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明,吕 欢,2,王韵涵
(1.华南师范大学 心理学院/心理应用研究中心,广东 广州 510631;2.佛山科学技术学院 学生处,广东 佛山 528000)
21 世纪初,心理学的研究方法在政治语言的研究中有了越来越广泛的运用。从语言输入、语言加工到话语生成、话语传播,再到主导话语乃至主体间认知和社会意义的形成,涉及很多认知语言学和语言心理学方面的内容[1]。政治语言心理学(Political Psycholinguistics)这一交叉学科名称在2020 年首次出现在国际视野,主要关注个人或政治团体的政治语言中所反映的认知、情感、动机和社会影响等内容[2]。
政治语言心理学逐渐成为新兴的研究领域,吸引了心理学、政治学和语言学等多个学科的学者关注。虽然目前国际上从心理学的视角探讨政治语言已有大量成果,但在这一领域仍未形成独立的理论体系。
本文立足于中国政治语言心理学研究的现实,结合西方已有研究的基础,提出在我国建立政治语言心理学的理论构想,并为政治语言心理学在中国的实际应用提供参考。
语言和心理密切相关,语言心理学早已成为一门独立、成熟的学科。政治语言心理学则是政治学、语言学和心理学三个学科相互交叉形成的学科,是语言与心理研究的成果在政治领域的实际应用。笔者认为,政治语言心理学研究对象是政治领域中语言活动的心理过程,重在揭示人们在政治活动中通过语言表现出来的心理活动,包括认知、情感、动机和社会影响等内容。
政治语言心理学要作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首先要有核心研究内容(或称核心模块)。目前国际上已有不少研究把心理学的研究方法运用在政治语言的研究中,对政治语言和行为及其变量进行分析和解释,以揭示政治语言的心理过程。基于当前国际上的研究现状和我国的现实需求进行系统思考,笔者认为可以从两个层次三个方面进行我国政治语言心理学的理论构建。
第一,在研究内容上,把语言风格、语法、隐喻作为三个核心的研究内容。在语言风格方面,主要关注政治语言中所表现的规律性的语言特征,以及语言风格与心理特征的关系等;在语法方面,主要关注政治语言中的语法结构对政治行为的影响;在隐喻方面,主要关注政治隐喻对公民认知的影响。第二,在研究方法上,把非实验研究方法和实验研究方法两大类研究方法进行有机结合,语言风格研究主要采用计算机化文本分析技术这种典型的非实验研究方法,鼓励开创新的实验研究方法,而语法和隐喻研究则既采用实验研究方法,也采用文本分析技术。
本文尝试围绕语言风格、语法和隐喻这三个核心内容,对当前的主要研究成果进行总结和思考,并阐述在中国的实际应用和未来发展。
在以往的政治语言研究中,研究者主要关注政治家的说话内容。近年来,一些研究者从心理学的视角出发,探索语言风格(linguistic style),也就是政治家是如何说话的,研究政治语言中所表现的规律性的语言特征。从心理学视角分析语言风格,不仅能描述政治语言的规律性特征,也可以反馈这些语言特征背后的原因和结果,这有利于了解我国政治语言的特征,促进政治语言的传播,提升人民群众对党和国家的政治认同。
研究者在分析政治文本的语言风格时主要关注词的一系列可定量的指标,例如词类频次、词长、词序、词汇丰富程度、词汇密度等特征指标。面对大规模的数据文本,使用传统的方法进行文本分析存在一定困难。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研究者开始采用文本数据挖掘和机器学习等方法,从海量的语料库中发现语言中更细微的特征差异。
近年来,使用计算机化文本分析技术测量语言风格的方法正在蓬勃发展,这也为政治语言心理学的研究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机会[3]。LIWC 程序(Linguistic Inquiry and Word Count)和DICTION程序是目前在政治语言心理学领域中使用较为广泛的两种计算机化文本分析程序,此外,也有研究采用LSA(Latent Semantic Analysis)和LDA(Latent Dirichlet Allocation)等机器学习的方法分析语言风格。
