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忠 戴美玲
(集美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厦门 361021)
作为中国古代军事理论著作的标志性成就,《孙子兵法》(以下简称“孙子”)历来为兵家所重视,对其进行大范围、多角度研究剖析可谓全面细致。在情报学领域,孙子的情报思想也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相关研究集中在战略和军事情报界,具体成果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从有关战略统筹和战前筹划角度展开研究。这一点构成了当前孙子情报思想研究的主体,其核心是关注孙子“全知”“先知”“庙算先胜”和“先计后战”等理论观点。如熊剑平从“知论”出发考察孙子的情报理论体系,认为孙子“先计后战”的兵学思想体系中,“‘知’是发起战争的依据和保障,不仅仅确立了情报先行原则,同时也强调了情报的先导作用”[1]。姚振文从前瞻性、连续性、全面性、深刻性、科学性、艺术性和哲理性等七个方面,对孙子知胜思想进行全面论述[2];其次是从战场情报准备、情报对作战计划与行动的关系展开研究。如冯开宝从知胜与势胜(认知与实践)的关系视角,对孙子情报思想进行的探究[3]。杨传英从对临战情报准备的认识、基本内容与运行原则等方面,解读孙子临战情报准备思想内容,提出“临战情报准备是运用威慑战略的基础,也是获取初战胜利的保障”[4];最后是从间谍使用的角度对情报搜集手段展开研究。如熊剑平围绕《用间篇》,对孙子的情报搜集、情报观、情报分析和反情报等方面的论述内容进行评析[5]。李如龙等从基本内容,体系地位和历史影响等方面,对孙子的用间思想进行了分析考察[6]。综上,目前学界注重从多个视角对孙子情报思想进行深度解读和理论总结,研究内容不断深入,成果不断丰富,同时也存在过于注重文本解读,与现实情报工作联系不多不深的问题。从孙子情报思想与现代情报理论的关照上,与情报实践的现实意义上,还存在更多可供挖掘和拓展的空间。本文从战略情报评估的视角,对孙子的相关思想和理论观点进行归纳、总结和提炼,重点探究其对于现代情报工作的启发和参考意义,无疑具有一定的价值。
作为情报界的一项重要职能任务,科学系统的战略情报评估是伴随着现代情报理论的发展而演化出来的,其对于国家战略安全的重要性不断凸显。一般意义上,战略情报评估可理解为“对战略的制定或实施效果进行的综合评价和估量”[7],是基于特定的理论逻辑和工作流程,对掌握的情报信息进行分析研判,对形势的发展趋势进行预测的过程,并以此为战略决策提供基本依据和行动指导。由此分析,战略情报评估一般具有三个特点,或者说三个职能:一是战略,情报为国家最高决策层服务,为战争准备和实施服务;二是评,对掌握的情报信息进行分析研判;三是估,对形势发展与事态走向进行预测。预测和评估是战略情报评估的基本任务,分析研判是主要方法,服务于战略决策和战争实践是基本目标。纵观孙子全篇,其战略情报评估思想在理论、认知和实践三个层面都具有完整成熟的逻辑体系。
孙子开篇即提出战争是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计篇》)。这是开篇的定性,也是全书的统领。既然战争的重要性无可比拟,那么如何对战争详细考察以确保胜利就显得至为重要,孙子提出的核心方法和关键是“知”。“知”在孙子全篇是有多重涵义或者说多重要求的,即在对战略态势、敌我双方、战场环境等情报进行全方面搜集整理基础上,既要做到对一般情况的“全知”“先知”,更要通过比较分析做深入的理解,实现由“知”到“智”的转化过程。有学者运用计算机检索的分析方法,统计孙子十三篇中760个不同汉字分布情况,“知”字先后出现79次,分布于全书十一篇中(仅《势篇》《行军篇》没有出现“知”字),其中《虚实篇》《地形篇》出现15次,《谋攻篇》《用间篇》出现13次。此外,全书与“知”直接相关且出现较频繁的有间(38次)、计(11次)、谋(11次)和智(7次)等[8],体现了孙子对“知”重要性的实际体用。对照现代情报理论,孙子所说的“知”涵盖了三个层面,一是静态的知,即我们一般所说的情报信息;二是动态的知,即我们所说的知识,涵盖对战争形势、战场态势及其动态变化的深入理解辨识;三是知的过程,指具体的情报实践活动,即如何通过具体行动去探寻、转化、运用和创造“全知”“先知”的条件和环境。可以说,“知”在全书的理论逻辑体系中起贯通作用,是实现战略情报评估方法(分析)、产品(评估)和功能运用(预测)的前提和基础,也使得整部著作的战略情报评估思想前后一致、首尾呼应。吴如嵩先生就认为,孙子以“知”为基础提出的先知,先计,然后战的逻辑顺序,是“先有预测,再作决策,然后才有战争行动”[9]。
