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铴
图 莫林艺树 张紫瑄(10岁)
武威
提到河西走廊,脑海里总是联想到戈壁和战争。可当我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才发现这里和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列车经兰州向西北驶去,高楼很快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沟壑遍布的丘陵,那是水流冲刷留下的印记。炎炎烈日之下,泥土的最后一丝水分也被夺了去,变得一片灰黄,风过,卷起无数尘埃和沙砾。令我吃惊的是,这样的环境中竟还有植物生存,灰绿色的它们独自成丛,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大漠戈壁,我被它们顽强的生命力所震撼。穿过漫长的乌鞘岭隧道,远处的祁连山脉连绵不绝,如伏在大地上的巨龙,高耸的山峰上积雪依旧,朦胧中自带一份神秘。进入武威境内,地势平坦,渐渐有了人类居住的痕迹,这就是古诗“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描绘的地方吗?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走出车站,热浪迅速将我包围,没有了云的庇护,阳光直射,无处躲避。武威,古称凉州、姑臧。据记载,西汉名将霍去病在两次河西之战中击败匈奴,显示出大汉帝国的武功军威,因此将这里命名为“武威”,这也是武威首次被纳入中原王朝的版图。匈奴被逐出河西走廊后感慨:“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唐朝时期,凉州依然是边防重地,那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道出了戍守边塞的豪情与悲壮。历史上的它一度是仅次于长安的最大古城,也是古代丝绸之路进入新疆的大门。不难想象,满载奇珍异宝的商队络绎不绝,来自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在这里贸易、定居,文化和文明在此交汇融合,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时值中午,地处闹市的鸠摩罗什寺显得宁静肃穆。一路之隔是正在修建的工地,尘土飞扬,不时传出刺耳的杂音。走入寺内,尘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聒噪均被阻隔在门外,静到能听见自己轻缓的脚步声。环顾四周,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似乎也因饱受佛法的熏陶而变得与众不同,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香火味,令闻者身心俱静,杂念烟消云散。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僧人在此诵经悟禅,也不知多少香客怀着虔诚的心踏进这里祈福求安,他们来来往往的身影在我脑海中交叠,依稀再现了武威昔日的繁华。
下午,原本冷清的街道热闹起来,气温也变得凉爽宜人,难怪古人称这里为“凉州”。天色渐暗,城墙上的灯光亮了,远远望去古朴雄伟,气势十足。听朋友说,武威20世纪曾遭遇过飞机轰炸,古城墻遭到严重毁坏,残存的遗迹又在城市建设中被大量拆除,只留下眼前的南城门孤零零地伫立着。历史的古韵和积淀被冲淡了许多,只有广场上的马踏飞燕铜像还在向世人诉说着武威的传奇,我的心中满是遗憾和惋惜。转瞬千年,随着经济中心的南移,海运取代古丝绸之路成为贸易的主要途径,武威渐渐走向衰落,成为西北戈壁上的一位隐者,将昔日的辉煌深藏。也许在不远的未来,我们将见证它的再度兴起。
夜空下,武威的居民迈着悠闲的步子在大街上走着,操着一口我听不太懂的方言。从他们身上,我看出了当地生活的惬意和舒缓,不觉也放慢了行进的脚步。看着在路口穿梭通行的行人和车流,不知他们是否了解发生在脚下这片土地的过往。也许千百年前,边疆的将士从这里出征沙场,留下他们生前最后的印痕;也许一支远道而来的驼队从这里经过,驼铃声在暮色中回响……那个时代的他们大概也不会想到,千年之后,还有无数的人和他们的足迹重合着。望着走过的路,我不禁在心中反问:未来,我的足迹上又会叠盖谁的印痕?
