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村庄

2023-11-20 01:02璎宁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3年5期
关键词:豆秸豆苗豆子

璎宁

自从清明节回家祭祀,发现原先我家的自留地被一些无花果树“霸占”之后,我的内心就愁肠百结,以至于在梦里一再出现那块麦子地。它时而贫瘠,时而肥沃,时而长满青青的麦子,时而满眼金黄,时而空旷,时而又野花遍地,长满了猪毛草和马齿苋……风声、雨声、雷声,父亲吆喝毛驴的声音,母亲撒麦种的声音,灌溉时的流水声,小麦抽穗扬花的声音,我和姐姐“嚓嚓嚓”割麦子的声音便萦绕在耳。有时也隐约听见几声呼喊。辨认许久,我确定是那块麦子地发出的针对我个人的呼唤或者呼喊。难道隐藏在无花果树林里的麦子地知晓了我此刻在城市的浮沉以及盲目的行走,特意呼唤我回归土地吗?倘若如此,我再次拥有了一块土地,就可以把自己快干枯的根系扎进泥土,吸收水分养分让自己活过来,活成和这块地里一样的麦子:青青的小苗儿,纤弱的身材,碧绿的眼睛和口唇。黄黄的麦子,举着硬硬的芒,麦粒饱满,像一个足月的婴儿,淳朴天真,发散善良的光芒。阳光打在芒上,疼痛而又温暖。就像海子在诗歌《答复》中写的:“……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果真如海子所说,我失而复得一块麦地,那么在这个尘世就不是一无所有的人,也不是两手空空。

从村子向东沿着一条千年乡路行走,路过东大湾,路过一口幽深的井,再路过一些棉花地,就是我家的那块自留地了。这块地有三亩左右,长长的地头前就是灌溉的沟渠,灌溉的季节,沟渠内流淌着浑黄的河水,它们沿沟渠奔流,灌溉千里沃野。后边的大片棉花地,充当了麦子地的卫士。这块地位置优越,土壤肥沃,我们全家在这块地里投入的肥料、时间、感情也多于其他土地。

秋收过后,天空明净高远,土地裸露出宽阔的胸膛,麻雀这天空的孩子随意起落,啄食遗漏的种粒。土地上,一堆堆的篝火燃起小小的火苗,烟雾缭绕四散开去。从村子里看,这块自留地就如仙境一般。它的朴实、厚重、丰饶让人感到踏实。

父亲和一柄雪亮的犁铧以及一头毛驴,担任耕地的重任,我则跟在他们身后,捕捉泥土里的蚯蚓。翻新过来的土地松软厚实,黑褐色,带着浓厚的腥味儿,蚯蚓拖着长长的肉身在泥土缝隙里穿行,很快不见踪影。耙地是我最开心的时刻,此时我可以站在长满铁齿的耙地工具上,由毛驴拉着前行,左右摇晃,不停喊叫,大笑唱歌,像坐在一艘行駛的船上一样。可是这种快乐却建立在父亲的劳累和忙碌上,父亲一边掌控毛驴走向,一边顾及我的安全,总是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父亲扶住耧仓,母亲撒麦种,姐姐牵着毛驴,我跟着他们疯跑、欢笑。由他们弹奏出的声音是乡间最为动听的音符,那是一些粮食敲击一块木头,那是农人把希望交给一块泥土,那也是农人自己的命运和土地命运的相互交付、依托、信任、爱恋。

我所能干的活就是通过一根绳子拉着一个独轮的石头磙子,沿着播下麦种的趟子压实一遍。石头磙子好像跟着我学会了调皮似的,往往是拉着拉着就跑偏,找不到木耧走过的印痕了。我常常就扔下石头磙子任凭它在麦地里滚来滚去,自己跑去追逐一只白翅膀黑斑点的蝴蝶。就像娘数落我的那样,我那不是在干活,是在画画。我画的图形有时是圆形,有时是心形,有时是八卦图,有时只是一些模糊的线条。那时的天空蓝得透明,云彩柔软得如身边咧嘴的棉花。时光缓慢,像静止的画一样。一个农人不需要有远大志向,也不需要有高超的技艺,只是诚实地对待土地,土地就会回报给你粮食和温暖。