1.语言风格与心理特征
以Pennebaker 为首的心理学研究团队从词汇类型的角度对语言风格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他们把词语分成实义词和功能词,实义词(content words)是指用来标记某个物品或动作且具有文化共享含义的词汇,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和大多数副词等。功能词(function word)是无实际意义的词语,但具有一定语法意义,包括冠词、介词、代词、助动词、连词、数量词和常用副词等,也被称为风格词、隐性词或垃圾词汇[4]。
实义词反映个体说话的内容,而功能词则反映个体是如何说话的。例如:“我晚点在这里等你。”其中,“我”“你”“晚点”和“这里”都是在特定时间发生的特定对话中两个人共有的指代物,这意味着说者和听者对这些指代词有共同的认识[5]。Pennebaker 认为,个体使用功能词的方式反映语言风格,通过计算和分析功能词可以了解个体的心理特征,包括社会关系、人格特质、思维方式等[6]。
语言风格与社会等级地位相关。地位较高的人使用人称代词“我们”和“你们”的频率高于地位较低的人;地位较低的人使用“我”和非人称代词的比例高于地位较高的人。人称代词的使用差异反映说话者的注意力指向,地位高的人倾向于关注群体中的其他人,而地位较低的人则倾向于更加关注自我[7]。
语言风格与人格特质相关。人格特质传统的测量方法一般采用投射测验或者自陈式量表来测量,Pennebaker 等人最早发现语言风格可以反映个体的人格特质,他们把大学生写作文本与大五人格测试的得分进行比较,结果发现神经质与消极情绪词正相关,与积极情绪词负相关;外向性与积极情绪词和指示社会过程的词正相关;宜人性与积极情绪词正相关,与消极情绪词负相关,此外,神经质人格的学生更频繁地使用第一人称单数[8]。Evrim 和Awwal 使用机器学习的算法对美国国会演讲的语料库进行分析,发现自由党和保守党之间差别最大的人格特征是神经质,而差别最小的人格特征是外向性[9]。
语言风格与思维过程相关。研究发现代词的使用和发动战争有一定关系,在准备发动威胁的人中,减少使用“我”字是一个强有力的信号[10]。代词的使用与说谎也存在一定关系,Hancock 等人对美国重要政府官员的声明进行分析,并标记出真实的和虚假的言论,发现真实的言论与更高频率的“我”相关,同时当句子中“我”的频率更高时,句子的句式更为复杂,提供的信息也更为详细[11]。
2.语言风格与政治意识形态
大量研究探讨了语言风格与政治意识形态的关系,主要关注不同政治意识形态的团体在语言风格上的差异。研究者发现美国自由党比保守党使用更多积极情感的语言[12]。自由党比保守党更有可能使用面向未来的语言;相反,保守党比自由党更有可能使用面向过去的语言[13]。保守党在政治博客上的语言比自由党的复杂度更低[14]。Sterling 等人检索了近25 000 名推特用户的大概1 170 万条社交媒体信息,对不同政治意识形态团体的语言风格进行探讨,结果发现自由党更多地使用仁爱的语言,而保守党更多地使用与威胁、权力、传统、抵制变革、确定性、安全性、愤怒、焦虑和其他负面情绪相关的语言[2]。
3.政治精英的语言风格
政治精英一般指在政党中担任领导岗位的人,他们的演讲、访谈以及日常交谈中的大量语言内容基本都会被记载,研究者能够较容易获取政治家的语言内容作为语料。一方面,研究者关注某些特定语境中政治精英的语言风格,发现通过追踪关于各候选人的推特信息的分析思维和情绪语调可以预测一周后民调的变化[15]。近年来,新型冠状病毒大流行对各国的政策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对全球8 位国家领导人在2020 年2—4 月关于新冠疫情的讲话内容进行分析,发现不同国家领导人的讲话内容的真实性和情绪语调有一定差别[16]。
