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梓萌
指导老师 陈文静
图 石青画室 谢承恩(11岁)
故事里的遗憾,往往是命运给予生活的圆满。我们终将习惯从厚茧中自我剥离,就如同那凋谢的败叶总会迎来拥吻阳光的明天。
记不清是第几次独自走在那条熟悉的路上,滚烫灼目的阳光被郁密成荫的翠叶缕缕筛下,暖和闲适。正当我以为这段将近尾声的路程再也不会有任何意外时,我的肩膀被毫无征兆地拍了一下。
脚步几乎瞬间僵直地停滞在原地。我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去查看身后,就听见一阵轻柔又极具辨识度的细语伴着微风挤进耳廓:“你也一个人吗?”
话语内容简短却一点儿也不显得急促,仿佛这感性的音色天生就能察觉并抚慰人的不安。我转过身去,当即惊掉了下巴,难以置信地说:“是你……”“不可以是我吗?一个人放学回家终归是无聊的,我们是同班同学,彼此凑个伴不好吗?”她全然不留给我一点惊讶的时间,说完便自顾自地负手走在我身前。
“开学之后竟没注意过这个人,想不到她还挺热情的。”我收拾起心中的惊异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笑意盈盈地回过头,暖融融的阳光盖住了她的眉眼,将她的半边脸映成了动人的绯红色。
“以后我们放学都一起走好吗?一个人怪没意思的。”
我早就习惯了形单影只的校园生活,然而当下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不断提示着我这段孤独的日子即将结束,我顿时受宠若惊。情急之下,我结结巴巴她说:“啊……可以可以,以后放学……放学我等你!”字眼含糊到难以听清,速度却匆促到生怕她反悔似的。我有些不好意思,难堪地捏了捏衣角来缓解尴尬。
她安静地听完我的话,黯然垂落的双眸忽然明亮起来。在两双眼眸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忽然不再紧张,暗暗庆幸:“她没有嫌弃我……”
“说话算话啊!”她一面拽着肩上的书包带,一面腾出左手迎着风朝我轻轻地挥出告别的形状,随后便迈着轻快的步子紧跟着不远处那抹从树梢上投下的光束,消失在巷陌尽头的转角处。
“一定。”我還没来得及从初遇的喜悦里剥离出来,她就已经匆匆地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从那以后,我便信守着那个脱口而出的承诺。放学后踏出校门的脚永远不会是寂寞的一双;林荫遮蔽之下的羊肠小道上,多了两个形影不离的小孩;毒辣似火的骄阳不再单单迁怒于一人,而是一视同仁地将两道肩并着肩的影子一并拉得细长。
为了弥补初遇的潦草和仓促,每一次结伴归家时我都尽量延长彼此黏在一起的时间。有时是依靠着敞开心扉、坦露心声的交谈将对方的脚步于不知不觉间悄然拖慢,有时借着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用钱带着她在学校旁的小卖部里寻找小小的廉价消遣。
当冷清的座位旁再次由远及近地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时,窗外的梧桐已在深秋的温声催促下片片飘落。我意识到我和她的相识已越过懵懂的仲夏来到了风尘起伏的深秋,那原本只充斥在放学路上的欢声笑语,似乎也被时光拉扯得富有弹性,一下从林荫小路上爬到了教室的百叶窗旁。在我们炮弹式的轮番申请下,班主任终于没能拗过固执的我们,无奈地默许了我们坐同桌。
她偶尔会起身离座,然后不道缘由地跑下楼去,任凭我再怎么眼疾手快,她都能在后脚迈出教室的前一刻将五指毫无悬念地从我的掌心挣脱,然后一溜烟似的消失在楼梯转角处,抛给我一片空无一人的视线。
静静地站在走廊的栏杆旁向下俯视,触目所及尽是莫名勾起心弦感伤的黄色,它们躺满校园小径,铺成大片大片的静美绚烂,刺眼又震撼。而她的身影,怯怯地从一楼的楼梯口轻巧探出,旋即踢着小步进入这幅由万千落叶携手绘成的秋日画卷。只见她蹑手蹑脚地踩进那片金色的汪洋,每一次抬脚都会为寻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而再三停顿。
挑选到了心仪的位置后,她缓缓屈腿弯腰,原本扎成一束的高马尾顺势分了岔,一半贴着左肩垂落,一半贴着侧颈倾下。她笨手笨脚地在梧桐叶海里挑挑拣拣,头发遮了视线也没有用手挽一下,只知道在满目欲流欲滴的灿金色中挑选出最规整无瑕的两片黄澄澄的梧桐叶,再一刻也不耽搁地踮脚跳出金色汪洋,三下五除二地飞奔上楼。
我掐准时机回过身去,恰好对上狂奔而来的她的眼眸。相比下楼时的声平气稳,此时的她气喘吁吁,饱满的前额上凝满了汗珠,几缕碎发不觉间已附在嘴角。“你这样有点儿狼狈。”我边说边望了望她垂落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正捻住那两把金黄色的小扇子不停地往后缩。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将碎发挽向耳后,眼角含笑地上前一步拉过我的一只手。
“送给你,祝我们像梧桐叶一样一路辉煌,生时风华多姿,落时令枯秋也为之动容。”两片几乎没有重量的梧桐叶就这样被递到了我手中,我仔细打量着它们的形状,仿佛秋日的神清气爽已被悉数放进这两片衰微凋落的梧桐叶上。出神半晌,竟忘了跟她道谢,只是痴痴地想:“梧桐叶飘落在大地上的时候,大地也是这种感觉吗?”