计,即计算、筹划,通过战争双方力量的对比分析来预测战争的胜负,为战略决策和战争准备创造条件。在孙子十三篇中,计是通过经之、较之、索之三个步骤、或者说三种逐层深入的方法来实现的。首先,经之以五事,就是要搜集分析“道、天、地、将、法”五个方面的强弱利弊;其次,校之以计,是在经之的基础上,从主、将、天地、法令、兵众、士卒、赏罚等七个方面对比战争双方的优劣,比较双方谁的计算准确、预测高明。曹操将计注解为“选将,量敌,度地,料卒,远近险易,计于庙堂也”[10];最后,索其情,在计算、比较的基础上进一步深入,评估双方所处情势,进而预测战争的胜负态势。杜牧将此解读为,“经者,经度也。五者,即下所谓五事也。校者,校量也。计者,即篇首计算也。索者,搜索也。情者,彼我之情也。此言先须经度五事之优劣,次复较量计算之得失,然后始可搜索彼我胜负之情状”[11]。通过经之、校之、索之的方法过程,实现克劳塞维茨所说的“对掌握和占有的情报具有一定的辨别能力”,而这种能力“只有通过对事物和人的认识和判断才能得到”[12]。索之是在经之、校之基础上的进一步深入分析总结。如果说经之、校之是局限于数量和表层的比较,即量化分析。那么,索之则是对性质和本质的深层剖析,即定性分析。经、校、索三字代表了孙子评估预测的方法,即评估比较要全面深刻、准确客观和抓住关键[9]。这也和现代情报认知和分析理论的一般方法,即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和由表及里相一致。钮先钟先生认为,孙子的“庙算”等同于“校之以计,而索其情”,“校之以计”即为度量(measurement),是用来处理可以量化的因素,“而索其情”即为判断(judgement),是用来处理不能量化的因素,两者相加等同于现代术语的净评估(net assessment)[13]。
战争是由多种因素构成的复杂系统,战争性质、目标、环境以及敌对双方实力对比及其复杂异动等,都对战争的进程与结局产生重大影响。就战略情报评估而言,服务于战争实践全过程,满足不同时期、不同阶段的战场情报需求,也是一项基本的职能任务。即如澳大利亚情报研究专家唐·麦克道尔所言,“任何我们无法回答‘我们如何才能将其应用于实践层面’这种问题的战略情报产品都属于半成品”[14]。服务战争实践层面,孙子认为战略情报评估的基本职能除服务战略决策外,应包括对战争展开和进程进行全过程精准评估,并将情报产品作为指导战争实践的基础,由此为战场情报评估提供有效指导,并实现战略决策和作战行动的调和统一。具体可从两个层面来理解:一方面在战略情报评估的服务对象上,将战略决策需求和战场情报需要作为一个有机的统一体。战略情报评估的研判结论或情报产品应用于战略决策,服务于战争的准备和实施,使其内谋于庙堂,外谋于战场。内谋的目标是“庙算先胜”,是静态分析。外谋的目标是谋势、造势,是动态实践,最终为形成兵者诡道、动而胜敌创造有利条件;另一方面在战略情报评估的具体实践运用上,将作战实力、战场环境和作战态势的评估作为动敌、胜敌的基础。在对战略决策和战争准备进行全面评估基础上,孙子将评估重点放在如何通过积极的战略谋划和指挥艺术来改变战场情势,影响战争进程和结局,为战而胜之创造有利条件。具体而言,战略情报评估内容包括实力对比、战场环境和作战态势三个方面。首先是在实力对比评估方面,孙子强调要知彼知己,认为敌情和我情(彼与己)同等重要,通过对敌我双方情况的充分了解和全面比较来获取行动自由,此即《谋攻篇》所总结的:“知彼知己,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其次是在战场环境评估方面,孙子强调要知天知地,认为只有对战场环境的全面了解才能出兵远征,动而胜人,即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会连左右、前后都不能相救。最后是在作战态势评估方面,综合分析敌对双方所处地域情况,依照度(了解地域面积)、量(考量物产资源)、数(计算兵力众寡)、乘(对比实力强弱)、胜(决定战争胜负)的比较,为达成“形人而我无形,则我专而敌分”(《虚实篇》)的目标创造条件,形成“故胜兵若以镒称铢,败兵若以铢称镒”(《形篇》)的优势地位。
孙子战略情报评估思想的中心目标是“庙算先胜”,这等同于现代情报评估理论的战略决策评估,即主要通过对双方战争资源、战争能力和战争潜力的全面比较分析,研判战争的进程和结果,并以此为依据定下战略决心。孙子从政治、战略环境和组织指挥三个层面、五个具体方面,对国家的战略资源和战争能力进行评估,以此为战略决策提供基础性依据。首先是“道”这一政治层面,即国家权力的政治基础,直接影响到民众对战争的态度和凝聚力。孙子将这一主观条件看得至为重要,他关乎民众对国家决策层的支持和服从程度,以至于能否“可以与之死,可以与之生,而不畏危”(《计篇》);其次是战略环境,包括天、地两个方面。战争都是在具体的时空条件下进行的,对战场气象条件和地理条件的了解和合理运用程度,往往会对战争进程和结局产生直接影响;最后是战争的组织指挥能力,即将和法两个方面。