另一方面,研究者也从纵向的角度分析政治精英的语言风格以揭示变化趋势。通过追踪魅力型领导在社会变革中的语言风格,发现寻求促进社会变革的领导人得益于使用以下语言策略:与追随者的相似性、使用否定、积极性、确切性、包容性、形象性和较少使用概念性的语言[17]。对1966 年至2006 年间在佛罗里达州任职的六位州长的政府演说的追踪分析发现使用热情、积极和现实主义语言的州长在立法领域更成功[18]。对政治语料库中政治领导人的语言所反映的分析思维和影响力进行纵向研究发现,美国和其他国家(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等)的几位领导人分析思维的均值逐年递减,影响力的均值逐年递增,政治领导人的这些语言风格也反映长期演变的政治和文化趋势[4]。
近年来,有学者认为应对中国共产党政治语言进行系统梳理、整体性研究[19],在研究的视角上可以关注交叉学科的研究[20]。中国共产党的政治语言和西方国家的政治语言有着实质性的差别,未来的政治语言心理学本土研究应深入探讨中国共产党的语言风格,并从纵向的角度探讨中国共产党的语言风格在不同历史时期的变化。同时,在具体研究内容上,可以尝试使用文本分析技术探讨爱国的语言风格、廉洁的语言风格等。
此外,未来的研究还可以探讨建党百年历程中重要领导人的语言风格,分析不同情境和语境中政治领导人语言风格的差异。先前也有许多学者对毛泽东、邓小平等重要领导人的政治语言进行研究,通过分析领导人的语言展示其风范。从语言心理学角度研究政治领导人的语言风格不仅应描述政治语言的特征,更要分析这些语言特征背后所反映的认知、情感等内容,以及政治领导人的语言风格对人民群众的影响。
国外有研究探讨过国家总统在经济方面演讲的语气变化对听众产生的影响,发现演讲的语气能够影响听众对经济的评估[21]。那么,政治领导人的哪些语言风格特征容易引起听众的反应?哪些听众有反应?听众是如何反应的?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探讨。
另外,随着网络新媒体的发展,各级政府部门纷纷开通政务微博和微信,这种举措是政府机构为了适应网络时代而进行的一种创新,也是政府服务和治理理念创新的一种体现。在这一背景下,政府部门在网络新媒体中的语言风格又有怎样的特征?在社交媒体平台中,政府部门的哪种语言风格更受人民群众欢迎?政府部门如何更好地在网络社交媒体中与网民进行互动?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探讨,不仅有利于打造适应新媒体的网络语言风格,还有利于政府部门获取新媒体的政治话语权。
众所周知,政治家的语言会影响公民的政治行为。那么,政治语言中的语法是否对公民的行为有影响呢?此外,政治意识形态是否会对语法使用和加工产生影响?这些也都是政治语言心理学要关注的内容。政治语言心理学视角下的语法研究主要采用心理学实验法,探讨政治语言的语法对政治行为的影响。
1.语法对政治选举的影响
在对词性的研究中,Bryan 等人用名词或动词的语法形式来表述政治选举中的投票问题,在名词条件中,将投票表述为某个身份(例如:“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成为选民对您来说有多重要?”);在动词条件中,将投票表述为一个行为动作(例如:“在即将到来的选举中投票对您来说有多重要?”)。结果发现,用名词形式表述的投票问题会增加公民参加政治选举的兴趣。以上研究结果也在美国2008 年加利福尼亚州和2009 年新泽西州的两次选举中得到验证,被试在不知晓实验目的情况下完成其中一种条件的问卷调查。根据选举结果的官方记录,名词条件的被试投票率比动词条件的被试分别高14%和11%[22]。但Gerber 等人对以上研究进行多次重复实验,结果发现名词条件和动词条件的投票率在统计学上没有显著差异。他们认为在提高投票率方面,这种语言操纵不如简单的动员信息有效[23]。由此来看,使用不同词性表述的政治语言是否会影响公民政治选举的态度仍有一定争议。