嘉峪关
“东起山海关,西到嘉峪关,万里长城谱写了不朽的诗篇。”这是我小学课文《长城和运河》里的内容。也是在那时,我第一次听说嘉峪关这个名字,对它背后的故事知之甚少。那时的我更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千里迢迢赶来一睹它的尊容。
嘉峪关是古丝绸之路上的要塞,被称作“连陲锁钥”。史料记载,早期的嘉峪地区有关无城,这种状况持续到明朝。为巩固西北边防,大将冯胜在此修建关城,占据险要地势,扼守河西咽喉。
登上城墙远眺,若断若续的长城似游动在戈壁滩上的长龙,关外平坦的戈壁给人宽广豪壮之感,列车从古长城下穿过时发出几声鸣笛,似乎在向古老的长城致敬。远处陡峭的祁连山和黑山遥相呼应,在古代,它们是外敌无法逾越的天堑,加上讨赖河峡谷和黑河等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造就了这“天下第一雄关”,也是明王朝的西大门。时值七月,本该酷热难耐,祁连山上却依旧白雪皑皑,可谓南望祁连雪,北观黑山月。明清时期,来自西域和中亚的商客在嘉峪关往来穿梭,带动这里走向繁荣,藩属国的贡使从此处将奇珍异宝进献给中原王朝,以示臣属。
如今的城池上仍看得出昔日纷乱的痕迹。瓮城的墙壁上,至今仍留存着金属箭镞,向后人诉说着发生在这里的过往。跨越历史的长河,仿佛还能看见大雪中戍守边疆的将士和长城上燃起的烽火狼烟,还能听到战场的厮杀声和兵器碰撞的脆响,还能感受到关外战马奔腾时大地的震颤和随风飞扬的烟尘。无数爱国将士用他们的坚守换来了边疆的安定与和谐,商队的驼铃声得以延续,关内的百姓得以安居。
面前绵延不断的古老城墙上,每一层都凝结着汗水,每一寸都写满了沧桑。不得不说,这是一道伟大的墙,它的存在有效阻挡了游牧民族强大铁骑的冲击,隔开了文明与蛮荒,是古代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也彰显了华夏文明的坚韧和坚强。虽然它一言不发,但我看到了岁月飞逝在它身上留下的伤痕,风沙磨平了它的棱角,模糊了它的轮廓,而它始终坚守着,张开巨大的臂膀,庇佑着关内的安宁和太平。
古代修筑长城全靠人力,从嘉峪关到山海关,这是一项我无法想象的浩大工程,不计其数的工匠和士卒夜以继日地辛劳,在边疆洒下汗水。那一刻,忽然觉得他们就像长城上的一块块墙砖,有组织地团结在一起,遏制了关外铁骑的践踏和侵略。如果说长城是一道有形的屏障,那么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意志和爱国之心就是一道无形的屏障,这也是我们历经劫难却依然生生不息的秘诀。英语中把长城译为“The Great Wall”而不是“The Long Wall”,“Great”有“伟大”“宏伟壮丽”的意思,来到长城的西起点,终于感受到用“Great”的精妙,这不仅仅是一道在长度上举世无双的墙,它凝结着古代中国人民的智慧和对和平稳定生活的期盼。在曾经垂涎中原的外族眼中,长城意味着界线,是一道有力的威慑,绝不能轻易跨越。在对外的态度上,如果友好往来、互通贸易,则关城大开;倘若着甲带刀、意欲劫掠,等待他们的则是有来无回的命运。
手指拂过关城上灰黄色的墙砖,只觉粗糙沉重,遍布岁月的划痕,从它们定居至今已过几百个春秋。漫长的岁月里,它们见证了王朝的兴衰成败,历经了大漠的风吹日晒,看惯了世间的悲欢离合。明月将它们照耀,繁星与它们相伴,风沙把它们侵蚀,白雪将它们覆盖,纵使斗转星移,沧海桑田,它们一直留在这里,甘愿默默无闻地老去。贴近城墙,它们轻轻将过往娓娓道来:关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关内战鼓响起;寒冬之夜,戍卒向它们诉说自己对家乡和亲人的思念……声音微弱而悠远,不等我听完又随夏风散去,无处寻觅。
午夜,行走在嘉峪关市的街头,整个城市已经沉睡,凉风呜咽,星辰隐遁。但我知道,待黎明的朝阳冉冉升起,它会继续把发生在这里的古老故事传唱。
敦煌
放眼整个河西走廊,敦煌无疑是镶嵌其上的一颗璀璨明珠。它曾是古代沙州的辖地,四周皆是戈壁,大漠黄沙的苍凉雄壮与历史的厚重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据学者研究,“敦煌”一词很大可能源于胡语。从地理位置上讲,敦煌是中西交通的咽喉,古丝绸之路从敦煌分出两条线路:一条经过楼兰,越葱岭到安息,西至大秦;另一条经高昌、龟兹,越葱岭至大宛。因此,这里既是中西方贸易的中心,又是商客往来的中转站,驼队络绎不绝。
早年间,敦煌地区以其重要的军事地位备受关注。汉朝控制河西地区后,阳关和玉门关成为疆域的西门户。“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写的正是这里。提到阳关,最先联想到王维的名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寥寥十四字,写尽离别的悲凉与情谊的深厚,也暗示阳关外环境的恶劣。曾经的阳关地势险要,是重要的驻兵之地,然而,气候的不断恶化以及风沙、洪水的侵蚀让这里只剩残垣断壁,最终孤零零地耸立在大漠中。
战事纷争曾让丝绸之路“三通三绝”,玉门关也几度迁移。汉朝留下“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展现了汉军不屈服的英雄气概;唐朝则有“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的诗句被后世传颂;到了宋朝,党项人占领河西走廊,玉门关这个名字从此很少在历史典籍中出现;直到清朝左宗棠收复新疆,留下“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佳话,这里才被大家再次忆起,可很快又被遗忘。于是,往昔的边防重地渐渐被黄沙掩埋,留下残破的关城孤守荒漠。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上,想起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不知脚下的土地曾有多少将士血洒疆场,时隔千年,征人思妇的幽咽依旧在关隘上空回荡……