将领的统帅才能是决定战争走向的又一关键因素,即使在现代战争中,对主要指挥官的专门研究也是情报评估的重要内容。法,包括军队的体制编制(曲制)、人事制度(官道)和后勤物资供应(主用)三个方面,主要是评估军队的组织领导效率和对战争的物资保障能力。在此基础上,孙子对战略决策的评估具体细化为政治治理、将领才能、天时地利、法令执行、武器装备、训练水平、赏罚严明程度,通过各项条件的分析比较来分析研判战争胜负。《谋攻篇》进一步提出五种知胜之道,即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庙算得出的结论),识众寡之用者胜(兵众孰强),上下同欲者胜(令民与上同意的道),以虞待不虞者胜(修道而保法),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将孰有能)。由此可见,孙子的战略决策评估始终是围绕五事七计展开,以“庙算先胜”为着眼点,体现出“战争决策的预见性,必须从全局出发,站在战略的高度,具有深刻的洞察力”[9]。
首先是将决定战争胜负的多种因素进行归纳类比。孙子认为,战争的胜负并不是仅凭军事力量大小和军事实力强弱,而是道、天、地、将、法等多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其中,将国家政治治理(道)看作是关乎人心向背、决定战争胜负的首要因素,这也反映了中国古代传统政治军事思想和战略文化的基本观点。如孔子的“仁政”思想,“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15]“足食,足兵,民信之矣”[16]。孟子强调的“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16],以及吴子提出的“内修文德,外治武备”“以数胜得天下者稀,以亡者众”[17]等相暗合;其次重视战争所处的时空条件。孙子在将“道”作为首要因素的同时,将战场环境也作为评估战争的基本方面,认为各种因素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互为此消彼长的。如将时间因素概括为阴阳、寒暑、时制,将地理条件具体为远近、险易、广狭、死生四种情况。只有对战场环境的基本特征有全面的把握,对敌我双方所处的地理位置、地形特点、气候变化等了然于胸,才能够奇正相合,“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虚实篇》);最后是将作战行动看作一个复杂的系统。局囿于生产力水平和技术条件的限制,孙子的时代不可能拥有现代信息技术发展所衍生出的大数据资源和复杂精细的计算工具,然其通过对多种方法的综合运用较大程度上弥补了技术手段的不足,通过策之、作之、形之和角之的方法,知得失之计、知动静之理、知死生之地和知有余不足之处(《虚实篇》),也为“必以全争于天下”的目标创造可能条件。诚如有学者总结的,“孙子正是把战争和军事活动作为一个系统(整体)来看待,综合分析决定战争胜负的诸种因素和条件,并进而提出指导战争的将军之事、用兵之法、用间之道和九变之术等”[18]。
在完成战略决策评估定下战略决心后,接下来就要分析估量发动战争的具体准备,即战备评估,即张预所说的“计算已定,然后完车马、利器械、运粮草、约费用,以作战备,故次计”[11]。孙子战备评估的突出特点,是将经济后勤作为评估的基本内容,以此来决定战争的规模、范围、基本样式和作战原则。具体的评估内容包括,一是粮食物资的供应,即千里馈粮、日费千金;二是持久攻城作战对军队战斗力、士气和人力物力造成的压力,即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顿兵挫锐,屈力殚货;三是军事外交上的可能变数,即诸侯乘其弊而起,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在对潜在风险及可能的不利形势做出条缕分析基础上,孙子提倡速决战、反对持久战,提出“兵贵胜,不贵久”的基本观点。在战争风险评估方面,孙子集中于经济层面,重点关注兵员数量需求(役不再籍)和粮草供应(粮不三载),认为战争是对国家经济实力的重大消耗和严峻考验,因远师者远输(长途运输耗费)、近师者贵卖(战区价格上涨消耗国家经济),进而导致四种结果,包括人力的消耗(屈力中原),国内经济萎缩(内虚于家),社会生活秩序的破坏(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和国家财政压力(公家之费十去其六)。张预在注解过程中,列举了汉武帝远征匈奴耗费国力的例子进行论证。“日费千金,师久暴,则国用岂能给?若汉武帝穷征深讨,久而不解,及其国用空虚,乃下哀痛之诏是也[11]。