在对时态的研究中,Fausey 和Matlock 让被试阅读一位虚构的政治家的信息,然后评估自己对该政治家连任的信心,以探讨不同时态表述的信息对选举的影响。结果发现,相比那些“做了”(verb+ed)消极行为(例如有桃色事件,贪污等)的政治家,被试更倾向于不让那些“曾经在做”(verb+ing)消极行为的政治家连任。这说明,当用过去进行时的语法形式描述事件时,人们认为政治家有更多的不道德行为,从而影响对其连任的信心,语法结构可能是影响选举态度的内隐因素[24]。Matlock 采用过去进行时和一般过去式的语法结构描述车祸事件,也发现句子语法时态的差异会导致人们思维的差异[25]。
在对情态动词研究中,Tan 探讨句子中不同的情态动词(must/have to)对选举态度的影响。被试分别填写两份问卷中的一份,版本A 使用未完成时态并使用情态动词“must”,而版本B使用完成时态并使用情态动词“have to”。结果发现在政治交流中使用“must”会得到更多的正面回应,比“have to”更有“情感价值”。从语法传递出的情感来看,“must”和“have to”都用于表达任务时,“must”意味着任务直接来自说话者,因而更个人化;而“have to”意味着任务有外部来源,则相对来说更客观[26]。
尽管目前对政治语言的语法方面的研究相对较少,但现有的研究基本暗示语法结构对公民的选举态度有一定影响。在政治候选人选举竞争时,政治语言中的词性、时态、情态等语法细节对公民投票很可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因此,政治语言中的语法细节对政治行为和态度的影响值得进一步研究。
2.政治意识形态对语法使用和加工的影响
政治意识形态对语法使用偏好以及语法加工的影响也是学者目前关注的内容。对不同政治党派在词性使用偏好的研究中,基于三种不同政治背景和语言(波兰语、阿拉伯语、英语)的证据表明,相比于动词和形容词,保守党表现出对名词的偏好,名词更满足其认知需求[27]。后来的研究对普通名词和专有名词进一步区分,发现保守党在推特信息中使用的专有名词比自由党更多[28]。
目前探讨政治意识形态对语法加工影响的研究主要考察不同政治意识形态的个体在加工隐含因果动词(implicit causality verbs)时的差异。在阅读因果关系复句中,动词偏向(verb bias)即动词隐含的因果关系在代词解决(pronoun resolution)中起重要作用,读者会使用有关隐含因果关系的知识帮助确定句子中不定代词的意义[29]。
Niemi 等人发现隐含因果关系任务(Implicit Causality Task,IC 任务)非常适用于对政治意识形态的调查,在西方政治环境中,政治意识形态也具有一定的对抗性和竞争性,IC 任务中双重性、强制性的选择符合政治意识形态的形式。
有研究者采用IC 任务探讨了 2016 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的政治归因。结果发现被试倾向于将他们喜欢的政治候选人的行为判断为积极行为事件的原因,而将他们不喜欢的政治候选人的行为判断为消极行为事件的原因,这说明政治意识形态对个体加工隐含因果关系动词有一定影响[30]。总的来说,以上研究都证明政治意识形态对语法加工有一定的影响。
政治语言的语法对认知的影响及其背后的心理机制值得深入探讨。奥巴马提出的“Yes,we can”、法国大革命的“自由、平等、博爱”等政治口号。在中国的不同历史时期也有特色鲜明的政治口号,例如,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斗争中提出的“打倒军阀,打倒列强”,这些政治口号都似乎使用了微妙的语言技巧来影响群众。社会语法模型(Social Grammar Model)认为单词的语法类别会影响社会认知,并强调动词的能动性(agency)[31]。先前研究也表明在政治候选人选举竞争时,政治语言中的词性、时态、情态等语法细节都很可能对公民投票有重要的影响。
