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之学”与“知彼之学”的互促共生
——区域国别学与国家安全情报学关系浅探

2023-11-17 11:10
情报杂志 2023年10期
关键词:情报研究情报学国别

申 展

(国防科技大学研究生院 长沙 410073)

0 引 言

2022年,在外国语言文学、政治学、世界史等学科学界前辈的多年建设与推动下,区域国别学正式成为交叉学科门类下的一级学科。该学科是一门以实体研究对象为核心,以满足国家对外交往需求为目标,集中现有学科体系内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力量对海外知识发掘梳理和组织整合的学问[1]。

学科设立之前,区域国别学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学、外国语言文学、世界史等学科内开展;国家安全情报学研究主要集中在管理学门类的信息资源管理一级学科(原图书情报档案学)与军事学(军事情报学、公安情报学)内。在全球化时代大国崛起征程中,这两个学科都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在竞争激烈的学术领域里,研究的相关性与竞争性,要求这两个学科相互促进。由于2022年是区域国别学“元年”,加上研究团队的相对区隔,这两个学科的关系较少受到关注。2021年有学者撰文《美国情报理论研究体系初探——为国别和区域研究学科建设提供借鉴》[2],在两个学科间初步建立了联系。本文拟进一步从学科关系上入手,主要回答三个问题:区域国别学与国家安全情报学为什么能互促、为什么能共生、以及如何互促。

1 何以能互促——研究领域有交集

1.1 两个学科在研究对象上相关

共生性已成为当代学科知识生产的鲜明特征,学科研究更加依赖他人的成果与合作[3]。达尔文创立进化论形象说明了学科交叉的必要与可能。达尔文借鉴地质学家莱尔提出山脉河流与峡谷是漫长时间内地表侵蚀与风雨改变的结果之后,还从经济学家马尔萨斯的观点获得灵感。马尔萨斯认为人类增长速度超过食物等资源的积累速度,从而形成生存竞争。由是,达尔文提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4]。

作为一个国际性的研究领域,区域国别学有着独立的研究对象,它以对象国家和区域的军事政治经济外交文化为研究对象,“聚焦于特定的地域问题”[5],其研究任务是对世界各地区、各国家做全面研究了解,为政府制定政策、民间进行交流提供学术支撑。国家安全情报学以国家安全情报工作为研究对象[6],其中的国家安全情报工作实践研究也紧密涉及区域国别问题。换句话说,区域国别研究与国家安全情报学在研究领域、研究范畴上存在交集。

1.2 两个学科在演变过程上有交集

作为“他者之学”与“知彼之学”,区域国别学与国家安全情报学历史上已经有过互促的探索实践。

鸦片战争时期的林则徐可称为我国近代区域国别研究第一人。1839年他组织翻译1936年伦敦出版的《世界地理大全》,译为《四洲志》,1841年交付魏源,由其于1842年整理成《海国图志》。林则徐1939年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中称,英国人路途遥远、船坚炮利无法得逞于内河,“知彼万不敢以侵凌他国之术窥伺中华”[7]。1867年江南机器制造总局创办了翻译馆,先后聘用基督教士翻译了数百种自然科学著作[8]。可以说,在“师夷长技以制夷”的理念驱使之下,受主观性思维的限制,林则徐等先贤是“昧于知彼的”,其区域国别研究结果是悲壮的。

美国国家安全情报学的前身是战略情报学,是国家级战略情报生产、服务、保障的学问。受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国等大国国家利益拓展的驱动,基于隐蔽搜集的、战略性地研究分析外国事务,这是战略情报研究的起源。1942年6月,美军方将情报协调局置于参联会之下,后改称战略勤务局(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OSS),其研究分析处340名成员中,有来自各知名高校的学者150名,并配以100万美元的年度经费[9]。危机与战争时的国家战略决策需求,催生了服务于美国国家安全利益需求的区域国别研究。