钮先钟先生也指出,“一般传统战略家所考虑的都是如何在战场上寻求胜利的问题,至于后勤和经济的问题最多只会被视为次要的事情,甚至于根本不予重视,连克劳塞维茨似乎也不例外。孙子则不然,他不仅强调后勤之重要,而更知经济实为国家之命脉”[13]。以经济因素为着眼点,孙子提出首先要评估国家财力对战争的支撑能力,以及战争的持续对国家安全可能造成的多种危害。就如何减轻后勤供应压力,避免持久战和外部因素介入所产生的不确定性,孙子提出以战略威慑、兵者诡道和速决战化解用兵之害,由此得出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和兵贵胜不贵久的结论。“不尽知用兵之害,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作战篇》),既是战争风险评估的首要原则和重要内容,也是对战略决策层的风险预警。
不确定性是战争的一个基本特征,战争迷雾始终是对战略决策和战争指导的一项巨大考验。诚如克劳塞维茨所言,战争是充满不确实性的领域,战争中行动所依据情况很大一部分为被迷雾所包围,而要拨开战争的迷雾,“首先要有敏锐的智力,以便通过准确而迅速的判断来辨明真相”[12]。理解和应对战争的不确定,是战略情报评估所要直面的基本现实,也是其价值所在。在不确定性面前,孙子既坚守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又在此基础上前进了一大步,强调用辩证的思维和发挥主观能动性,进行预测性和前瞻性评估,充分体现了客观性和预见性的辩证统一原则。从孙子所处的时代来看,当时正值春秋晚期,预测战争胜负的普遍手段是甲骨占卜和观测天象等,通过对观测情况的臆想和主观解读来预测战争吉凶,决定战争的时机、行动路线和结局等。即如孔子所说:“昔三代明王皆事天地之神明,无非卜筮之用,不敢以其私,亵事上帝。是故不犯日月,不违卜筮”[19]。而孙子的战略情报评估思想之所以成功出于众者,到了今天仍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和现实价值,正是因为其摆脱了商周时期传统的军事迷信思想观念,依靠对五事、七计的对比分析研判作为战略评估的依据,体现出以评估内容和评估方法的客观性为主要原则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想。如孙子将间谍的使用情况单篇专论,是其区别于同时代其他兵家的一大特点,也是其战略情报评估思想具体化的突出表现。孙子首先对当时的迷信思想进行了批判,“不可取于鬼神、不可相于事,不可验于度”。随后,提出情报的获取来源是“必取于知敌之情”的间谍,也是要利用间谍提供的第一手情报进行补充验证,防止主观臆断的偏狭,使战略情报评估更具客观性和科学性。同时,在唯物主义认识论基础上,孙子突破了单一因素制胜论的偏狭,指出战争的胜负是多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体现的是辩证主义军事哲学的方法论,并将其作为料敌、致胜的基本原则。在坚持指导思想、内容和方法的客观性基础上,孙子强调战略情报评估的预见性和前瞻性,以客观性为评估基础,以预见性为价值取向,实现了两者之间的有机统一。如孙子从战略全局高度出发,对战争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战场环境和时空条件等进行全面掌握和对比分析,特别关注各因素的动态发展及其导致交战双方的力量对比变化和优劣形势转化,进而为“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创造条件,这种因应形势变化而进行的战略情报评估具有预见性和前瞻性的明显特征。从十三篇的具体内容来看,孙子强调对各种情报信息的“全知”,比较于对方的“先知”,进而在情报信息的掌握和对战争局势的评估上处于“先胜而后求战”的优势地位,为“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合为变”(《军争篇》)创造条件。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孙子所处的历史条件决定了战略情报评估的核心目标是战争。而随着时代的发展进步,国之大事已经从传统的祭祀与战争演变为发展与安全,战略情报评估的核心目标也由狭义的战争扩展为广义的国家安全。特别是随着科技革命和国际战略格局深度调整的互动影响,战略情报评估的领域也由对物质力量比较的先知和对时空条件的全知,向海洋、太空、极地、网络和智能等更广阔的领域扩展,范围也远超政治、军事、经济、外交等传统领域,核、信息、能源、生物、意识形态和海外利益等新兴领域不断涌现。受此影响,孙子时代以“君”“将”为核心的决策层个人组织的单一情报评估,已经远远不能满足现代国家安全的情报需求,专职组织机构生产系统评估产品已成为战略情报评估的基本运行模式和工作流程。