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王国

2023-11-20 22:43蔡敏乐
青年文摘(彩版) 2023年18期
关键词:仓房房间鸡蛋

蔡敏乐

1

我想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一个没人打扰,可以尽情睡懒觉的地方。

这样的想法很奢侈,因为家里是大通铺。每天早上我都被妈妈起身的动静吵醒,却又不愿意起来。

起床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当然,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家里来外人。只要妈妈喊:“快起来吧,人们马上要来了。”我就会瞬间清醒,飞快地穿好衣服。

“不速之客”从不会提前打招呼。有时,人会一屁股坐在我枕头旁边。炕沿被压着,猛地往下一沉,我的头也跟着忽悠一下。一时半刻不会起身的客人手不闲着。像二爷或张二婶,会抽纸旱烟。呛人的浓烟一股股地冒着,顺着被窝的缝隙往里钻。我把整个身体像蚕茧一样紧紧裹在被子里,头发滚得像捆乱草。

像块砧板上的猪肉一样任人宰割的感觉真凄惨。

如果我四五岁,不会在乎,可我已经是五年级的“大学生”了,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呢?我号啕大哭一场,叫嚷着想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

妈妈却觉得只要我早点儿起来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她喜欢现在这座房子,比起她刚结婚时住的泥坯房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有一天晚上,爸爸突然在饭桌上宣布:“咱家要盖房子。”什么房子?大家都激动起来。

爸爸说,房西的木棚子年头儿久了,漏风漏雨的,不如干脆拆了,盖两间仓房。仓房用一间放播种斗和化肥,另一间就给香果姐俩住吧。

幸福真是突如其来呀。我挥舞着筷子在屋里蹦了起来,姐姐倒是不愿意,她可不想离开妈妈。

开工那天,一大早壮劳力们都过来帮工。这回我可不嫌弃他們来得早了。

我早早爬起来,帮妈妈给鸡鸭鹅喂食,掸柜盖的灰尘、扫地上的烟头和泥土,烧水灌暖壶里。他们要用热水泡浓浓的红茶喝。大人们有大人们的活计,小孩子可以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儿。

新房终于盖好了,奶奶家有一张年代久远的脚柜,爸爸讨要来,刷了绿油漆,像新的一样了。

脚柜放在窗台旁边,我把妈妈不用的包袱皮铺在柜面上当桌布,写作业时不凉胳膊。我又悄悄地把家里的“闲书”都运过来,摆在柜上。《西游记》《老残游记》《红楼梦》《奥林匹克竞赛题集》……它们竖着立,整整齐齐的,像乖顺的小兵,任我差遣,让我心安。

铺上炕席,挪过被褥,我的新家就可以入住了。

2

爸爸执意让姐姐过来,说总不能让妹妹一个人睡吧。新房间,对于我,是自由王国;对于姐姐,却是发配流放地。除了吃饭,我就在我的新房里窝着;姐姐是除了睡觉,根本不会踏入新房里一步。

姐姐晚上总睡不好,一会儿说屋里有老鼠,一会儿说屋外有小偷。灯关了开,开了关。惊醒的她会抓着我的胳膊,让我听声音。是不是有老鼠的啮咬声?大门的锁链响?狂乱的狗吠声……

我眯瞪着眼睛,勉强侧耳倾听。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妈妈安慰姐姐说,别害怕,你爸一晚上出去多少趟呢。这话驱散了姐姐的一些恐惧,一周后,她睡得踏实多了。不过,也可能她太困了,熬不起了。

本来爸爸规定我和姐姐轮流负责烧炕。姐姐说我都不愿去住,为什么要烧?妈妈说别吵了,我有时间,谁都不用,我烧。

我不好意思给妈妈增加负担,就当是自由的代价,我来烧炕。

其实,烧炕不辛苦,还有福利。在鸡窝偷摸个鸡蛋,用井水洗净,扔进水壶里煮熟。煮鸡蛋可真香。当然,不能总偷鸡蛋,妈妈对于每天会捡多少鸡蛋,心里是有数的。不煮鸡蛋,我就用灶膛烧土豆。扒去黑乎乎的煳皮,露出黄嫩嫩的土豆,冒着热气,咬一口,香甜软绵。

有一天,风大,烟囱抽力大。我怕后半夜冷,就多烧了半捆柴。不料,坏事了。一觉到天亮,发现姐姐不在身旁。

原来,半夜时分姐姐发现炕热得过分,爬起来一看,褥子底下的炕席都煳了一块,隐约还有着火星。她喊我,结果没喊起来。她舀了两舀子水,浇在火星处,总算灭了火。但炕没法再睡人了,她就夹着被褥回主屋了。