“我小时候很喜欢梧桐,每逢秋天梧桐叶落下时,我就想把梧桐叶捡起来送给别人,可是我从小没有朋友,送给大人,他们只会嫌我幼稚,现在身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你,那就送给你吧!”她凑到我耳边轻声说着,声音酥酥麻麻,灌进我耳朵里时像是在耳道里刮起了一阵风,痒痒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弄得有些发蒙,没能及时把谢谢说出口,呆愣了好一会儿,只挤出一句:“那你以后就把曾经想分享给别人却无人欣赏的东西分享给我吧,我想你喜欢的东西,我也会喜欢的。”
我的指尖不自觉地摩挲起那两片梧桐叶,她的眼睛捕捉到我细微的动作,深深地呼了一口气,气息里夹杂着晦涩的秋意。只听她悠悠开口道:“我相信你是跟我志同道合的人,能感受到我的快乐。”
深秋一过,每一天都成了这一年的倒计时。天气愈发冰冷,我们会在每节体育课后为对方打上一杯暖人心肺的热水,会在每一个闲暇的课间无话不谈,将一些不曾对旁人说过的话毫无保留地送进对方的耳朵。每当我怯生生地絮叨起我孤独的曾经和对前路的退缩、恐惧与彷徨时,她总会不假思索地拉着我的手:“不要总是执迷于悲观的想象,好好发现当下的美好吧。即使未来有意外,我也会跟你一起共同面对的。”她总是这样浅笑着呈上答案,将我的心温暖到滚烫。我们会在落日熔金的黄昏牵着手走进一间不起眼的丝织品商店,挑上两条相同款式的编织围巾,再面对面地亲手为对方系上。戴上围巾时的心满意足,只属于我们两个人。
万象更新的春天寓意着萌发与转机,洗去了初遇的激动惊讶,甜蜜回甘的外表也逐渐褪去了它的美好,留给我们的,只剩岁月需要的磨合共渡和脱下一身粉饰后的本真。
她似乎比以往更忙了,小卖部里的橘子水和五毛钱一大袋的辣条再也不能成为挽留她步伐的理由。“新课的同步习题还没写,我赶时间回家。”“对不起,今天我得早点儿回家背书。”“你也早点儿回家吧。”我和她共处的时间逐渐被学习瓜分,她却沉溺其中,乐此不疲。
当按部就班、稳扎稳打逐渐成了她的信条,我的散漫悠闲就显得尤为扎眼。矛盾无声无息地酝酿着,终于在某个看似平静的课间突破了临界点:“你就不能稍微有点儿行动吗?我们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我想和你一起进步。”她无奈地撂下手中的钢笔,望着那张在我面前被揉成一团却一字未动的试卷,遗憾地摇了摇头。“你能不能别那么烦!”我一把抓起书包住脑袋。
放学的路起初不長不短,直到她的出现让这条小路像块韧性十足的面团那样被无限拉长延伸,回家的时光才有了温度。现在,她的身影还伴在我的一侧,我却再也看不到一丝融化肺腑的热度在她的眼窝流转。她曾有过将一些自认为美好的东西分享给朋友的习惯,可当她再次向我摊开掌心时,我只能看到一沓厚厚的学习资料。
再也没有落叶和林花,有的只是随时间减退的热情。课间的时光是如此寂闷乏味,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往昔的她,如潮水般袭来的朦胧回忆通常会在一个骄阳似火的下午占据我的内心,要挟着缱绻不清的神思在欲睡的昏沉中刻画初次见面时她莞尔的模样,可还不待我追上去,她已然转身,背影也随之模糊起来。
当她再度回过身来时,怀里紧抱着的日记已经变成了整齐的学习资料。她逆光而立,我再也看不清她的笑脸,只凭着感觉去感受她冰冷的声音:
“我们都不小了,关乎未来的事必须慎重考虑,也必须对它负责到底。”
“你承担得起虚度青春的代价吗?”