从历史演变看,现代区域国别研究起源并兴盛于西方殖民者及霸权国家的需要。区域国别研究促进了战略情报研究。比如,美国国会图书馆研究处的战时研究、美国文化人类学者鲁思·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受情报协调局委托而写的《菊与刀》(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都是美国情报、宣传机构及军方在战时发动和组织的海外知识生产,代表了发端于二战期间的战争需要、兴盛于冷战时期的美国区域研究。它“受到美国全球扩张中政府的政策目标、意识形态和资金支持的决定性影响和塑造,特别是它与军事和情报机构之间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国家安全国家’和冷战政治的知识仆从,是一种政策相关性很高,或者高度政治化、意识形态化的学术”[10]。美国学者罗伯塔·沃尔斯泰特(Roberta Wohlstetter)用7年时间于1957年完成了兰德公司的委托研究——《珍珠港:预警与决策》(Pearl Harbor: Warning and Decision),该成果被美空军列为最高机密文件,只保留两份,作者本人不能保存[11]。

20世纪前三十年,日本人在中国办学,也是在进行区域国别研究。其先后在我国南京、上海、天津及武汉等地设立“东亚同文书院”,招收日本学生,并在寒暑假派遣数千名大三学生,到我国东北、华北、长江中下游及华南地区,沐雨栉风,风餐露宿,实地调查经济、社会活动,形成的调查报告每年均装订成册送日本外务省、陆军参谋本部参考。该院出版了《支那经济全书》《支那省别全志》。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后,同文书院的毕业生大量加入侵华战争。可以说,该院成了日本对华侵略的急先锋[12]。

1.3 两个学科都遵循通用学术研究标准

美国战略情报研究之父谢尔曼·肯特(Sherman Kent)认为,情报组织的工作主要是国别事务或地区事务。并且,自亚里士多德以来,西方人运用推理工具和科学方法扩展知识。战略情报研究要运用像自然科学的社会科学方法,通过系统性的研究陈述最接近真理的假设[13]。

区域国别学与国家安全情报学的职业研究者都遵循着相同的学术标准。情报人员高度依赖在高等教育学习阶段习得的研究方法。这是因为,在大多数方面,好的情报研究与好的学术分析的要求是一致的。曾担任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首任国家情报副总监的斯坦福大学国际关系教授冯稼时认为,情报研究与学术分析在研究的基础理论上有一定重合性。

2 如何能共生——研究差异使然

2.1 研究目的有差别

在研究目的上,两个学科有着强烈的针对性与较大的自主性区分。区域国别研究可以是兴趣使然,也可以是有便利条件的业余爱好。研究者通常根据兴趣来选择研究主题,并无急迫的时效性,并以“通过知识生成知识”为荣。所以,总体上,高校与研究机构的区域国别研究是求真的学术研究,为了形成完整的知识体系;而国家安全情报机构的情报研究是实用研究,由“情报用户的需求和决策时间线驱动”[14],服务于国家安全利益的捍卫与实现,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2.2 研究视角有差别

总体上,区域国别研究基于研究的视角,国家安全情报学则基于政策的视角。从本国知识与域外知识的二分法出发,区域国别研究的认知对象不断扩张,其研究内容遍及对象国与地区的历史、地理、社会、经济、文化、外交、政治等领域,研究主体包括外交、科研、企业等机构的学者与民间爱好者。而国家安全情报研究的出发点是为政策的决策与执行服务,其研究主体主要是军方与国家安全领域的学者,其研究侧重点在军事、非传统安全等领域,着重为国家安全政策制定识别与解释威胁与机遇。具体的国别区域研究成果并不属于国家安全情报学理论研究成果。研究视角差别的背后,根源是需求主体的差异。

2.3 研究方式程序有差别

学科知识流向上与路径上,区域国别学是“喇叭式”扩散的学问,重在知识的构建与广泛传播。区域国别研究的成果主要是基础性的、动向跟踪类的知识。国家安全情报学是“漏斗式”收敛的专门学问,其知识生产的方式是博观约取再加以过滤沉淀,以时效性、精准性服务特定层次安全决策。从时态上,国家安全情报分为基础情报、动向跟踪情报、战略研判评估情报三类,旨在为国家安全决策者了解发生事件,提供迅速精准的见解,尤其关注其中蕴含的危机与机会。

