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国小说家约翰·契弗于1953年创作了短篇小说《巨型收音机》。在小说开篇,韦斯科特夫妇购买了一台新的收音机,而后他们在偶然中通过收音机偷听到了邻居们的隐私,展示了美国中产阶级外在的光鲜、内在的道德低下、生活混乱的巨大反差,小说中的收音机这一意象也多被解读为将主人公艾琳异化的元凶,认为艾琳在收音机所代表的科技的影响下失去了自我,对其产生了强烈依赖性,并在小说结尾彻底被异化,而这一具有窃听功能的收音机也象征着人在面对科技时的弱小与无能为力。但是,在雅克·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视角之下重新解读小说中的收音机,读者则可以看到另一种意象,一种只作为工具为人所运用,而不是具有强大的力量将人扭曲、异化的收音机形象。本文将通过解构主义理论,解构小说《巨型收音机》中的收音机意象,并探寻小说中主人公艾琳产生变化的真正原因,希望借此为这一短篇小说的理解打开新的视角,从而引出更加多样化的思考与解读。
【关键词】解构主义;约翰·契弗;《巨型收音机》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3)20-0027-04
一、解构主义理论与应用
自1967年雅克·德里达的三部著作《语音与现象》《论文字学》与《文字与差异》先后出版以来,解构主義这一反传统思潮逐步成型。解构主义思想与西方的时代背景相结合,形成了西方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强大的否定理性、怀疑真理与颠覆秩序的思潮,对传统的结构主义与逻各斯中心主义发起反叛,进而成为一场有着极大影响的思想文化运动[1]。
作为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德里达的理论从人所使用的语言开始,认为语言实际上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稳定且具有明确无误的意义,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系也并非稳固,每个能指都可能产生更多的能指,而人区分事物时依靠的并非语言的明确的意义,而是通过区分单词之间或事物之间的差异,才使得其产生了意义。因而德里达创造了“延异”一词,以指称语言的这种特征。作为人认识世界的基础和根基,当语言被解构之时,人对于世界的认识也就被逐步瓦解,因为语言既然是一种不确定、不可靠的基础,那么在此之上的认识无论在过去有多么深入,其根基都是不稳定的。德里达直指西方的一切哲学思想,特别是逻各斯中心主义,其对于世界的理解是以一种概念为中心,但任何概念都是人为所创造的语言的产物,那么它们必然会受到语言本身的不稳定性的影响,也就会衍生出无数种潜在的意义。这种思想在西方哲学领域引起的“去中心化”,无疑对于人的认识方式和认识世界的活动产生了巨大冲击[2]。
在解构主义的视角下,语言有着多种潜在的意义,事物与存在同样如此,人的认识更是在此基础之上,因而都是不稳定也不是唯一的。而在文学批评中运用解构主义,为了避免文本在无数多的潜在意义中最终导向虚无主义,对文学作品进行解构主义解读的目的在于指出文本意义的不确定性,不拘泥于大多数的或是所谓“常规”的解读方式,指出文本中潜在的其他意义,进而在这一思路下探索对文学文本的全新的解读方式。正如本文所要解读的短篇小说《巨型收音机》,作为约翰·契弗的经典作品,对小说的常规解读方式相对固定,多数论文集中讨论小说中收音机这一意象对人的异化,并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共识。而在解构主义视角下,这一“共识”也就不再确定:小说中的收音机是否真的将人异化?
