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脑如玉

王诺诺

一

“杨教授又把包落下了？”

一个靠近讲台的学生问。

“一会儿他家人会来拿的。”

另一个学生说。

事实上，这堂课上了一半杨教授就从前门走了。在仅有的半堂课里，他5次引述了德雷克公式，6次从同一个角度驳斥它，慷慨激昂地强调外星生命存在的必然性。可他全然不知，这些内容上节课他讲过一遍了。

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选修课，曾经的明星导师杨教授也已经无法胜任了。

“杨教授去哪儿了？”教务处老师敲开办公室的门。

“可能在分析SETI传回的数据吧？”李教授猜测。

“也可能去幼儿园接孙子了。”一位青年教师说。她曾听到杨教授喃喃自语的顺口溜：身手钥钱充，校饭孙家澡。自从杨教授的状态变差，他就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的首字编成顺口溜。来学校上班，按时吃午饭，下午去接孙子，从顺口溜来看，这没什么毛病。

教务处老师叹了口气，想了想，最终没有向同事们透露人事处对杨教授的退休建议。15年前，他也曾是杨教授的学生，那时，天文系的系外行星方向还是一门显学。他记得自己第一次在杨教授指导下通过太空望远镜观察掩星现象时，导师对着天空侃侃而谈的样子。如今，那个意气风发的杨教授已经被阿尔茨海默病彻底带走了。

二

今天下午，杨教授从大学出来后直接进了澡堂。或许他忘了接孙子，又或许他彻底忘了自己还有个孙子。

从年初开始，他感觉记忆衰退变快，即便用了记忆顺口溜的方法，他还是常常遇到以下情况——孤身一人站在讲台或马路中间，手中拿着包，或根本没有包，大脑一片空白。

他努力隐瞒病情，实在不愿离开自己的事业。自1995年第一颗系外行星飞马座51b被发现以来，人类探索系外行星和系外文明的脚步就没有停下过。截止到2020年8月15日，已得到证实的系外行星有4201颗，候选星体5481颗，行星系统3112个。天上还有那么多光点等着他的望远镜，系统里还有那么多数据等着他发现其中的规律，他却连10分钟前自己干了什么都记不住。

眼前的一池水正冒着热气，杨教授默默盘算着如何多瞒校办两个月，好歹让他把手上的事情做完。因为一旦离开学校，他将失去太空望远镜数据的调用权。对他来说，失去探索未知的机会，比失去记忆更可怕。

“生命啊，轻如鸿毛又重如泰山的生命！”一个声音说道。

杨教授猛一抬头，澡堂子空空荡荡的。什么情况？自己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应该不会出现幻听。

“要搓背吗？我技术不错。”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但它似乎并不来自鼓膜的震颤。

“是皮肤，你从皮肤上感受到我的‘声音。这是一种你们人类尚且无法制造的波，我在数光年外发出这种波，作用在你身上表现为皮肤发生微弱的机械振动，这样既可以传递信息，也可以把你身上的陈年泥垢搓下来，一举两得。”

“什么，数光年外？你来自系外文明？”

“对。你不回答，我就帮你搓背了啊。”

杨教授觉得十分荒诞，他失去了记忆，难道还要失去神智？他索性说道：“行吧，外星人帮我搓背，也不枉我找了一辈子系外文明。”

“你们的研究方向根本就是错的，照那样找，别说一辈子，三辈子都找不到。”

“你说什么？”

“搜寻系外文明，对你们来说，就是找跟地球相似的行星？

进而找跟太阳相似的恒星？

SETI监听的也是水信号和规律信号，多么狭隘！谁说所有文明都会与人类文明拥有同样的先决条件？”

这个幻听中的声音居然否定了自己一生的研究，杨教授怒道：“胡说八道！别看我思维正在退化，我的身体可好得很呢，随时能把你打倒。”

“思维就是身体，身体就是思维。生于天堂般环境里的人类永远理解不了这一点。”

“什么？”

“我们文明诞生的环境比你们的糟糕无数倍。没有土地、蓝天和树木，只有乱流。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源起，也不知归处，至少现在不知道，早些时候或许还有点儿线索。”那声音补充道，“对我们来说，生命在于静止，生命在于遗忘。”

“生命在于静止和遗忘是什么歪理？”

“对于生活在坚硬土地上的人类来说，生命确实在于运动。”

那声音反驳，“而我们出生于液体之中，上下左右全是混乱无序的流体。找到一个锚定自身的地方，一个能静止片刻的港湾，才是最大的奢望。”

“你的星球上全是液体？”

“是的，全是液态甲烷。由于没有大陆阻隔，由温差和潮汐引起的洋流汹涌激烈，随时能把我们卷到天海的尽头，或是万丈深渊。”

“你们的身体长什么样？”