我跟爸爸说,就不要让姐姐陪我了。我一点儿也不怕。爸爸说先试试吧。

其实,在姐姐离开的第一晚,我是害怕的。很奇怪。以前,晚上跟姐姐住在一起,总是她表现得很害怕,我也就在那个时候才能有机会嘲笑姐姐几句。

姐姐能屈能伸,打算等到白天时找我算账。不怕,等到白天她就忘了。

可是姐姐不在,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待着,突然觉得心里慌慌的。窗外的风很猛,呼啦啦地吹动着窗棂,仿佛是一只怪物的巨手,撼动着窗户,打算爬进来。我想把头窝进被子里,但又害怕太被动,没办法防御。

我想回主屋找爸妈,又不舍得这来之不易的自由空间。睡不着,就看小说。看得入迷,沉浸在武侠世界里,半晌,抬起头,外面风平浪静,声音都消失了。

原来,疑心生暗鬼是有道理的,只要我不害怕,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害怕了两天后,我就适应了一个人的夜晚。

3

自从我独睡之后,就打算着要睡一个大懒觉。妈妈说就今天,睡够了,你就不睡了。妈妈真好。

我醒了,睁开眼睛。屋子里一片明亮,窗外也明晃晃的。什么时间了呀?肚子咕咕叫,爬起来穿衣服,去井边刷牙洗脸。跑去主屋,一个人都没有。大家都去哪里了?

翻厨房,舀了一碗饭吃。凉饭有些扎嘴,还蜇胃。我想念热乎乎黏稠稠的米粥。

在主屋待着,百无聊赖;回自己房间,心神惶然。被大家抛弃的滋味真不好受。好在,很快门口传来动静,爸妈和哥姐回来了。我气势汹汹地冲过去质问他们去哪儿了,他们笑嘻嘻地说去奶奶家了。

妈妈还笑话我,总算睡醒了,还以为你要睡到吃中午饭呢。我委屈,觉得自己被忽视了,可细想,不是自己求大家忽视我,以便安稳地睡一场懒觉的吗?

之后,我再也不敢睡懒觉了。还是跟着全家人的步伐,起床、吃饭、出门才心安。在主屋睡时,我那么盼望离开;等离开主屋,我又格外想念它。

我很怕仓房变成一座孤岛,但实际不会,因为爸爸时不时就搞突击。大晚上,我躺在被窝里看武侠小说,爸爸会突然敲门,问我在干什么。

我着急忙慌地把小说塞进被窝,嘟嘟囔囔地去开门。爸爸可不会被我的小把戏迷惑,他像一座巨塔站在门口,扫视一下房间,径自掀开被窝。梁羽生的《牧野流星》四本,暴露在明晃晃的灯光之下。

没废话, 没收了。爸爸喝令:“关灯,睡觉。”

妈妈在我的西窗根底下,扬了两把牵牛花籽。几周时间,碧绿碧绿的藤蔓蜿蜒而上, 粉紫色的花瓣在凌晨四五点就娇艳开放,把窗外风光装点得格外美丽。隔着窗对着它们背课文,效率格外高。

去河边, 捞了两条小鱼,拔了几根水草,还捡了很多漂亮光滑的石子。大石子就摆在书堆旁,做镇纸;小石子就放在玻璃瓶里,摆在窗台上。

傍晚,金黄色的阳光穿过铁栅栏,照进房间里,玻璃瓶里发出金黄的光晕。小鱼快乐地在玻璃瓶里摇曳,跟水草玩捉迷藏,吐着泡泡。我坐在脚柜前,看着余晖里的景物,感慨这样安静的时光真美好。

4

我在仓房里写了好几大本日记,和几篇半途而废的长篇小说,直到中考之后离开家。仓房没人住慢慢就成了杂物间。

大一那年五一我回家。一进大门,发现家里正在盖哥哥的婚房,仓房被拆除,已成一片废墟。那一刻,忽然觉得心里缺了一块儿,怅然若失。

从那时我就隐约明白,外面的世界才是我的归宿,我要在茫茫江湖中闯荡漂泊,然后建造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也许, 我想念仓房, 只是想念那时的时光,想念爸爸和妈妈,感恩他们为我建造过一座王国。那时,大家都在,没有各奔东西,生活虽艰辛疲累,但大家都很快乐,对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期望。

点点//摘自《十月少年文学》2023年第7期,本刊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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