那么,政治语言的语法对认知具体有怎样的影响?背后的影响机制又是怎样的?这些问题值得在未来的研究中深入探讨。
另外,语法与情绪的关系也是未来研究中值得关注的内容。来自认知心理学、神经心理学以及跨文化研究的证据表明,语言有助于构成情感[32]。有研究发现在表达与冲突相关的政策时,使用名词形式的表达相比于动词形式可以减少愤怒,这说明仅仅使用不同的语法形式就可以激活与不同情感体验相关的概念知识[33]。未来的研究应深入探讨在中国社会文化背景下,使用不同语法形式在表述政治信息时和情绪情感的交互作用及内在影响机制。
隐喻作为一种较为常见的语言现象,在个体的认知中有重要的作用,它可以使个体用相对简单具体的信息来谈论或思考复杂抽象的信息[34]。例如,美国政府常把“联邦预算”类比成“家庭预算”,这可以使公民用熟悉的“家庭预算”来理解“联邦预算”。众多学者对隐喻的认知机制进行了大量的研究[35],但很少关注隐喻在日常语言中的具体使用。政治语言心理学视角下的隐喻研究要从心理学的视角研究政治隐喻在语言中的作用,主要研究的问题包括政治隐喻是否影响认知,政治隐喻如何影响认知以及政治隐喻推理的影响因素等。
1.政治隐喻是否影响认知
Lakoff 一直强调隐喻在政治领域的重要性,认为隐喻使政治交流更有说服力[36]。政治精英们常用隐喻来框定政治问题,使信息更容易理解、更有说服力,从而推进政治目标。Lakoff 认为,美国政治语言中典型的隐喻是把“国家”比喻成“家庭”,两党政治的道德价值观主要表现为共和党的“严父模式”(Strict Father Model)和民主党的“慈亲模式”(Nurturant Parent Model)。“严父模式”注重自律和自立,因此,共和党通常专注于保护国家和维持秩序。相比之下,“慈亲模式”强调同理心和责任感,因此,民主党通常专注于促进公平和照顾有需要的人。这两种政治隐喻模式也解释了美国共和党和民主党为何有不同的政治导向[37]。Brugman 等研究者区分了两种水平的隐喻:词汇层面和概念层面的隐喻框架。对于词汇层面的隐喻,研究者通过政治语言中是否使用与隐喻相关的词汇来识别隐喻。例如,若语言中出现“力量”等词汇,说明语言传递的道德价值观是“严父模式”;若出现“支持”等词汇,则是“慈亲模式”。
相比之下,对于概念层面的隐喻,研究者主要通过政治语言中的一般概念来识别隐喻。例如,若语言中出现与“自律”语义相关的概念,说明语言传递的道德价值观是“严父模式”;若出现与“善良”语义相关的概念,则是“慈亲模式”。对政治语言中两种隐喻框架的说服力的元分析的结果表明,与非隐喻框架相比,词汇隐喻框架和概念隐喻框架都对信念和态度都产生积极影响;概念隐喻框架的政治说服力比词汇隐喻框架更大[38]。以上研究都为政治语言中的隐喻对认知的影响提供强有力的证据。
2.政治隐喻如何影响认知
隐喻有三个组成部分:始源域(source domain)、目标域(target domain)以及它们之间的映射。在“犯罪是病毒”的隐喻中,“病毒”是始源域,“犯罪”是目标域。“病毒”和“犯罪”的心理表征有一定的结构相似性[39]。Thibodeau 等学者总结了病毒、犯罪和野兽的隐喻推理结构映射图(详见图1),并由此阐明政治隐喻如何影响认知。图中三个域(“犯罪”“病毒”“野兽”)都是由产生问题的原因和解决问题的方法构成的。“犯罪”是一个比“病毒”或“野兽”更复杂的问题:“犯罪”有多种原因,同时关联着不同的解决方法,例如“病毒”是在自然环境因素产生的,需要通过“诊断和治疗”来解决。在“犯罪是病毒”的隐喻中,人们更容易想到犯罪是社会环境因素产生的,需要通过“社会改革”来解决“犯罪”的问题。相比之下,“野兽”主要是个体攻击者产生的,需要通过“捕猎和牢笼”来解决。在“犯罪是野兽”的隐喻中,人们更容易想到犯罪主要是个体产生的,需要通过“执行法律”来解决“犯罪”的问题。因而,使用不同的政治隐喻能够影响个体的认知。总之,“犯罪”的表征形式与其他两个域的结构都有一定相似性。但是,“犯罪”和“病毒”之间的结构映射不同于“犯罪”和“野兽”之间的结构映射[40]。