二、对收音机意象的解构
在对收音机这一意象进行解构之前,首先应该论述的是“异化”这一概念。异化(alienation)一词源于拉丁文alienatio,较早运用于神学和经院哲学,后引入经济学与政治学,表示原始自由的丧失,人的自然权利向契约社会的转让和出让;在哲学方面,黑格尔(Georg Hegel,1770—1831)指出“异化”意味着主体与客体的分裂与对立,并提出了人的异化的观点;在马克思主义中,“异化劳动”的概念被提出,对资本主义下的病态的生产方式提出的批判[3]。结合多个领域下对“异化”的定义,“异化”一般指主客体位置的颠倒,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创造物(或客体),而是反过来被客体控制,对其产生依赖,并逐步失去了自身的主体性,成为非人的存在。
在小说《巨型收音机》中,女主人公艾琳因为一台具有窃听功能的收音机开始逐步窥探同一公寓中邻居们的隐私,由害怕、好奇转向依赖甚至上瘾,其在过去幸福而天真的生活也慢慢崩坏,与朋友和邻居们相处时也因为窥探隐私的行为而满腹怀疑,进而对自己的生活产生担忧与焦虑,与丈夫的关系也最终恶化。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科技将人异化所产生的恶果,但在解构主义视角下对小说中的细节进行分析则会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一)主体性的存续
异化的核心表现在于主体性的缺失,以及主客体关系的颠倒。从艾琳一家买回这台收音机并开始使用,小说中试图在营造一种收音机不可控的形象,夫妇二人对收音机的原理一窍不通,之前的旧收音机尚不能很好地控制,而这一台在外形上“活像是个刺眼的入侵者”,与标题的形容词enormous相呼应,“潜伏在这个丑陋的胶木匣子里的强暴的力量让她感觉很不自在”,而且其“对于接收嘈杂的噪声具有一种不该有的灵敏性”逐渐铺垫出这台收音机窃听的力量,其反客为主也并非不可能之事。但面对这样一台机器,作为使用者的艾琳的主体性是否真的有所丧失?
主体性意味着人自身的独立性、自由与个性。在对艾琳被异化的解读中,艾琳被看作是在异化后丧失了自身的独立性,被中产阶级的潮流裹挟,在社会与周边的关系中逐渐随波逐流,并且将信息源完全依赖于收音机,在小说结尾与丈夫的争吵中依旧向其求助以寻求机器中“几句温柔的话语”作为慰藉,但得到的只有收音机里显得温和却无动于衷的声音[4]。但结合小说全文来看,艾琳这一人物从未展现出较强的独立性。小说开篇虽然提到“吉姆和艾琳韦斯科特夫妇无论是在收入、事业还是社会地位上,都恰好符合大学校友简报的统计报告所公布的那个令人满意的平均数”,但从小说后文来看,韦斯科特夫妇中努力工作以养家糊口的显然是丈夫吉姆,艾琳出场的绝大部分场景除了在家外就是外出参加中产阶级的午宴约会,而在临近结尾处,从吉姆说出“我一直以来都在拼命工作,为的就是让你和孩子们过上舒心日子,我可不想看到我全部的精力,我所有的青春都浪费在毛皮大衣、收音机、沙发套还有——”则不难看出,艾琳所做的都是消费与享受行为。家务活主要由女仆来处理,艾琳只是一个尽情享受的天真小姐,这样也就不难理解在她通过收音机听到公寓邻居的生活困境和人性复杂时,她会“倍感震惊而又惶惑”,因为她的生活一直以来“就像表面看来的那样单纯而又安稳”。
因此,艾琳并未丧失了所谓的独立性,应该说,她一直都是这种处于庇护与安逸中的“单纯”形象,而非被异化后才变为这样。至于其自由与个性,艾琳的所作所为一直都是出自其自身的意志与想法,正如前文所言,并没有人对艾琳的自由加以干涉,甚至一些必要的家庭责任都不需要她来承担,丈夫吉姆用钱解决了大部分问题,而艾琳在日常生活中的绝大多数行为都出自她个人的自由意志与选择。至于她的行为带来了什么,在这些行为之下又隐藏着什么,这就需要从她的个性与本性出发,以寻找与之紧密关联的本源。
(二)艾琳的人性之恶