随着朝代的更替,敦煌以另一种方式在历史上大放光彩——文化艺术。古老的丝绸之路上灾害频发,出于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人們迫切地需要一种精神寄托战胜恐惧,希望在路途中得到神灵的保佑。十六国时期,逃到河西避难的中原人带来先进的文化和生产技术,加上佛教的盛行,前秦政权在这里开创了新的辉煌——莫高窟。来自不同地域的文化在这里碰撞交融,北魏、隋唐、西夏乃至大元,都在这里留下了不朽的瑰宝。
走进洞窟,佛像和壁画的精美令我震撼,它们的存在为这个偏僻的地方增添了灵气,成为无数人心中的向往。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寻常百姓,不论是富甲一方的商贾还是虔诚的僧侣,为了自己心中的信仰和对美好生活的期盼,他们或出钱,或出力,日复一日地用简陋的工具在石壁上开凿,融进自己的想象和智慧,有的甚至倾注毕生的精力和心血,最终造就出这举世无双的艺术宝库。千百年过去,壁画和佛像依然色彩分明,惟妙惟肖。遗憾的是,这座艺术宝库几经洗劫,大量珍贵文物流落海外,这是文物的不幸,也是国家的不幸,更是文化的不幸。
敦煌不仅有历史和文化的宝库,还有独特的自然风光。傍晚,坐在鸣沙山的沙丘上看落日,九点一刻,金红的太阳缓缓落下,天边呈现出落日熔金的盛景,余晖映得月牙泉一片辉煌,日和月就这样相逢了。当夕阳最后一丝光芒消失在天际,周围忽然静寂了,灼热的沙子在凉风中迅速冷却,夜色中只剩星辰在天空中闪耀着微光。
夜晚并不代表结束,而是新的开始。随着市区的灯光一一点亮,忙碌了一天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向夜市会聚,或感受热闹,或享受生活,为城市的夜晚注入新的活力,游客和本地人的轨迹在这里重合。谈笑间,我感受到这座城市浓浓的烟火气,感受到它的热情与包容,这是它从古到今始终不变的。或许,这也是敦煌历经千年依然留存的精髓,是这座城市的灵魂。
茶卡盐湖
七月的青海风景秀丽,透过车窗望去,湛蓝的天空下盛开着大片油菜花,金黄色延伸到山坡下戛然而止,转而化作满山碧绿。成群的牛羊悠闲地在草地上觅食,像一幅壮丽的油画。恰逢天气晴朗,乘坐绿皮火车一路西进,最终在一处盆地停下。列车吐出成百上千的游人,大家惊喜地打量着四周,眼神里充满好奇和期待。
盐湖,顾名思义,湖中富集了许多矿物质和盐分。“茶卡”在藏语中表示盐池,蒙古语称这里为“达布逊淖尔”,即青盐的海。远远地,我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蓝天白云之下,湖滩竟是白茫茫的一片,让我一度怀疑是严冬尚未融化的冰雪。湖边的盐雕栩栩如生,通常情况下,景区未硬化的路都由沙石铺成,但茶卡盐湖选择就地取材,用大青盐铺出一条宽敞的路供游客和景区的小火车通行。弯腰捡起一块沉甸甸的大青盐,暗白色的晶体表面反射的光泽如水晶般透亮。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脚底盐块摩擦发出的嚓嚓声。头顶的烈日似乎要夺走湖中最后的水分,变本加厉地炙烤着,目光所及皆是刺眼的光。
自然对人类的馈赠总是慷慨的,不仅有生活必需的物资,还附带美丽的风光。天空晴朗,盐湖雪亮。平静的湖面像一面宝镜,收纳了天空所有的美景,因而被称作中国的“天空之镜”。周围的山上常年积雪,雪山倒映在湖面,与盐湖同辉。浅浅的水面下结着厚厚的盐层,宛如一个冰封的世界,湖心的盐溶洞呈现出翡翠的颜色,给人幽深神秘之感。漫步湖中小道,犹如行走在云端,蓝天白云的倒影尽在脚底,天、云、湖、人共同构成一幅壮美的画。
湖里的盐触手可及,轻轻捧起一抔,好像捧着一把雪,但又觉得差了些什么。仔细端详,手心的盐由大小不一的颗粒聚成,不似雪那般细密,也不似雪那般冰凉彻骨,更不似雪那般轻盈纯洁。一直以为湖里的水和盐都是静止的,在栏杆旁伫立许久发现,湖水竟在缓慢流动,带动水底的盐粒溶解、析出。观察之余我突发奇想: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站在现在的角度看,湖水中缺乏生命,近乎平静,倘若化作一粒盐沉在湖底,又会看见什么呢?水让许多新的同伴在我身旁驻足,也带着一些旧友前往远方,就像车子从车站经过时那样,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对于这个比喻,我颇为满意。
盐在人类文明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里深居内陆,在古代,海盐很难运达这里,造物主似乎早早考虑到了这一点,于是让遍布的盐湖为生活在周围的居民提供赖以生存的盐。我不禁赞叹大自然的奇妙!史书记载,远在西汉时期,羌人就在此采盐食用,经久不衰。如今,机械取代了人工,先进的开采技术代替了落后的捞取,湖里的盐并不知道自己明天的命运,也许留在原地,继续为茶卡的美景尽一份力;也许远销千里,成为厨房里必不可少的调味品。不论在哪,它都将实现自己的价值,带给这个世界一点儿改变。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