“我们的主要成分也是液体，不过体外由一张半透膜包裹，以此与环境隔绝。膜的伸缩性让我们可以改变形状。母星所属恒星系的中心是颗暗淡的矮星，但行星卻伴有一颗质量极大的卫星，于是只要将膜上的褶皱捋平，把自身体积控制在较大的范围，时而被潮汐力拉成细长条，时而变得圆胖，依靠潮汐力就可以维持基本的生命活动。”

“这怎么可能？依靠潮汐力这点能量怎么足够一颗星球从蒙昧中诞生文明？”杨教授激动地说。“看来你的长期记忆和逻辑分析能力还没有衰退。是的，这也是连我们都感到疑惑的一点。在液体母星中，只有一个漂浮的固体，跟你们的一架飞机差不多大，存在了或许上万年。如果运气好，漂浮在海中的个体还能依附着它休息一会儿。它是我们的母巢，是我们的‘家，也是所有新生儿的出生地。当初它曾作为一艘飞船送我们的祖先来这鬼地方。

因为某种原因搁浅在此，从此就留在了这里。”

“原来你们不是星球的原住民？拥有向数光年外发送信息的能力、可以星际旅行、飞船在液体甲烷中万年不腐？听起来，你们的文明拥有极高的科技，为什么不把飞船修好离开呢？”

“或许在到达母星的最初几百年间，我们的祖先是这么想的。而正是这个想法，彻底断绝了离开的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的个体和集体同时在遗忘。”

杨教授感到一股混杂了悲哀、遗憾的情绪穿透了皮肤。

“这要从我们的记忆传承模式说起。每个新生儿都是由漂浮在甲烷海洋中的母巢分娩出来的。母巢分娩的频次由它吸收养料的多少决定。每个新生儿，一出生都是天才，他的身体上带有最多的母巢物质，于是他的记忆是最珍贵的，知识也是最丰富的。而随着他在甲烷海洋中一次次被潮汐力拉扯，大部分膜内物质会流散到外部，记忆和智力就会逐渐退化。于是，小时候我们了解复杂的数学公式和修理母巢的方法，担任科学家或者母巢维修工程师；中年时我们还能掌握输送能量和基本的维修技巧，当一个按部就班的修理工；年老时就什么都忘了，像白痴一样在水中漂荡，最后被修理工捕获、分解，用残躯为母巢提供能量。”

“看来星球上所有职业都与维修母巢有关，难道一点成效都没有吗？”杨教授问。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因为只有新生儿掌握修理母巢的技术，所以年龄最小的同胞会成为头领，但随着他慢慢变老，思维变得痴愚，这时就需要一位新头领。于是，我们不得不把所有多余能量都奉献给母巢，以使新生儿降生，循环往复。但母巢本身因为浸泡在液体甲烷中，内容物也在被稀释，所以新生儿的初始智慧也在逐代下降。”

“这是个可怕的过程！”杨教授惊叹。

“当我们发现进入死胡同时已经太晚了，新生儿的智慧已经不足以带领同胞找到其他出路。现在我们被彻底困在这颗星球上了。”

“我明白了，这就是你联系我的原因！”杨教授恍然大悟，“你是在向我们求救。”

“哈哈，我真的很喜欢地球人，优越的星球环境给了你们普通且自信的品格！可惜，我们的信息波所能触达的范围内，只有地球拥有文明的火种。而地球的技术等级太低，等到你们有能力造出航天器来救援，只会找到一群早已退化成傻子的浮游生物。”

“那你找我干什么？”

“我是这个族群中最年轻的头领，据我观察，很快我们就要失去信息波的使用能力。在彻底变成一个孤岛前，我就是想来跟地球提个醒。据我们对地球的观察，如果地球再把大量资源投入虚拟世界和感官享受，那么地球的个体将在享乐中失去智慧，也不再有人向往星辰大海，资源被用来发明越来越多的娱乐设备，地球也将成为一座孤岛。”

那个声音就此消失，无论杨教授怎么呼唤都不再有回复。

三

可恶的阿尔茨海默病！这是杨教授平生最快的一次穿衣，他要赶在记忆消散前把刚才“听”到的每个字记录下来。

他感受到故事的边缘，已经在脑子里变得模糊。他不顾一切地拉着大街上的每个路人借纸笔，却被当成了疯子。

对了，他还可以用顺口溜来记忆一切，“身手钥钱充，校饭孙家澡，退化、母巢、潮汐、智能、孤岛……”他一边疯狂重复着，一边用最快的速度向家里奔去。

“爸，今天我去把欢欢接回来了。你怎么這么晚回来？”杨教授一开门，他儿子就劈头盖脸问道。

“哦，对，接欢欢，校饭孙家澡。我洗了个澡，还听人唠了好长一个故事，就回来晚了。”

杨教授进门，难怪路上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原来是忘接孙子了。他挠了挠自己光滑的后背，惊叹着今天的搓澡工怎么技术那么好。

（摘自《科幻世界》2022年第11期，本刊有删节，徐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