当每一年的芒种到来,我的眼前便浮现出凡·高的油画《麦子与乌鸦》,我认为这些都是暗示,也是指引。麦子熟了,金黄的浪头推送着浪头,一直朝着天边滚去,美妙、动人,撩拨心弦。此时的麦芒也最锋利最坚硬,它们和麦子同时存在,一种温暖和一种锋利同时存在,一种虚无和一种真实也同时存在。

麦子覆盖了土地,空气里弥散着麦子的清香,从村人褶皱干燥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种满足和期待。磨镰、压场院、买草绳、拾掇木板车,拴好碌砫,抢好脱粒机。甚至麦收期间,连牲畜的生活都得到了巨大的改善,槽子里少了草料,多了玉米粒。把牲畜的力气养足,也是割麦的前提。

即使不再耕种土地之后,我也始终认为麦收是发生在一个村庄,发生在大地上,发生在一个人生命里的大事。布谷洒下明亮的叫声,那是麦子熟了的催促,也是警告。民间谚语中说:“麦收两怕,风吹雨大。快割快打,麦粒不撒。麦收要好,开镰要早。”此时娶媳妇、嫁闺女、盖房子这样的大事都得暂时搁置,麦子熟了,首要任务就是把麦子抢收回来,不然一场风一场雨就会导致颗粒无收。

麦子熟了,是远游在外的人回家的一个借口。温暖的麦子把冷漠的心又暖了过来。麦子熟了也是早些年我回家的一个理由。我脱下城市的装束,换上布衣布鞋,腰里系上草绳子,带上水和干粮,一头扎进了波浪翻滚的麦田。弯腰割麦捆麦,起身看天看云,一下子又找回了自己乡野村姑的身份,并再次确认。每一次割麦都有不同的感受,每一次割麦都觉得自己像麦子一样重新被播种、生长、收割一次。麦子啊,让旧我和新我在它们的心田自由出入,最终让我找到一条充满粮食温暖的路,即文学创作的路。

进城之后的六年时间里,当我感到烦闷失落之时,我便疯了般地驱车抛开城市,深入城市周围的麦地,寻觅我丢失已久的那份情怀。我一再跨越黄河,抵达那块麦子地,在那儿徘徊、流连忘返,甚至大笑或者哭泣。我所寻找的不过就是我与麦地之间的一条脐带。这条脐带在很多年里曾经被我亲自剪断,在近些年里又动用血脉、筋骨亲自接上。我也终于明白,是土地给了我醇厚的情怀和梦想,是我家的那块麦地养育了我的身体精神和心灵。

播种前的泥土深耕,出苗后的施肥灌溉,冬雪的亲吻,割麦前的精心备战,割麦子时的惊心动魄,麦子入仓时的心满意足……都是乡间普通真实的生活画面。我的乡亲在这期间面朝黄土背朝天,任劳任怨,过着单一的、重复的、与泥土纠缠不清与粮食同进退的日常生活。

这难道不是我苦苦寻觅的一种坚守,一种善良和美好吗?

我在盘点进城五年的一枚果实——我的一本散文集时,对于散文集的名字一再更改,朋友帮我起的《提灯的人》《为你种下月光》《骨刺》《玫瑰刺》等书名,总是感觉少了某种神韵。这本散文集有着城市和乡村的双重血统,何尝不是对于我生活的这座城市的回报,以及对于遥远的麦子地的一种怀念?

散文集印刷在即,书名却迟迟未定,我又驱车跨越黄河,跑到那块麦子地里坐了一天。隐隐约约中,无花果树之间流动起麦子的浪头,麦穗举着高高的芒刺,扎了我一下,又扎了我一下。我惊慌地四处看,又看不见什么。麦穗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似乎是一种暗语,“隐形的麦芒”脱口而出。我从乡野而来,带着麦芒的疼痛、麦粒的清香;我在城市打拼,将自己的锋利部分也就是我自己身上的“芒”深深隐藏起来。这两种疼痛都暗藏在我的生命里,在我盲目迷惘的时候,出来提醒我一下,以保持清醒的意识,保持土地的朴实,保持一穗麦子的光芒,因此,我的新散文集叫《隐形的麦芒》就是宿命中的安排。

