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灯

2023-11-15 08:54木申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6期
关键词:孔明灯男主人女主人

木申

图 涂画美育 代婧雯(11岁)

我看到那个人缓缓走来……

我的老家在一个中部小镇上,山水环绕,环境很好,尤其下了雨之后,河边的新藤野树绿得滴水。冬天虽说没有北方的银装素裹,但生命力好像都冻住了,叶子都掉了,焦暗的枝丫也露了出来。但因为春节,我喜欢冬天,喜欢冬天里人的生命力和人情味。

春节的印象,是走亲访友,是噼里啪啦的鞭炮,是和家人一起放飞的孔明灯,是热情似火的新一年。

去年春节疫情肆虐,无论是街上的商户,还是卖鸡鸭鱼肉的小贩,都缩入家中,闭门祛灾了。大家也都不出门,在家中闲坐,我却总想找些闲事去做。我戴好口罩,登记过后便出了门去寻找春节的烟火味儿。街上冷冷清清,没有行人,天也灰蒙蒙的。隆冬时节,天色已晚,冷冷的风直往衣服里灌。我怅惘一会儿,回味着去年街上的叫卖声。但如今,一切人情都让冷风凝住了。

我回过神来,记起那新桥对面有一家小卖铺,向前绕过几道弯上了桥。桥下的水位很低,听不见流水的声音,只有三两翠荇浮着,满是寒意。我穿着父亲老早就置办好的新褂子,仍觉得寒风刺骨,又走了几步,前街口有几束暗暗的灯光射过来,我心中一喜,多了几分慰藉,快步走去,不久就到了店口。

店铺估计也是刚刚开门透气,店门口和柜台前都没有人,只有几盏孔明灯在门口放着。

“有人吗?”我不敢大声喊,怕惊动了什么东西。

先出来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端了一碗饭,细声说:“买东西吗,要点儿什么?”

我扫了他一眼,问:“有鞭炮吗?”他引我进了店里,三两步的距离,转个角,就看到一张老式木床上摆满了烟花爆竹。我蹲下来挑挑选选,拈了几样老式的炮仗,什么凤尾蝶,金鸡拜年……剩下许多,我也叫不上名了。我抬头认真看了那男孩一眼,中等身材,个头不高,一张圆脸白里泛着红润,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还有几分书卷气,眼睛的光直逼出来,又闪又亮,透着孩子的纯真,清得跟水一样。

我微微一笑,问他:“哪几样好玩?”

他似乎早就迫不及待,左翻翻右翻翻,生怕有遗漏。男孩还没介绍完,一个年轻姑娘就走了出来,像是他姐姐,问:“要什么呀?买鞭炮吗?”

姑娘也很漂亮,面色红润,穿了一身大红袄子,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皓白的牙。我心情好了,仗着自己还有几张压岁钱,让她尽管给我装些。姑娘很麻利,立刻装了一袋鞭炮。

天色已经晚了,我付了钱准备拿着东西离开,才从店门踏出一只脚,天已经暗了下来,隐隐约约看到前面有个黑影慢慢移着。我看不大清,只能辨出是人影,摇摇晃晃,踱着小碎步过来。

我怔住了,就站在店门口,痴痴看着。人影越来越近,是个老人,颤颤巍巍,缓缓地走着。

他佝偻枯瘦,外表脆弱,有如铜丝,一张土黄色的宽大的脸有些浮肿,看上去病恹恹的,额头上堆满了皱纹和泥垢,几近全白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一根根直立着。他穿了一件不知道哪里淘来的卡其色工装上衣,也不知道这件衣服里面究竟揉了多少件衣服。下身的裤子更是肥大,衣服的臃肿和他的佝偻不谋而合又彼此矛盾。脚上有一双运动鞋,猜着也是哪个处于生长期的孩子的旧鞋子,黄黑的袜子由里向外翻,俨然一副乞丐模样。

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那双微微外凸的眼睛,红色的血水绕了眼珠一圈,让它凸得更加明显。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好像一潭死水,甚至连悲哀也失去了,像是冥河底部没见过光亮的泥沙。看着他的眼睛,我原本快乐的心情瞬间晦暗下去。