与同一公寓中的众多中产阶级相同,艾琳在收音机中听到了与这些家庭表面的光鲜之下的卑劣与困境,事实上自己也同样处在这种局面之中,而且借助收音机的奇特功能,艾琳将自己的性格本源发挥到了极致。最初尝试窃听,二人在窥探秘密的恶趣味中一直听到午夜时分,“笑得都累了”。无论艾琳在过去是否对自己的生活有着清晰的认识,随着窃听的逐渐深入,她无疑意识到了自己与丈夫的生存状况与所做之事,而其个性也随着情节发展逐步揭示出来。听到其他人的虚荣、贪婪、暴力与欲望,艾琳对自己的行为难免会产生反思与质疑,但她的性格使得她不断试图说服自己是“善良、正派”的,面对丈夫时她会对其哭诉,并以悲天悯人的行为掩盖自己实际做过的恶行,而在面对其他人时,尤其是自己曾窃听到其不正派行为的人,她就会将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上,以无礼的态度相待,比如她与丈夫在某次宴会上时,“她很粗鲁地打断女主人的话头,而且不转眼地直盯着桌子对面的人,平常她的孩子要是这么做的话她是会责罚他们的”[5]。
通过艾琳的一系列所作所为,我们对于艾琳的评价完全可以概括为一个词:虚伪。在小说结尾夫妻二人的争吵中,艾琳的虚伪彻底被揭开,吉姆怒斥她如今装作修女般虔诚的行为,并说出她的恶行:“你在你妈的遗嘱还没经过验证前就把她的首饰都偷了去。本来应该留给你妹妹的钱你却一分都不给——就连她急需钱用的时候也是一样。是你造成了格蕾丝·霍兰德悲惨的一生,还有当初你跑去打胎的时候你所有的那些虔诚和美德都哪儿去了?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当时是多么冷静。你打点起包裹就去把那个孩子给生生谋杀了,就像是去一趟拿骚那么轻省。假如你有任何理由,假如你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6][7]
收音机的确是艾琳继续其不光彩的行为的工具,更是她为了遮掩自己虚伪本性的遮羞布。收音机是工具,但也只是工具而已,驱使其做什么,以满足怎样的目的,全都取决于使用工具的主体——人。艾琳的所做已经在小说中明确说出,那么其目的呢?通过窃听,艾琳会得知并嘲笑其他家庭的卑劣行为,也可以得知他人的家庭暴力,她某次试图让吉姆前去阻止,但在吉姆关闭收音机后她也并未继续催促,可见艾琳的动机与目的从一开始就并非某种善意。在吉姆关闭收音机后,艾琳也没有再次重复那种装作善良而为的举动,而是开始一件件说出其他家庭的困境或恶行,反复念叨着“太可怕了”,最终只是为了在对比中维护自己那所谓的“善良、正派”,以欺骗自己并不是过着那种肮脏和可怕的生活,而事实上她的恶行早已与其他人不相上下,甚至在恶劣程度上远比他人更甚。在这种本性的驱使下使用这种有着强大力量的工具,后果不言而喻。
在小说结尾,收音机已然失去了那奇特的功能,艾琳在吉姆的怒斥中仍旧不愿意直面自己的恶劣本性,仍旧不断摆弄着收音机,“希望那台机器能跟她说几句温柔的话语,希望她能再次听到斯维尼家保姆的声音”,说明她的虚伪本性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且她本人全无罪恶感,一心维持自己的“单纯与善良”,这也就不难看出,艾琳内在的人性之恶无疑是业已形成且从未改变的,而非在收音机的影响下异化的产物。
(三)未被异化的扭曲关系
除了艾琳自身未被异化之外,她与其他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未被异化,它们本身就已经是一种不正常的扭曲关系。上文已有提及,艾琳与和她同处于中产阶级的这些“朋友”之间,常做的也只是前去参加为了维持他们各自的体面形象而举办的各色宴会,当了解到他们背后的不正派行为后,这些人也不过是艾琳为了维持自身的“高尚”品格的对比对象,这种关系本就是为了维持面子的表面关系,全无任何情感可言。