“我想和你升入同一所高中。”
“你太消极了。”
伴着双唇的最后一次启合,她消隐在光尘中,无影无踪。随着梦境的淡化,班主任的脚步声越发急促,紧随其后的便是无情挥向课桌的教尺和尖锐刺耳的呵斥,我又一次从茫然中醒来,迎接劈头盖脸的一顿痛骂。
她厌恶我的懒惰,我又何尝不想与她并肩作战。可是每个人生命的鼓点都有着各自的节奏,强求不来。日子还是流水一样地消逝,我平静地温故,稳步地知新,像个局外人那样,看着她从当初的精谋细划到不再满足于步步为营,到斗志昂扬热情高涨,再到一头扎进题海中终日鏖战不休……
那天,我在校园图书室里找到了她,抱着追根究底的决心开了口:“最近发生的事,能给我一个答案吗?为什么无端厌恶起我的悠闲,明明我一直是那样的……”话还没说完,她便毫无征兆地伸手捂住我的嘴,将尚未说出口的疑惑封闭成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生生憋回我的心底。只听她压低眉眼碎语:“在这里请保持安静。”
又是一个秋日,她依旧飞奔下楼,目的地不再是那片梧桐叶海,而是办公室。我也再没等来过她亲手拾的梧桐叶,只等来了换同桌的申请。
批准下来后,她面无表情地远离了靠近走廊的赏景佳区,将桌椅挪到了挨着窗户的墙角。“坐在那里的话,大概不会看到梧桐了。”我替她感到惋惜,同时也替梧桐叶感到庆幸,我深知去年那个弯腰拾起灿黄的少女早已选择了一条与楼下的风景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路。她还是选择了以我最讨厌的方式离开,一声不吭。
她有了新的同桌,很快也升级成了新的玩伴。每每看见她俩亲密无间的身影,我埋在脑海里的记忆种子便不可遏制地冒出芽来。每当我拎着沉甸甸的水瓶路过墙边,她俩不是握着红笔对着数学题毫不留情地圈圈点点,就是举着课本对着晦涩难懂的文言文反复推敲琢磨。
很快,我重新习惯了形单影只的校园生活,只是偶尔在走廊上碰见与旁人谈笑风生的她,心里还是会没来由地泛起一阵空虚落寞。新一轮的周测再次来临,当班主任在课堂上宣布她和同桌在周测中跻身班级前三的消息时,我尽力埋着头不去看她,不争气的泪水却出卖了我的内心,将试卷上那本就不尽如人意的鲜红色分数染得更花。
趁着课间的闲暇,我拈着那两片旧年的梧桐叶来到操场旁的梧桐叶海,学着她去年的模样俯身屈膝,弯腰低头。
不同于去年的是,我并没有像她那样把凋零的梧桐叶拾起,赋予它们新生的希望,而是面无表情地将枯老的梧桐叶埋葬在它永恒的归宿里,残忍地胁迫它接受死亡:“有些事已经结束了,回到你们的世界里吧,很抱歉占用了你们一年的时间。”
上课铃敲响,我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注意力却还久久驻留在那片梧桐叶海:“它们会忘记所见证过的一切吗?今年的梧桐叶分明比去年更加绚烂啊,为什么有些事反而黯淡了?”倏忽间余光扫过走廊上的仪容镜,我在光滑的镜面边缘瞥见了一寸校服衣角。
我条件反射地停下步子,摁住了想要转身的冲动。衣角的主人似乎凭着本能察觉到我正利用眼底的余光打量她的身影,于是做贼心虚般飞速地消失在了镜子的边缘。可是,那道颀长的身影我再熟悉不过了。“是她?她为什么跟在我后面?”迟疑了片刻,我还是没有回头。
接下来的日子,我循着原本的轨迹回到自己的世界,那个在一年前犹如天外来物般闯入我生活的冒失鬼,也早已悻悻退场。归根结底,这不过是千千万万个偶然中的一场平淡际遇。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条宽窄不一的江河互相交融,彼此纠缠不休,可真到了各奔东西的那天,又有几条能逃过分道扬镳的结局呢?同途是梦幻的开始,常常催人生出志同道合的错觉;殊归是既定的结局,让人不得不脱离假象接受现实。
一年匆匆而过,中考如期而至,是分水岭,也是岔路口。有些人经此一遭,便注定余生再无交集。随着笔帽被郑重地扣上,我的分数线攀上了一所普通的高中,而斗志昂扬的她不出所料地接到了外市一所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对初中生涯没什么特别的感触,唯独在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不远处时心口莫名一紧。在那个商铺贺卡供不应求的毕业季,我和她既没有互递同学录,也没有单独合一张影,甚至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说,陌生到仿佛不曾相识。毕竟谁也不愿先放下矜持去拥抱对方,彼此都默允着这段友谊走向无疾而终的深渊。