2.4 研究标准有差别

虽说两个学科在研究标准上具有一致性,但由于潜在影响重大,国家安全情报界的绩效标准要高于区域国别学界的标准。相较于区域国别研究的学术标准,国家安全情报学研究是一种“准学术”研究,它对有用性的关注在一定程度上超过了对客观准确的追求。

3 如何能互促——基于几个着力点

互促的总体思路是,基于一致性,注重差异性,在学术团队、学术阵地、知识体系、人才培养上互促:加强学术团队交流,促进学术阵地互动,知识体系构建互鉴,形成各自人才培养特色。

3.1 研究领域的交叉性、研究方法的近似性,启示二者的研究阵地在竞争中协作互促,尤其是推动区域国别学对战略情报研究的促进

a. 促使区域国别学研究人才与成果成为相应国家安全情报研究的“蓄水池”。

在服务国家利益需求问题上,二者是有竞争性的。区域国别研究可算作广义的战略情报研究,历史上,其研究成果曾为国家安全情报研究所用。就本人的学术视野而言,近年来,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研究员牛新春依据美国中情局与国防情报局等部门的解密情报文献,著有《战略情报分析方法与实践》一书[15],复旦大学研究员孙德刚的《美国在大中东地区军事基地的战略部署与调整趋势研究》[16],均为区域国别研究对战略情报研究的有益促进。

有美国学者指出,情报专业新入行者具备其它学科领域坚实学术基础,但情报机构常常视其为技不外传行业里的终生学徒。其次,大部分情报研究人员都会既希望被当作情报专业人员,又视自己为某些学科或地理区域方面的专家,认为自己有资格加入情报界以外的专业团体,但陈旧规章不鼓励甚至限制其与情报界以外人员接触并合作。美国情报学者马克·洛文塔尔指出,战略情报研究人员在入行之前,“都应该具备某些领域(比如中国、伊朗、网络战、反叛乱等方面)的专业知识”,需要熟知多国的历史、政治、文化及语言,或者应该是多领域的技术专家[17]。为此,理应架起区域国别学与战略情报学间连接互促之桥,促使区域国别研究成为战略情报研究的“蓄水池”。

b. 批判借鉴美国战略情报研究与区域国别研究团队“联姻”的实践机制。

在美国情报界内,设有专门的分析外联机制,由国务院情报研究司负责。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在1976年组织中情局的苏联研究专家组成A队,挑选哈佛大学俄国史专家理查德·派普斯为首的学者为B队,两队对一份关于苏联意图和能力的《国家情报评估》进行了审阅。结果,B队认为情报产品太软弱,A队指控B队夸大其词。这次运用外部专家进行竞争性分析,改善了美国的情报生产方式。《国家情报评估》的生产官员称,形成情报文件的最终文本,“就像是一次又一次地进行博士论文答辩”[18]。自此,竞争性情报分析成为情报研究的重要方法。

美国国家安全情报学界认为,把握当前复杂世界的国别区域研究和国家安全情报研究课题,离不开知识的综合。情报界之外的区域国别研究专家,有助于支持、改善和充实情报研究,有助于情报人员考虑替代性观点。国家安全情报研究中的对外联系,为的是通过与外部合作,帮助情报界形成全源分析,以开阔和创造性的思维思考问题,从而更智慧地服务决策者。比如,1997年起,美国设立国家情报委员会合作者计划(National Intelligence Program,NIP),招募近200名外国知名学者,帮助情报界拓展覆盖全球议题的能力,以局外人视角对情报产品进行合理性检查;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2012年发布的《全球趋势2030报告》、2021年发布的《全球趋势2040——竞争更激烈的世界》,这些情报产品就吸收了国际上各类非政府专家的看法。美国的上述做法值得我国的相关学科研究借鉴。

3.2 差异性启示区域国别学由学科研究、兴趣研究到侧重问题解决型研究

a. 建立区域国别学的研究范式,增强研究的规范性。

区域国别研究目前需要着力克服的难题是轻视学科和理论方法,过度强调“特殊知识供给”。学科作为维持知识秩序、巩固知识生产方法和规范知识生产行为的系统,由正式指导机构牵头进行专业知识整理,并为严谨职业准备制定规则,以确保从业者专注共同目标、遵守工作标准。学科有着动态性与时代性,交叉学科的设立也意味着学科建制上由之前的相对松散协作向严密的学术共同体转型。