以美国为例,其战略情报评估(美国称“净评估”)主要依托国防部净评估办公室开展,“对军事、技术、政治、经济等决定国家军事能力的因素进行比较分析,为战略决策和拟制《国家安全战略》提供支撑”[20]。经过多年的发展完善,美国已从国家整体战略到国防、军事等,形成了以《国家安全战略》(NSS)、《国防战略》(NDS)以及《国家军事战略》(NMS)为依托的三级战略文件体系,并向反恐、网络和太空等领域深化和细化。全面系统的战略情报评估是战略决策的基础性前提,也是科学制定和实施国家安全战略的基本依据。与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相比,中国的战略情报评估存在起步晚,底子薄,基础差,资源分散等突出问题和弊端,严重制约其服务国家安全战略的能力。在总体国家安全观的科学指导下,着眼复杂安全形势的迫切需要,当前亟需将战略情报评估体系和能力建设作为“推进国家安全体系和能力现代化”的重要抓手,加强顶层设计,在健全组织领导、深化理论研究、规范制度体系、统合力量资源和形成成系列高质量评估产品等方面聚焦用力,以现代化的情报评估体系和能力建设,为制定和实施国家安全战略提供科学依据和重要支撑,为维护国家安全和实现民族伟大复兴战略目标提供情报保证。
战略情报评估要坚持底线思维,就是客观地设定最低战略目标,分析研判各种可能风险,立足最坏可能争取最好结果的思维方法。底线之所以不可逾越,就在于它是向反面质变的临界点。以孙子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军事思想家,向来主张慎战、打有限战争,其根本出发点在于认识到“兵凶战危”,认识到不仅要对战争胜负可能性进行重点评估,还要对战争的政治目标、代价成本、潜在风险和长期影响等进行预判和整体评估,因此对战争的破坏性、风险性和毁灭性有充分的认知。在这一点上,孙子的“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思想,与老子“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以及墨子的“兼爱”“非攻”思想等,都具有典型代表性。作为实现政治和战略目标的重要手段,战争是一把利与害的双刃剑,孙子将其归纳为“故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作战篇》),李荃对其注解为“利害相依之所生,先知其害,然后知其利也”[11]。从整体上看,中国古代军事历史和文化基因中,正因为有对战争危害性的全面评估,认识到“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明君慎之,良将醒之,此安国全军之道”(《火攻篇》),才有一直以来的慎战、备战和以战止战的兵学文化传统。特别是在核武器和信息化智能化时代,战争的杀伤力和毁灭性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更应谨记“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火攻篇》),对战争保持谨慎态度,控制战争的限度,包括战争目标、规模和手段的有限性,具有极为重大的现实意义,也是孙子留给后人的重要启示。正是基于对战争危害性的全面审视和风险评估,才形成了中国古代慎战、以战止战、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军事文化思想,也塑造了中华民族历来珍爱和平、反对穷兵黩武主义的历史传统。“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孙子的告诫在21世纪的今天仍振聋发聩,应引起决策者足够的警醒警惕。
作为军事科学的核心概念,战争从来就不是单纯军事实力的简单加减法,人的主观能动性一直是左右战争胜负天平的重要力量。孙子战略情报评估思想的一个特点,是对敌我双方综合实力做全面分析评估的基础上,强调“以正合、以奇胜”(《势篇》),通过分析敌情、调动敌人、隐真示假和试探虚实等来“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军争篇》),进而达成“避实而击虚”“因敌而致胜”(《虚实篇》)的目标原则。这种以为我主的作战原则,要求战略情报评估要坚持两点论与重点论相统一。一方面要建立健全综合、全面的评估体系,提高系列精准的情报评估产品生产能力,以确保情报评估的完整性、系统性和连续性;另一方面更要突出重点论,在知彼知己基础上,战略情报评估应着眼战争的非对称性,重点突出斗争双方的长短优劣,最大限度为发挥己方优长、打击敌方短板提供情报支撑,进而通过“致人而不致于人”来牢牢掌握战略的主动权和主导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