泥土色的封面上,三穗麦子身材“妖娆”,各具情态,其根部伸向我书页内的“土壤”,麦穗上纤细的芒若隐若现,触摸一下似乎有强烈的质感,既朴实又奢华,既内敛又张扬,暗合我的心意,至此再好不过。

秋天远去,留下的部分被一位妇女搬进城市:小米、红豆、绿豆、黄豆、白豆……珠光宝气,打开城市干瘪的眼神,喂养城市虚空的肠胃。秋天的延续如此光辉灿烂,让农事凝结成诗。

妇女的体内,犁铧还在耕地,镰刀还在收割,铁质的农具用她的血液淬火。冬天的风穿过她纳鞋垫的针鼻,绿色的线钉在柔软的棉布上,织出春天的流水和鸳鸯。她捧着豆子的手让城市丰盈,她干裂的嘴唇一再提到土地的肥沃。豆粒,散落街道,她弯腰捡拾,如捡拾珍珠。

这是我看到一位村妇在马路牙子上卖豆子时写下的句子。她从容地坐在秋天的风里,不着急她的豆子卖出去,也不再着急田间的事情。透过她的豆子,鲁北平原浩荡的豆田呈现眼前,那些被豆棵温暖的冬天也沿着岁月的年轮缓缓走来。

那些离村子较远的土地,相对盐碱。而豆子生性泼辣,入地就扎根,不像麦子娇小姐似的,土壤沙土最好,还需深深耕翻、耙好,连细小的石头瓦块都得捡拾出来,浇水、施肥、除草,一样都不能少。播种豆子也不像播种麦子,需要把麦种拌上敌敌畏,预防老鼠或者麻雀把麦种吃掉。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播种豆子的三个人一脸轻松愉悦。一人拉耧,一人撒种,一个扶耧,分工明确。一人把半袋子豆种往肩上一背,另一人扛起木耧,朝那些远离村庄的盐碱地走去。地翻不翻都行,只要豆子在木耧里发出匀称的噼噼啪啪雨点似的声响,只要豆子沿着耧管深入土地,就可以放心地去忙别的活计。过个五六天,偶尔路过播下豆种的土地,就会看到豆苗儿基本齐刷刷地冒出来了,顶着两片椭圆形豆瓣儿,豆瓣上还挂着不情愿脱去的豆皮。但是风一吹,那些豆皮就像人的胎盘一样随风飘落。

豆苗如綠色的流水刚在泥土上隐现,我娘就被它们牵住了脚步。她衣衫不整,径直朝豆苗扎堆的地方跑去,像一个怀揣着古文物的人急于知道心里预想的价值。那些在播种时撒下一大把种子的地方,豆苗成堆成堆挤在了一起,闪着诱惑人的光芒。这催发了她的母性,透过它们,娘看到了我们狼吞虎咽豆芽菜的情景。

娘摘了扎堆的豆苗,黄昏归来,她脸上、身上都带着某中不可告人的神秘。那些豆苗,白白的茎,一掐冒水珠儿,还带着丝丝甜味。豆瓣鲜绿,田野气飘荡,生生勾起肚子里的馋虫。木栅栏关上,饭屋的门也关上,点燃煤油灯的仪式感,更是让豆芽儿香到人的骨头缝里。

风箱呼嗒呼嗒,灶膛里烈火熊熊,烧的是去年的豆棵。豆棵并不知道我娘的异端行为,在灶膛里噼噼啪啪烧得很旺。快一年了,那些豆棵的骨骼依然坚硬结实,用手抓一把还会硌得手疼。香味儿不胫而走,只在我们的饭屋里飘荡萦绕,在我们发育不良的身体里流淌。

豆苗儿借助春雨眼看着拔高自己,不久就摇曳着两片绒布似的绿叶儿,在季节的怀里争宠般地招摇着。再长大点,更多绒布似的叶子长得越发茂盛,如一条绒布毯子铺展在大地上,密不透风。尽管我们吃掺杂榆叶的饼子也照样狼吞虎咽,但是豆芽的香味儿像是流进血管里的血液,那样难忘。