他越来越近,我心里一颤,腿自觉地撤到了店里。他拖着身子颤颤巍巍地走到孔明灯面前,看都没看我一眼。一抹红色充斥了他的眼睛,随即逐渐扩散和一旁的血水融为一体。冷风中,他一动不动,像钢铸的一样。

男主人吃完饭出来了,还没见到这光景,点了根烟,跷了个二郎腿。男孩跑过去摇他的腿说外面有人来了,男主人伸长脖子瞧了一眼,看到老人,上下打量一番,脸立马阴沉下去。

没有一个人说话,冰冷的沉默把风都凝住了,连男主人的烟也一丝不乱。

“您要点儿什么东西吗?我们马上要关门了。”

老人头也不抬,弯腰把门口那个孔明灯拿起来放在眼前。孔明灯和老人太近了,老人呵出的水汽落在上面,惹得男主人一阵不耐烦。老人没有戴口罩,没有人敢上前。我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

女主人才出来,中年妇女,眼睛两条弯缝,眉毛画得十分刻薄,脾气不大好的样子。“大过年遇到瘟神,晦气得很。”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面蹦出来一样,声音都要成一条线了。

我走近了点,他宽大的脸盘上有几粒浅浅的痣,那失神的瞳仁又好像忽闪着微光,他的眉毛和下巴的胡子白得像银一样,却透不出精神。他一动也不动,仍然用他那根瘦得像枯木枝的手拿着孔明灯。他太苍老了,像是即将前往往生的极乐净土。

老人的目光又对准了这一大家子。沉默向来是好事,但此刻的沉默却让我内心惶恐不安,尤其是那雙眼睛,我只觉得喉咙发紧,迈不开回去的步子。

“你拿走吧。”男主人终于回应了。

姑娘摸摸男孩的头,轻声说:“去屋里拿个口罩。”

“你自己有的戴?你直接把你的摘下来给他啊。”女主人像是咬牙切齿一样,我不明白她的愤怒,也无法明白。

远处传来幽幽的二胡声,隐隐约约,我再也不能想象是哪家的喜或悲——这一切又一切都暗自维系了今年春节的寂寥。

我不想去看女主人的脸,只瞧见姑娘眼眶微微有些红,眼神却依旧发着光,我心里有千言万语,此刻却说不出一句,也自觉不应插嘴。

女主人依旧不依不饶:“自家的口罩都不够用,还当个热心肠。”

男孩什么也没说,到屋里取了一个口罩,小跑到老人面前递给了他。老人迟钝地看了男孩一眼,伸手接了过去。男孩注视着老人,眼睛里面没有嫌恶,也没有恐惧,平静得像一潭水。老人和男孩的目光相互交融,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气氛变得微妙而缓和,然而女主人的一句“赶快走吧”打破了宁静。

老人想用手去摸摸孩子,却还是放下了悬在半空的手。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眼睛里面有东西打转,浑浊的泪珠滑落几滴,却毫无动心之痛,只能化作轻轻的悲哀。他转过身去,颤颤巍巍地走远,佝偻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在暮色里。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灯还没亮,没有行人,甚至连只小鸟都不肯来鸣啭,耳边只有风的声音。

我赶紧和这一家人道了别,踩着黑夜,用尽力气向家跑去,路上也没什么光亮,只有几个站岗的棚屋斜出一点儿昏光。回到家里,我无心摆弄那些鞭炮烟花,赶早洗了上床睡觉。老人那双眼睛却侵扰我的心,它并不明亮,也不深透,像那些匆忙奔赴黄泉对世界没有一丝留恋的眼睛。我辗转反侧,直到东方吐白也难以入眠。

第二天,我的眼睛布满血丝。那个佝偻的身影,那双死寂的眼睛,像旋风一样在我的大脑里徘徊,它永远在一个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伫立着,审视着我,深深刺入我的灵魂,留给我不安与自悔。