图1 病毒、犯罪和野兽的隐喻推理结构映射图
3.政治隐喻推理的影响因素
个体对始源域和目标域的先验知识是影响隐喻结构映射的一个重要因素,当始源域和目标域的结构映射可以准确地对应时,隐喻更有可能产生一致的推理[39]。个体需要有一定的先验知识,才能建立起始源域和目标域的隐喻结构映射。研究者用消极隐喻和积极隐喻来描述美国前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结果发现隐喻会影响个体对政治人物的态度,那些对政治新闻更为关注的个体受到隐喻的影响更大[41]。同时,对于解决犯罪问题有一定先验知识和固有态度的个体不容易受到犯罪的隐喻框架的影响[42]。此外,一些政治隐喻常是空间隐喻、运动隐喻,例如奥巴马曾经的竞选广告标语是“前进”,强调进步和向上的运动,里根、老布什和克林顿在竞选中也使用过类似的动作隐喻,这些政治隐喻在公民中产生影响的基础是他们有共同的文化体验[25]。
个体动机也被证明在政治隐喻推理中产生影响,Landau 等人研究发现当个体有特定的动机,并且接触到与主题相关的隐喻时,隐喻与个体动机相互影响从而引起态度的转变。若个体动机与隐喻的主题无关,态度则不会变化[43]。对个体动机在政治隐喻和认知之间的调节作用的进一步研究发现,只有当隐喻框架服务于特定认知动机时,政治隐喻对认知才有影响。Landau 等人基于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和基础认识论(Lay Epistemology Theory)提出,隐喻可以满足个体的三种认知动机:确定性、一致性和准确性。确定性动机被称为非特定终结的需要,指个体对新事物都倾向于得到一个简单明确解释的动机;一致性动机被称为特定终结的需要,指个体对目标事物的解释与先前态度保持一致的动机;准确性动机指当个体受到错误判断产生的负面影响时,会产生准确解释问题的动机[44]。
政治意识形态在政治隐喻推理中也会产生影响。Thibodeau 和Boroditsky 让民主党、共和党和无党派人士都想象两种不同的隐喻,例如:“病毒感染城市”或“野兽在城市捕食”,然后描述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结果发现63%的民主党和无党派人士的认知推理与隐喻一致,而只有49%的共和党的认知推理与隐喻一致,这一结果的差异表明共和党可能比民主党和无党派人士更不容易受到隐喻的影响[45]。进一步的研究表明政治隐喻最有可能影响那些意识形态倾向于支持某个特定信息或价值观念的个体,最不可能影响那些已经对该领域有强烈意识形态的个体[42]。
首先,未来的研究应深入探讨我国政治语言中重要的隐喻对认知的影响,例如,党的十八大以来提出的“中国梦”重要论述对国民认知的影响。未来研究还应关注我国在不同历史阶段的政治语言隐喻的变化情况,这可以反映中国在不同历史阶段的社会变革,进而理解和领会我国的政治思想和执政理念的发展。另外,隐喻的不当使用也可能造成认知的僵化[46],因为当人们用一个具体的概念来理解抽象的概念时,也会受到先前对具体概念的认知影响。例如,使用“警察是战士”这一隐喻强调警察不仅为事业而战斗,还为自己的生命而战斗,并可能面临牺牲;而使用“警察是守护者”这一隐喻则强调警察的核心使命是保护和服务社会。对两个隐喻进行实验研究发现,“警察是守护者”的隐喻模式相比于“警察是战士”更让被试认为司法系统是公平和有效的,使人们对警察执法表现出更积极的态度[47]。在中国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有不同的话语体系,政治语言的隐喻模式也随着政治环境发展而变化。因此,随着时代的发展,有些传统政治隐喻框架可能不适用于现代政治环境,研究者应基于我国国情,尝试构建新的隐喻框架和引入新的思维模式,从而打破固有的思维茧房。