相比于与这些名义上的“朋友”之间的关系,值得更进一步挖掘细节的是艾琳与丈夫吉姆的关系。作为夫妻,二人的关系同样是十分反常的。在表面上随着小说剧情发展,二人的关系似乎因为新收音机的缘故而逐渐恶化,最终引发结尾吉姆对艾琳的怒斥,但事实上收音机也只是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
小说开篇部分對二人家庭状况的介绍看似全面,但大量集中于外在可以维持体面的收入、地位、社会关系、住所、穿着打扮和高雅情趣上,唯独缺少了至关重要的一项——二人的感情状况。一系列外在的体面并不能说明二人的内在感情也是和谐融洽的,这为后来的冲突已经埋下了伏笔。小说中二人日常的交流为数不多,集中在最初发现收音机的窃听功能之时,而在这之后艾琳的窃听行为大多背着丈夫,在她为掩饰自己的虚伪,向丈夫哭诉他人的恶行时,吉姆的态度则是让她不要听这些让她感到不悦的东西,表示收音机买来是为了让她享受乐趣的,这种观念和性格的不同也暗示着二人的貌合神离。临近结尾,吉姆对艾琳说出他们家庭同样也面临困境,财务的紧张让他承担了极大压力和焦虑,而艾琳之前的种种消费活动,包括收音机、沙发套、衣服和请客社交在内,完全没有顾及他的辛苦,甚至并未还清衣服的账单,在他说出这种艰难时,艾琳以收音机作为借口去逃避这一话题更是让他愤怒,导致不断积累的重重矛盾最终爆发。
在二人的夫妻关系之中,吉姆过多地考虑为家庭带来体面的物质条件,却忽视了家庭中更为重要的精神层面的交流,艾琳更是沉溺享受而不知体贴丈夫的辛苦,二人的和睦只是为了维持中产阶级外在的体面,这种关系本就是病态的,隐含着严重的矛盾。纵观全文,从结尾吉姆的话中可以得知,收音机在他眼里并非什么特殊物件,它在二人关系的恶化中与其他消费品并无不同,都只是起到了导火索的作用,加速了这种潜在矛盾的激化。由此可见,内在的关系问题并非异化的产物,而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小说反映出来的一种普遍存在的问题。
三、结语
在解构主义的视角下,通过小说中的种种细节我们不难看出,艾琳无论是其内在的性格与恶行,还是外在的与其他人的关系,以及面对收音机时的主客体身份,都并未被异化。其性格的虚伪源于内心深处的人性之恶,外在关系的扭曲被不健康的社会生活塑造,收音机在其遮掩虚伪时被当作挡箭牌,又为她窃听的恶趣味买单,展示其他家庭的隐私,是否使用这一工具的决定权从始至终都在艾琳自身。最终这一工具也成为家庭矛盾的引爆点,小说开头的体面荡然无存,只剩结尾家中的争吵与可悲而徒劳的挣扎。
参考文献:
[1]Lois Tyson.当代批评理论实用指南[M].赵国新,等译.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4.
[2]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3]蒋承勇.自由异化文学——论异化主题在西方文学中的历史嬗变[J].外国文学研究,1994(02):36-42.
[4]李洋.《巨型收音机》中人性的异化[J].佳木斯职业学院学报,2016(05):64,66.
[5]梁意意,白陈英.试析约翰·契弗《巨型收音机》中的异化[J].现代语文(学术综合版),2013(09):69-72.
[6]John Cheever.约翰·契弗短篇小说集[M].冯涛,张坤,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20.
[7]Cheever John. The Enormous Radio[M].Philadelphia&New York: J. B. Lippincott Company,1966:43-55.
作者简介:
曹晶亮(2000-),男,汉族,山东昌邑人,黑龙江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美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