区域国别学研究“热”中的“冷”思考:第一,科学研究的区分,就是根据科学对象所具有的特殊的矛盾性。本学科研究对象的特殊矛盾是什么?第二,本学科人才培养的服务面向,是高校学科科研还是具体涉外岗位实践?第三,研究范式。用托马斯·库恩科学革命的范式理论来解释,区域国别学交叉学科的产生,是区域国别研究范式的一场革命,也就是由众说纷纭的前范式阶段向接受范式引导的常规科学阶段[19]。那么,区域国别研究的范式是否就是“专国”研究与国家地区研究的专门理论?区域国别学需要加紧构建研究范式与规范。

b. 从基于能力的“能”的研究向基于需求的“为”的研究转化,增强区域国别研究的权威性、应用指向性。

区域国别学研究域外的政治、经济、外交、文化、社会、历史、语言,为外交、外贸服务,服务国家发展战略与新时代大国总体外交;关注国家发展战略多,关注国家安全战略需求少,因而主要是备用的,未必有急迫性。而国家安全情报学术研究与社会科学研究有明确的区别,是实用的、急用的。

基于外语学科的区域国别研究借重外语工具和国际政治理论来研究外国,其特色是基于外语语言优势与理论优势,做的是基于能力的研究,需要向基于需求的研究转化。区域国别研究的学者、《大棋局》的作者布热津斯基担任美国总统国家安全顾问时,是情报用户与情报专家;“软实力理论之父”约瑟夫·奈也是在美国国家情报委员会主席与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院长之间切换身份,他们都有着当政与在野的旋转门机制,当政则研究并使用国家安全情报,在野则研究区域国别问题。

区域国别研究如何与政策研究对接,从而增强研究的前瞻性?建议在区域国别学中,增设地区与国家情报研究方向。与此同时,不妨促使区域国别研究成为国家安全情报研究的一个方向。比如,日本东亚同文书院曾以区域国别的田野调查之名,实地搜集我国的兵要地志等战场情报;又如,美国情报界联合外部学术力量,提前15至20年预测世界未来发展趋势,提出相关变量与驱动因素,自1997年开始,已公开发布6版《全球趋势》报告。2006年以来,美国情报机构每年均为国会审批总统提出的国家情报预算提交全球《年度威胁报告》。国外的上述做法,实现了这两个学域现实研究的互促。

c.多一些区域国别“学”,更多一些区域国别“术”。

一位美国情报研究专家曾反思称,中情局的气氛是自由、学究式的,分析师缺乏军事经历和外事经验,不了解国内政治和国际政治,都是些处于丛林和象牙塔的傻头傻脑的人。他们离世界现实是那么遥远,眼前隔着一块“玫瑰式”玻璃,他们的情报研究工作是自说自话[20]。而这,对于纯学术的区域国别学研究不失为一种警醒。

区域国别研究未必需要执行情报产品要求,而是需要向国家安全情报研究学习和借鉴,实现研究智库化、开源情报化,多研究一些“术”与“策”。比如,极地、太空、“边缘”区域国别地带(如非洲之角地区、海洋岛礁国家)等以往较少关注的学域点,可以大力研究、开掘。

d. 组织机制与研究格局上,区域为主,深化领域特色。

美国国家对外情报体系负责人科尔比说过,他在中央情报局和16个各领域专家开会,但其中能够全面观察问题的只有他本人。当时的国家情报研究组织是按政治、经济、军事等科目组织的,像个大学一样。要根据地区的原则改组情报研究机构,指派专家研究、分析一个国家、一个地区的综合情况[21]。可见,在区域国别学中,由国家研究统领领域研究,还是领域研究统领国家?显而易见是前者。为此,组织机制与研究格局上,一是细化研究方向,分方向建设。同质性的高校研究,形成“国家加领域、地区加领域、领域加国家”的特色方向。二是强化军民相关研究的交集。以区域国别的研究活力,拓展国家安全情报研究的广度,促进国家外交外贸与国家海外军事利益的拓展。

(致谢:感谢导师王昕副教授与汪明敏副教授对论文选题确定与论文修改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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