豆子是很让人省心的农作物,它们在各自的土地间,独自吸纳风雨,开出小花,长出豆荚,饱满自身。豆棵不需要施肥浇水,但是豆棵无法避开蚂蚱们的纠缠。豆子的叶片肥硕宽大,蚂蚱很快吃得膘肥体壮,产卵繁衍。如果想逮蚂蚱烧着吃,非豆子地莫属。蚂蚱们起起落落,飞来飞去,在豆田里生儿育女,大声欢唱,一点也不在乎人间的疾苦。即使蚂蚱们结队啃噬了豆子大部分叶片,豆荚照样饱满如初,好像豆棵是一个不会轻易被打败的人,在被人忽视的岁月里,照样坚守脚下的土地,珍爱头上的阳光,接纳风雨的磨砺。其中一棵豆棵就是我娘,另一棵是我爹,其余的是天下苍生。

玉米上了屋顶,花生入了粮囤,村民才想起来去收割那些豆子。豆子们有的等得不耐烦了,早早炸了荚,只剩空空的豆皮,留下六个深深的埋怨的印痕。叶子都枯黄了,蚂蚱们也已消失无踪。豆子们离开家许久,是该回归的时候了,像一个远游的人,总归是要回来的。

豆子个性坚硬,运输也方便很多。不像麦子,要用草绳子捆成一个个的,装在车上还动不动歪得稀里哗啦,让高高的麦子垛瞬间倒塌,让赶车拉麦子的人欲哭无泪。

豆棵割下来,随便放成堆,装车时用叉挑到车厢里,不用很多技巧。豆棵们相互牵着彼此,在车上晃荡晃荡就回家了。爬在豆棵上的人也轻松自如,一脸轻松。只是不能像拉麦子那样,一边歇息一边搓青麦子吃。这时的豆子都坚硬如石,颗粒饱满,在嘴里含上一天,也很难融化一粒豆子。打豆子需要用棍子和叉,碌砫压麦子可以,但是在豆子们面前派不上用场,那些豆棵的骨头会阻挡碌砫的脚步,让一块石头寸步难行。二大爷不服气,他拉着碌砫在豆棵上走了不到一圈就被绊得四仰八叉,一阵咒骂后,抡起棍子对着豆棵一阵猛抡。豆子们嘻嘻哈哈地笑着蹦跳着,豆棵也没服软投降。

豆子和豆皮分家,不能像扬麦子那样扬场。豆子不像麦子那样服服帖帖地沿着高空画一个彩虹的圆弧,再稳稳当当地落成一溜,落成一长堆。从碎屑与泥土中分离豆子只能用溜,就是把豆子和豆皮都装进簸箩里,在有风的巷口让它们分家。这才是豆子们尘埃落定的时候,豆子如瀑布从簸箕边沿滑落,如雨滴,如大珠小珠落玉盘,噼里啪啦落在簸箩里。金黄的色泽,圆润的身子,晕染了溜豆子的人,那个人的脸上、手上、身上,以及他的周边,都是豆子金黄的色泽,如上天对人间的一次加冕。

豆子拿去榨了油,这个时候有足够的豆子可以生豆芽,炒着吃,但是娘不舍得了。三婶子李婶子也不舍得。因为有豆子就有油吃,有油吃的日子,再苦的菜都能炒出甜味。豆秸更是非同小可,豆秸的骨头虽然都被打碎了,但是依然坚硬着,打断骨头连着筋。豆秸被垛成了一个高高的垛,上边用麦秸和的稀泥,泥好。那是一个冬天的燃料,只是看着那高高的豆秸垛,就觉得温暖。

豆秸在灶膛里,不像麦秸软软空空,没有血肉和骨头,烧几下,燃几把,虚火很快就灭了,烧灶膛的人需要不停往灶膛里塞麦秸续火。烧豆秸燃起的火硬实而持久,火焰红红的,用于蒸地瓜或者玉米饼子,当然,过年的时候炖猪头下水主要烧的也是豆秸。往灶膛里塞一把豆秸,烧火的人扫完院子回来,火还没有熄灭,炊烟也直上青云。

等到大雪飘飘,寒风肆虐,烧火炕的任务也交给豆秸们,它们不辱使命般地在灶膛燃起熊熊烈焰,把土炕烧得热热的,叫热炕头。老年人躺上去能治疗顽疾,孩子们躺上去能治好冻疮。那也是我最留恋的地方,睡着了就会做最温暖的梦。梦里的村庄,涌动着金黄的麦浪,飘着豆芽的香气,燃着人间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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