暮色再次降临大地,我在焦虑中又过了那座桥,回到那家店。店门关了一半,外面没放任何东西,迎出来的还是那个男孩,一切和昨日并无不同。我和他闲聊几句,却意不在此,我在等待那个老人。我知道,他也怀有希冀,等待生死轮回中一盏正在燃烧的孔明灯。

天边还有一抹寂寂的斜阳,不刺眼,也不温和,离黑暗的造访,还有时间。

果不其然,在所有光线没入黑暗的前一刻,老人赶赴了这场无声的约定,踱着步子,颤颤巍巍,缓缓走来。

最后一缕光流到他眼里的时候,他的瞳仁像点了火的孔明灯一样闪闪发亮。他手里提着的那盏孔明灯,在夕阳下更红了。恍惚中,我好像看到那孔明灯燃烧了,热气膨胀开来,狠狠烧灼我的心。

我们三人互相望着,谁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老人对男孩招招手,他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只能弯着胳膊在胸前左右横绕。

“过来。”他的声音苍老而厚重,刻着时间车轮碾过的痕迹,饱含了历经岁月沧桑后的不惑。像是一句简单的呢喃,却充满磁性,一直萦绕在耳边。

或许我和男孩对老人的复杂心理一样,也可能不同。我年长他几岁,但我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绝不可以再把他看作一个未经世事、年幼无知的孩童,或许他不懂纷杂的人世道理,但我明白,他并不无知,甚至强于一般人,这并不是年龄尚幼带给他的局限,反而是纯真对他的赐福。

“回来,你干吗?”男主人的出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男孩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应。

“我们不卖东西,你要什么去别的地方看看。”男主人尽力保持温和,但我看到数不尽的嫌恶从他的身上涌出来。

老人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动。男孩慢慢从我身旁走到老人跟前,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像是坦然接受了某些令人感到不快的事情一样。

老人沉默一会儿,摸了摸男孩的头。他笑了,但没有声音,像是刻意而为的一样。他脸上的皮肤皱得离谱,但并不让人生厌。他手里仍然握着那盏孔明灯,恨不得把它攥进手心又担心弄坏。

男孩拉着老人的手,担心他下一秒就要散架。

老人走了。但并未见过几面、人生毫无重叠的人们之间竟孕育出奇异的不舍,这种感情在我心里慢慢发酵,愈久愈浓。

我和男孩没有话来挽留他,也没有机会,只能看着他颤颤巍巍地走远,回到过去的人生,或者,回不到过去。

那晚,一种难以言表的恐惧和不安席卷了我,滔滔不绝。不同于撞见白衣幽灵的惊惧,那是一种从灵魂直冲而上的虚无缥缈的恐惧,让人坐卧不安,寝食难眠。

今年元宵节,我又回了老家。我站在桥上散心,碰巧遇上男孩,他提着一个孔明灯,看样子是准备许愿。

我问他:“那个老人现在去哪儿了?”

“我没见过他了。”

我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一种无限悲痛又无限平静的感情充满我的胸膛,那种感觉就像清凉的水波一层一层荡漾开来,越来越远,越来越静,最终充满我的整个身体,整个灵魂。

孩子的眼睛仍然清澈透明,像橋下的流水一样。他姐姐来了,两人一同点燃蜡块,热风立即充满灯内,轻轻一送,孔明灯就在冷风中缓缓上升。

自然,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老人,或许也没有人再见到过吧。日子的年轮终将碾过来,让我们体无完肤,毕露无遗。后来,我终于还是踏上了去那家店的脚步,走过那桥的时候,水面上还漂了几缕葱叶,稀稀疏疏的,让人感受不到寒意。在这看不见一点儿红色的寒冬,没有红色好像也并不很冷。我看着那个小店越来越近,脚步却在迫近之时慌乱着离开,我无法让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再回溯一遍,这是无能的痛苦,也是无能的逃避。

许久以后的现在,我仍然会梦到这个场景,老人提着孔明灯,男孩替他点燃,火红的孔明灯烧着,烧着,颤颤巍巍地升到天上。红色流到我们的眼睛里,流到我们的身上。

(责任编辑/孙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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