基本都属于俗写字,大部分与《〈一切经音义〉及所释佛经中部分常见俗写异体字》内容或相同,或有关联。故笔者今后拟将利用这一部分资料与“无穷会本系”中的异体字[5]进行比较研究,分析同异,考察特色。这样既有助于追溯考察日本中世写本佛经的用字史貌,也有助于探讨汉字在日本传播发展的一些特色。这也是笔者近来学习“徐本”所得到的启发之一。

(二) 不断补充新见,立于学术最前沿

时仪教授长期以来孜孜不懈,潜心研究佛经音义,学问日益精进,不断有新成果呈现。两次修订,时仪教授也将自己在多年研究基础上所得新见融入其中,补充并修订了一些观点和看法。如:

《合刊》的《绪论》部分,共有二十万余字,虞万里先生(2010)评价“是近数十年来古籍整理所撰写前言中的一个创举,也是整理这部庞大而复杂的专书所作的必要说明,更是后人利用这部专书的一个必不可少的导论”,曾良教授(2009)认为“体现了校注者对佛经音义的精深见解”,笔者认为二位教授的评论非常精准。《绪论》共有六大部分,其中第六部分《一切经音义的校勘》,专论三部音义书的校勘问题。其中《〈玄应音义〉的校勘》最后考察《玄应音义》版本的传承,并特别采用“传承图”的形式,呼应其前论述,简洁明了。我们注意到:“修订版”的“传承图”中增加了两处补充,即“可洪所说《川音》所据本”和“可洪所据本”。这是修订者在研究西川厚大师《西川经音》(以下简称《川音》)以及可洪《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以下简称《可洪音义》)后所得出的结论。为了不影响原版面,修订者在第四册《索引》最后添加了“补注”,最初的三条注(第一条堪为长注)就是对《绪论》138页“传承图”所做的补充说明。而修订第二版,则将“补注一”和“补注二”归入“传承图”前的论述文字,而将“补注三”作为“可洪所说《川音》所据本”的校注,并指出:“《川音》已佚,然据可洪所说可知《川音》撰者所据《玄应音义》的卷次与今传本卷次不同。”(徐时仪 2023)153这样做,更便于读者对“传承图”的理解,而且也传达出时仪教授在考察《玄应音义》版本传承时的新思考和新观点。

《可洪音义》作为《玄应音义》《慧琳音义》后的又一部大型佛经音义书,其研究价值已愈来愈受当今学界重视。韩小荆教授(2019)2指出:“《可洪音义》……所引用的字韵书以及各类佛经音义,都有重要的语言文字学价值和版本价值,可以利用《可洪音义》对之进行辑佚﹑整理与研究。”此论甚恰。时仪教授在两次修订版中增补的“可洪所据本”正是根据《可洪音义》所引上千条《玄应音义》,以及《可洪音义》二十五卷约四千条为玄应所释词语所做的音义进行考察后得出的结论。

随着佛经音义研究的深入,学界开始关注不同历史时期散佚的音义著作,其中《川音》就是重要的一部。《川音》著者厚大师之生平,不见历代僧传,其内容也未见玄应﹑慧琳等初唐﹑中唐音义大家述及,但五代《可洪音义》中对此书却有大量引用。据此,学界推断厚大师的生活年代当在中晚唐时期。(韩小荆 2018)有学者就以《可洪音义》征引的《川音》为研究对象,考察其在汉字研究﹑佛经校读方面的价值。(韩小荆 2018,2020)而时仪教授则通过《可洪音义》所引《川音》考察《玄应音义》版本的传承,并得出“可洪所说《川音》所据本”这一观点。

时仪教授作为当今佛经音义研究领域的开拓者和主将之一,非常关注这一领域的研究动态,掌握最新研究成果,并以此来丰富、补充自己的研究。2005年时仪教授牵头举办了“首届佛经音义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笔者也有幸参与其中。这次会议的成果在《合刊》的《附录·佛经音义研究论著目录》中皆有呈现。2010年、2015年、2021年又举办了第二届、第三届、第四届,参加的学者更多,研讨的内容更加广泛,议题更加深入,涉及佛经音义的版本、校勘、文字、音韻、词汇等诸方面。第二、第三届会议的论文集皆已出版,而第四届会议的论文集也即将问世。这些已公开发表或出版的成果亦皆补充于修订第二版的《附录·佛经音义研究论著目录》。这对学者,特别是有志于此研究领域的年轻学者了解佛经音义研究的历史和现状、掌握研究新动态有很大帮助。

(三) 大幅度校改,不断追求完备精良

《合刊》的两次重版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修订,尤其修订第二版的大幅度校改,体现了著者不断追求完善精良的学术态度。以下笔者主要以修订第二版为资料,举例简述。