如果相识的前提是相遇,那分离的前提是失望吗?我记得她曾说会陪着我一起面对未来,现在未来近在眼前,可她又在哪里?“你食言了。在许下承诺之前,你本该慎重考虑的。为什么要用你的冲动来逼我许下一个注定落空的愿望?为什么那时的我和你都沒有意识到两个轨迹不同的人是注定没有结果的呢?”疑惑疯长,回答我的只有簌簌的落叶和定格在相框里发霉的曾经,她的笑脸和那寸匆匆出现在仪容镜中的衣角,似乎都已融进了我青春的涂鸦中,染花了时光。
原以为毕业典礼会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却在暑假仅剩一周时再次收到了某个熟悉而陌生的号码拨来的电话:“有空出来一下吗?老地方见。”
又是那条林荫小径,又是记忆里那两个亲昵不分的背影。只是这一次,有些话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我要搬家了。”她云淡风轻地拭去耳鬓的汗,我却从这看似决绝的话里捕捉到了哽咽的哭腔,不过也是稍纵即逝。
“我知道。”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你考上了梦寐以求的高中,搬家是正常的。可你今天把我约出来做什么?”我停下脚步扭头看向她。
“对不起。”她撩起耳边的几缕细发,语气却一点儿也不沉重。“那时候的我太天真了,完全没意识到经营一段友谊要付出多少心血。我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把我们的未来想得太美好,甚至冲动地把你和我归为志趣相投的一类人,”她抿了抿嘴唇,像是彻底下定决心去释怀某些不堪的过往,“罔顾了你的感受,给你带来了不必要的伤害。”
我耐心地听完她的道歉,内心并未因此掀起波澜,只是一如既往地平淡道:“我早就原谅你了,比起结果,过程才最重要,这是你告诉过我的。我明白你的初衷,你希望有一个人跟你一起进步,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一起奔赴大好前程。可你知道的,我不是那样志存高远的人。上一所普通的高中,对我而言已经足够。”
她缄默不言,仲夏黄昏的余晖洒向她的发顶,揉碎了藏进我内心的一派荒凉。我继续往前迈步,绕过凹凸不平的水洼和浅坑,踩过破碎一地的三年过往。
“既然我们都看开了,那就到此为止吧。要好好走往后的路,珍重。”她忽然又弯开唇角,露出一排编贝似的皓齿,羞怯的酡红顺着余霞爬上脸庞,一如那年那月的那个正午。“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我嘴上这么说着,目光却再也不能从她的笑靥上挪开半寸,恍惚间陷入了失神的惘然。
这笑容点触在那难以描述的三年时光中,轻描淡写地勾勒出离别的滋味。渐渐回过神后,我欲言又止,嘴巴几度笨拙地张开却没吐出一个字,只好木讷又迟钝地点了点头。她叹了口气,像是对我的表现感到失望,蓦地将脑袋仰向天端,痴望着殷血似的残阳,乌黑的瞳仁里晃过惨淡的寸寸霞光,忽明忽暗间那余留在嘴角的笑意也由坦然变得僵硬。她摇摇头,说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我们潦草地挥手相别于这条陈旧的长街——这个曾经见证了我们相遇的老地方,也是如今分别的地方。她也许会在某个通向未来的转角处突然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可惜等待这个举动的,再也不会是一点就通的心有灵犀。
我独自抛下零乱的心情,把过期的期盼寄给倒流的时间,等待着肩膀在这条绿树成荫的小路上再次被一个人猝不及防地拍响,等待着又一场怦然相遇的降临。
生命的精彩,是在等待中相逢,还是在相逢中等待?有些故事的高潮是那样铭心难忘,甚至可以让人忽视掉所有的缺憾与不悦一遍遍回味。可惜殊归,幸而同途。我和她的故事没有结尾,亦或许,同途就是恒久的结尾。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