其次,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理论来解释隐喻的认知机制,如 Gentner 的结构映射理论(Structure-Mapping Theory)、Lakoff 的概念隐喻理论(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以及Steen 的刻意隐喻理论(Deliberate Metaphor Theory)[48]。Gibbs 等学者批判性地评价了语言心理学和神经科学中关于隐喻的实证研究,认为目前的隐喻加工理论尚无法完全解释隐喻在公共话语中微妙的功能[49]。
未来的研究还应更深入地探讨隐喻的加工理论在政治语言中的具体的适用性,以构建更加完善的理论模型。
近年来,政治语言学和语言心理学领域都有很多新的发展,本文系统梳理了目前政治语言心理学的主要研究内容,明确了政治语言心理学的内涵,并把语言风格、语法和隐喻作为政治语言心理学理论构建的三个核心内容。但需注意的是,这三方面内容并非完全相互独立,在具体的研究上可能存在交叉之处。另外,仔细思考也可以发现,目前的研究还存在一些问题。
目前对政治语言的研究大部分都是基于文本分析技术,较少采用实验研究方法。作为一种研究工具,文本分析技术能够精确地衡量语言文本的各项特征,帮助研究者对语言内容进行量化,使用文本分析技术进行纵向研究也能够揭示政治语言中的重要趋势,但是基于这种方法的研究无法对政治语言的内在加工机制进行深入探讨。近年来,实验方法在政治语言研究方面成为一种新的潮流,开始有了一些新的心理学实验研究范式,包括响应诱导方法[50]、隐含因果关系任务[30]、隐喻框架范式[51]等,但是目前这些范式的应用范围还非常窄。受政治语言本身的限制,如何推广和改进这些范式也需要进一步的探讨。
另外,目前不管是文本分析技术,还是实验研究范式,主要还是在西方国家使用,使用这些方法来分析我国政治语言的研究寥寥无几。在未来的研究中,应该综合使用这些方法,对文本分析和实验法进行不断的改进和完善,并注意引入计算模型和心理学实验发展的新技术,更好地探讨政治语言的特点和内在加工机制,把握政治语言传播的心理过程,从而预测政治语言的社会效应。
政治语言具有明显的社会文化历史特点,前文中大多数结论是跟西方文化背景紧密联系的。实际上,不同国家的政治和文化或多或少都会有不同之处,基于本国的政治文化特点,开展政治语言心理学的本土研究是大势所趋。目前国内已有少数学者从政治学、语言学等角度对政治语言学的理论方法进行了初步探讨[52],但从心理学角度探讨政治语言的理论和实证研究还相当匮乏。
因此,如何在国外已有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我国的政治语言特征,拓展本土化研究,对政治语言心理学的发展有重要的意义。理论方面有助于揭示政治语言加工的认知机制和政治语言传播的心理过程,实践方面可以为政治语言传播提供实际参考,为提升中国在国际上的政治影响力提供启示。
总的来看,政治语言心理学的研究正处于起步阶段,作为一个新兴的交叉学科研究领域,亟待跨学科的共同合作。可以预见,关于政治语言的研究将成为非常有前景的新兴研究方向。政治语言心理学作为该领域新产生的交叉学科,也一定会引起相关领域的专家和学者的关注。
在未来的研究中,研究者应基于国内政治文化背景推进政治语言心理学的本土研究,深入探讨政治语言的内在心理机制,构建出符合中国社会文化特点的政治语言心理学理论模型,这对构建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话语体系以及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都有重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