1. 校改字形与词形,尽可能恢复三大部《音义》原状,还原唐代经本文用字实貌

如:修订第二版之《慧琳音义》卷第三十八:

阿攱:㞐毀反。

以上条,《合刊》以及修订版皆作:

阿攱:居毀反。

案:“㞐”为“居”之俗字,早见于《玉篇·尸部》,以“㞐”为“居“之古文。碑别字与敦煌俗字多见,可见为中古常见俗字。以上尽管实际音义内容无误,但从音注一字之改,能使读者了解《慧琳音义》的用字原貌。

又如《合刊》以及修订版之《希麟音义》卷第四:

飞蛾:上芳非反。韵英云:翔也。《说文》:像鸟羽翻飞之形也。下五何反。《说文》:蠶蛾也。《尔雅》作,同。正作字也。

最后的“正作䖸字也”,修订第二版改作“正作字也”。校改准确。《说文·䖵部》:“:蠶化飞虫。从䖵我声。五何切。,或从虫。”由此可知,“”为“”小篆之楷化字形,而“”则乃小篆或體之楷化字形。后定“蛾”为正字,但“”当为正体。

又如修订第二版之《希麟音义》卷第四:

蓬勃:上蒲公反,乱也。下蒲没反,勃成(盛)也。案:如蓬草之乱盛也。今经文作熢二形。上音峰,谓候望者夜火也。字书无蓬音。下,烟起也。若尘起作,若香气作馥,若心逆者作悖,若水广浡,非乱盛卒起皃也。今合作蓬勃也。

以上条,《合刊》以及修订版中“今经文作熢二形”一句作“今经文作烽二形”。修订第二版改“烽”为“熢”。“蓬勃”为连绵词,写法多种,还有“烽㶿”“熢”等。但佛经用字,多作“熢”。《玄应音义》卷第六“蓬勃”条﹑《慧琳音义》卷第二十七“蓬勃”﹑卷第五十三“摓”条﹑《希麟音义》卷第四如上条都指出“烽”“蓬”与“摓”等,经中作“熢”。而《可洪音义》中“熢”用作词目就有三条。因此,修订第二版改“烽”为“熢”,更准确地还原了唐代经本文字形﹑词形状貌。尽管“烽”与“熢”互为异体,但是从严格追求经本文用字实态的角度,这种校改非常必要。

又如《合刊》与修订版之《慧琳音义》卷第五十五:

楼由:力士名也。此谓云受,或言欲也。

狮子谷白莲社本与魏南安的《重编一切经音义》亦作“受”。修订第二版在“受”字后添加补注:“受,《玄》卷十三作‘爱’。”校注者采用了《玄应音义》的内证。因《慧琳音义》以上内容正是《玄应音义》卷十三的《琉璃王经音义》,而《玄应音义》确如修订者所添补注“受”作“爱”。“爱”准确。

“楼由”是梵语音译,为佛名。宋法云《翻译名义集》卷二:“楼由,此云爱。力士名也。”[6]丁福保(1984)1311《佛学大辞典》收有“楼由”条,释曰:“又作楼至佛。”“楼至佛”条下释曰:“Rucika:又作卢至佛﹑楼由佛﹑卢遮佛,贤劫千佛中最后之佛也。译曰爱乐佛,或啼哭佛。《玄应音义》二十一曰:‘卢至佛旧言楼至佛,此云可爱乐,最后佛也。’《慧琳音义》十一曰:‘楼由亦名楼至,皆梵语讹也。’同十八曰:‘卢至古云楼至,唐云爱乐。即此贤劫中第一千佛,劫末后成佛,即今之执金刚神是也。亦名密迹金刚。’”以上作“受”,应是“受”“爱”二字字形相似之讹。

2. 校改标点,能准确理解原文原意

《合刊》为三大部《音义》加以标点,更适用于现代学者,此亦为《合刊》特色与价值之一。但时仪教授为求精善,第二次修订时又酌改标点数十处,这对读者正确理解原文之义有很大帮助。

如修订第二版之《玄应音义》卷二十:

崦嵫:又作,同。猗廉反,下子辞反。《山海经》云鸟鼠同穴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有山名崦嵫,日所入也。

案:《合刊》与两次修订版都用下横线表示地名。故以上“鳥鼠同穴山”应是专有名词,为山名。《合刊》及修订版此句如下:

《山海经》云:鸟鼠同穴。山西南三百六十里,有山名崦嵫,日所入也。

修订第二版准确。“鸟鼠同穴山”与“崦嵫”是专有名词,分别是两座山名。从地理位置上看,崦嵫山在鸟鼠同穴山西南三百六十里。袁珂(1980)65校注《山海经注·山海经第二·西山经》:“又西二百二十里,曰鸟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玉。……西南三百六十里,曰崦嵫之山,其上多丹木,其叶如谷,……”

以上“鸟鼠同穴山”,袁珂也以下横线表示山名,1992年出版的修订版虽不再用下横线表示专有地名,但也明确表示为山名,且引郭璞注:“今在隆西首阳县西南,山有鸟鼠同穴,鸟名曰䳜,鼠名曰鼵。鼵如人家鼠而短尾,䳜似燕而黄色。穿地入数尺,鼠在内,鸟在外而共处。”袁珂(1980)《山海经校注》画有“鸟鼠同穴”简图,而到1992年修订版则将简图改为表示山形的简图。时仪教授的这一校改有助于读者理解慧琳所引《山海经》之文义。

又如修订第二版之《慧琳音义》卷第五十三:

郁单越:或名郁怛罗越,或言郁(多罗)拘楼,或言郁多罗鸠留,正言郁怛罗究瑠。此译云高上作,谓高上于余方,亦言胜。鸠留,此云作,亦云姓也。

《合刊》与修订本后半部分作:

……谓高上于余方。亦言胜鸠留,此云作,亦云姓也。

案:修订第二版校改准确。此条实际也本是《玄应音义》卷十二的内容,笔者经查检发现也有校改,内容同上。这是在正确理解了梵文音译后的做法。宋法云《翻译名义集》卷三:

北郁单越:或郁怛越,此云胜处,亦云胜生。于四洲中,有情处货皆最胜故。亦云高上,出余三方故。[7]

“郁单越”是梵文“Utarakuru”的音译,又作“郁多罗鸠娄”“郁多罗拘楼”“郁多罗鸠留”“郁怛罗究琉”等,为佛教四大洲中北方之大洲名。以上的《玄应音义》卷十二实际是为《起世因本经》所作音义。《起世因本经》中有多处关于“郁单越”的描绘与诠释,如卷二:

有何因缘,说彼名曰郁多罗究留洲?诸此丘,其郁多罗究留洲,于四天下,比余三洲,最上最妙最胜彼,故说郁多罗究留洲。郁多罗究留洲,隋言上作。[8]

3. 娴熟使用各种版本,汇集多种有参考价值的资料,精准补校记,注佚书

修订第二版中,时仪教授补注文字上千条,内容丰富。如为“可洪所说《川音》所据本”补注。笔者注意到,有些补注的内容,涉及佚书的考察。如:

《合刊》与修订版之《玄应音义》卷十“瘭疽”﹑卷二十“瘭疽”条中,都有引《广雅》释“瘭”字的内容:“癰成也”。但在修订第二版中,修订者在《广雅》下皆添加补注。前者:“广雅:《慧》卷四九作《广苍》。”后者:“广雅:碛为广苍。”

查检三大部音义书,“瘭”字释义“癰成”,其出典或为《广雅》,或为《广苍》。如修订第二版之《玄应音义》卷第十五与《慧琳音义》卷第二十九:

瘭疽:必遥反,下千余反。《广苍》:癰成为瘭。疽,疮名也。

瘭疾:上匹遥反。《广雅》云:瘭㿈成也。《埤苍》云亦疽也。《古今正字》:从疒票声。票音必消反。

《广雅》为训诂名著,广为学者所知。《广苍》为梁樊恭撰,唐时已佚,后人仅能从少有的逸文中,窥其体例,知大约与《广雅》相似,故亦应为训诂书。通过时仪教授的补注,读者能对《广苍》有所了解,在“瘭”的诠释上,玄应与慧琳不但参考了《广雅》,也应参考了《广苍》,二书确实相似。

又如《慧琳音义》卷二十三“泉流萦映”条中,三本皆于“字指归”的“归”下有校注,《合刊》及修订版:“归,狮无,《慧苑音义》亦无,似为衍文。”修订第二版:“似為文字

指归。”

《文字指归》为字书,著者为隋代曹宪,但原书已佚。清人马国翰《玉涵山房辑佚书》有辑本。根据辑本,知其为字书,训释字义,也涉及音和义。《希麟音义》卷五、《可洪音义》卷二十六,都引“文字指归”,或“曹宪《文字指归》”释义。故至少在唐五代宋初这一时段,此字书还应存在。特别还应该指出的是《东宫切韵》是日本平安时代菅原是善(812—880)所撰的一部韵书,书中多征引中国古代韵书与字书,多已散佚,其中就有曹宪之书。时仪教授的补注,有助于读者对这部佚书的了解。

四、 余 论

《合刊》初版,是时仪率领其团队精诚合作,教学相长,共同努力的成果。但弟子毕业后,各自追求不同人生,修订版与修订第二版皆是由时仪教授凭一己之力,一点一点修订完成的。随着年龄增长,体力与目力当然远不如前。时仪告诉笔者,很多字要比对不同的本子,都是眼睛贴着本子,或用放大镜做的。作为同龄人,笔者能深切感受其艰辛和不易。加之校勘如扫落叶,实非易事,故难免还会有疏失。就笔者来看,今后若有机会再修订,还可注意以下三点。

(一) 关于《玄应音义》刊本的卷数问题

时仪教授对此已多有研究,指出:宋元明藏递有传刻本,有二十五卷和二十六卷两种。二十五卷为宋元明南藏本,二十六卷为明北藏及嘉兴藏本,[9]并有引证支持这一说法。笔者还可提供日本资料,如日本江户中期净土真宗本愿寺派学僧乘恩撰有《净土三部经音义》(五卷)一书,其特色之一就是多引汉传佛经音义。其中既有玄应、慧琳、希麟等人的“一切经音义”“众经音义”,也有慧苑、云公、慈恩等人的“单经音义”,甚至还偶有日本僧人撰写的佛经音义。而乘恩所引《玄应音义》为二十六卷本。他在“凡例”中也指出:“诸经音义,数家浩穰。玄应众经音义二十六卷……慧苑音义三卷……”[10]据此,我们可以判定,江户时代二十六卷本《玄应音义》应该颇为流行。因为乘恩“凡例”说得非常清楚。(梁晓虹 2016)尽管“南本”优于“北本”,但盖因“明北藏及嘉兴藏本”皆为明版,传到日本时间不长,故较为流行。

(二) 有些标点,或许还可斟酌

如《慧琳音义》卷第五:

蔑戾车:上眠鳖反,次莲结反,下齿遮反。此边方梵语讹略不正也。正梵音应云毕㗚二合嗟,此译为贪乐垢秽之物,边方下贱不信正法之人也。

以上三版相同。笔者认为,或许应在“此边方”后加句号。“边方”即“边地”,边境之地也。《慧琳音义》卷八十三:

蔑戾车:上眠瞥反,下黎计反。唐言边地也。

又宋法云《翻译名义集》卷三:

蔑戾车:奘传唐言边地。北印度北境皆号蔑戾车。[11]

“蔑戾车”为梵文“Mleccha”之音译,又作“蜜利车”“弥离车”“弥戾车”等。以上《翻译名义集》中提到的“奘传”,即唐道宣《续高僧传》卷四中的《玄奘传》,其原文为:

迦毕试国……自斯地北民杂胡戎,制服威仪不参大夏,名为边国蜜利车类。唐言译之垢浊种也。

可做参考,对理解这一音译词亦有帮助。

(三) 《佛经音义研究论著目录》还可增收日本学者的成果

修订第二版还对《合刊》“附录”部分的《佛经音义研究论著目录》做了较大增补。但似乎仍有可增补者,特别是日本学者的研究成果,如吉田金彦《古辞書と国語》(临川书店,2013)一书为著者论文集,其中“第Ⅱ部 仏典音義と反切”,尽管研究对象为日本佛经音义,但有与三大部《音义》相关联的内容。而其“第Ⅰ部 類聚名義抄の研究”中“第二章 図書寮本類聚名義抄出典攷”之二“内典関係の出典について”第一条就是玄应的《一切经音义》。又如池田证寿教授还可补《図書寮本類聚名義抄と玄応音義との関係について》[12]、《図書寮本類聚名義抄所引玄応音義対照表》(上)[13]、《図書寮本類聚名義抄所引玄応音義対照表》(下)[14]等。特别是已故的築岛裕先生是日本著名国语学、音义学研究大家,《築島裕著作集》第三卷《古辞書と音義》(汲古书院,2016)收录其多篇佛经音义的研究成果,值得补充。

佛经音义研究大有可为,正如时仪教授在修订第二版说明中所感慨的:“佛经音义真是一个富矿,越是深入研究越是收获丰硕。”而《合刊》及两次修订版,正是引导我们更深入探究这座“富矿”的最好工具,其价值与意义不言而喻。

附 注

[1] 也有作四卷本者。参考水谷真成(1949)。又苗昱(2006)248《〈华严音义〉版本考》指出:《赵城藏》《高丽藏》《碛砂藏》均为两卷本;《永乐北藏》为四卷本,将上﹑下两卷分别为二。

[2] 即玄应的《众经音义》(以下简称《玄应音义》)二十五卷﹑慧琳的《一切经音义》(以下简称《慧琳音义》)一百卷﹑希麟《续一切经音义》(以下简称《希麟音义》)十卷。

[3] “徐本”之称,起于笔者与陈五云教授之间的交流。当年笔者曾与徐时仪教授﹑陈五云教授一起共同研究佛经音义,笔者和五云略知时仪编纂《合刊》及修订版时的辛劳与甘苦,加之我们在研究中又频频使用《合刊》,故有此称。其后,笔者在十余年研究日本佛经音义的过程中,“徐本”一直是案头必备的重要的工具书,如拙著《日本无穷会本系〈大般若经音义〉研究——以汉字为中心》(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中,就共引用“徐本修订版”约130余处,且不仅是一般引用,其中不乏解惑答疑之处,故“徐本”一直沿用至今。“徐本”乃传世之作,笔者希望此名亦能随之流传。

[4] 以上一小段乃评审专家的意见,笔者非常赞同,故借用之。特记于此,以示不敢掠人之美。

[5] 拙著(梁晓虹 2023)中也有“附录”——《无穷会本﹑天理本异体字字表》。

[6] CBETA电子佛典/T54/2131/1083。

[7] CBETA電子佛典/T54/2131/1096。

[8] CBETA电子佛典/T01/0025/0372。

[9] 见《合刊》及修订版、修订第二版“绪论”。

[10] 见乘恩《净土三部经音义》,九州大学,松涛文库本。

[11] CBETA电子佛典/T54/2131/1098。

[12] 《国语国文研究》第88号,北海道大学国语国文学会,1991年3月。

[13] 《人文科学论集》第25号,信州大学人文学部,1990年10月。

[14] 《人文科学论集》第26号,信州大学人文学部,1991年3月。

参考文献

1. 陈士强. 佛典精解.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 大日本校订大藏经·音义部. 东京:缩刷大藏经刊行会,1885.

3. 丁福保. 佛学大辞典. 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4. 董志翘. 孜孜以求 双玉合璧——评《玄应和慧琳〈一切经音义〉研究》. //徐时仪,陈五云,梁晓虹编. 佛经音义研究——第二届佛经音义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5. 韩小荆. 论《川音》在汉字研究方面的价值. 中国文字学报,2018(1).

6. 韩小荆. 《可洪音义》研究——以引书考为中心.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

7. 韩小荆. 论《经音》在佛经校读方面的价值. 西南交通大学学报,2020(1).

8. 鸠野惠介. 無窮会図書館蔵本《大般若経音義》における異体字表示の術語について. //国語文字史研究会. 国語文字史の研究(十一). 2009:153-169.

9. 梁晓虹. 净土三经音义在日本——以乘恩撰《净土三部经音义》为中心. 第四届佛教文献与文学国际学术会议论文,浙江径山,2016.

10. 梁晓虹. 日本“无穷会本系”《大般若经音义》研究——以汉字为中心. 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3:406-440.

11.苗昱. 《华严音义》版本考. //徐时仪,陈五云,梁晓虹编. 佛经音义研究:首届佛经音义研究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12. 唐作藩主编. 中国语言文字学大辞典(征求意见本). 香港:远帆世纪出版社,2006.

13. 水谷真成. 佛典音义书目. 大谷学报,1949,28(2):61-74.

14. 魏南安. 重编一切经音义,台南:中华佛教百科文献基金会,1997.

15. 徐时仪. 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16. 徐时仪. 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修订版).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7. 徐时仪. 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修订第二版).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

18. 许慎(汉). 说文解字(影印版). 北京:中华书局,1987:282.

19. 虞万里. “音义”﹑“佛典音义”和《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 //四川大学汉语史研究所,四川大学中国俗文研究所. 汉语史研究集刊(第十三辑). 成都:巴蜀书社,2010.

20. 袁珂校注. 山海经校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21. 袁珂校注. 山海经校注(修订本). 成都:巴蜀书社,1992:76.

22. 曾良. 校勘精审 泽惠学林——读《一切经音义三种校本合刊》. //华东师范大学中国文字研究与应用中心编. 中国文字研究(第十二辑). 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210-215.

(责任编辑 马 沙)

猜你喜欢
合刊
本期与19、20、21、23、24期为合刊
本期为合刊
英才(2020年10期)2020-11-19 09:12:31
本期与2期为合刊
本期与9、11、12期为合刊
本期与9、11、12期为合刊
本期与2期为合刊
本期与2期为合刊
本期与2期为合刊
本期与2期为合刊
本期与11期合刊
科教新报(2020年10期)2020-03-17 04:49: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