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晨熙
石榴树,石榴花,五月六月把花开,九月十月把果摘;石榴树,石榴花,花儿香来果儿甜,花果飘香溢思念。
——题记
一
外公老家门前有一棵低矮的石榴树,树身佝偻,树叶稀疏,默默与背后破旧荒凉的水泥砖瓦旧屋立在一起,无论何时回忆起来都是一抹灰黑的凄冷色调。
它深深埋根在童年那段温暖而美好的时光里。遗憾的是,我没能见到它的果实,那些我一直期待着的香甜果实,也没能与它好好地道别。
去年某日,妈妈偶然提起了那棵石榴树。
“那棵树,是不是已经枯了?”我早就那么想过。
“没有,你外公前几天回家,说它好好的。”
我心中猛地一震:外婆去世后,外公搬离了老家,这棵树便无人问津,没想到它竟然依旧坚韧地活着。
后来一次回家的机会,我又见到了挂念已久的石榴树。它竟然长着绿叶,只是叶片上附着的灰黄尘土伪装出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甚至挂着几颗小小的黄果。弟弟很喜欢这棵略显沧桑颓败的石榴树,颇有兴趣地拉着我细看。
妈妈说,还记得吗,这棵树是外婆种下的。这句话如点点星火,猛地点燃了我脑海中一片已经黯淡在角落里的记忆,如烟花般绽开。每次见到这棵干瘦的石榴树,我都会想起外婆来——这是属于外婆的石榴树,是外婆精心栽培的石榴树,是一直陪伴着外婆的石榴树。
二
幼年时,我与外婆和石榴树一起经历过这样一段小小的时光。
不记得是哪一年,外公家门前多了一棵石榴树。外婆爱花,也爱树,挑挑拣拣后选中了这棵。浇水,施肥,松土,剪枝,外婆细心栽培着它。在我最初的印象里,它是一棵生机勃勃的小树。也许我第一次见它时外婆已经种了许久,不再是枝叶幼嫩的年纪;也许它来到外婆身边时本就不是一棵幼苗,挺立在家门前时已经枝繁叶茂……我记不清了。现在能忆起的最完整画面,是夏天的傍晚外婆握着剪刀认真地修剪着石榴树的枝丫,记忆中黄昏的光与影重重叠叠,带走了一大片细枝末节,外婆的面庞已经有些模糊,但我记得,她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五岁那年的记忆中,总有石榴树的身影。光亮刚从天空的边缘铺展开来,我从梦中醒来,耳朵最先捕捉到的是清脆的鸟鸣。屋里安静又昏暗。我打开门,门前的石榴树旁总放着一张矮凳,凳脚边放着一台老旧的台灯,一副有些刮花的老花镜,还有针线、剪子和织物——那是外婆为别人家缝补的衣物。印象中,外婆总是勤俭而忙碌。若是没有家务、农事了,外婆便会想办法做些零工攒下些钱来。后来从妈妈口中得知,那是外婆的人生经历留下来的习惯。外公外婆在年轻时生意失败欠下十来万外债,不得已南下打工。那时的外婆勤劳踏实,一天做五六份差事,多苦多累的活儿都会坚持下来,辛苦多年才还清外债,孩子们也已经成家立业。于是他们回到老家安顿下来,但并不贪恋清闲的日子,始终保持着勤劳肯干的品性,仍然做着零工攒些积蓄。
五月、六月是石榴的花期。那时的我调皮又贪玩,看着浓郁的绿色中冒出的那一小点儿寡淡的浅黄与橘红,我便会闹着要摘石榴花来玩。外婆总会将我抱起,小心地摘下一两朵,然后告诉我,如果把这些花留到秋天,它们就会变成香甜的果子,到那时候,她一定会全部摘下给我。那天以后,我再也不爱摘花了,我开始期待着石榴树上每一朵悄然盛放的花都能长出甜美多汁的果实。
于是,后来的我更爱坐在石榴树下的矮凳上,用目光搅动着轻盈而墨绿的树叶,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捕捉着躲藏其中的红黄渐变的花。那时的我并不觉得石榴花是美的,在我心里,与许多花相比,它甚至普通至极。但后来我总觉得,石榴花有一种温柔、坚韧而谦和的美,每次见到它,心中总会浮现外婆坚毅的面庞。
外婆做完几份针线活儿后,会骑着单车将那些衣物送到镇上,车后座还会带上小小的我——那是我最开心、期待的日子,因为外婆拿到工钱,总会给我买些解馋的吃食。记忆犹新的是第一次跟外婆去镇上,我坐在新装的车后座上,矮小的我还没法把脚放在脚踏板上,结果无意中被卷进车轮,左脚后跟皮开肉绽,我放声大哭。外婆听见后肩膀一颤,立刻下车来看我的伤势,看见血汩汩地向外冒,不禁失色,心疼地抹起泪来。她赶忙买药、包扎,还买了很多糖果塞在我怀里。
那天下午回家,外婆没有骑车。她慢慢地推着自行车,而我依然坐在车后座。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到天空渐渐冒出金色与橙黄色的晚霞,走到晚风渐涼、星辰若现。我说:“外婆,骑车回去吧,走回去……太辛苦了。”外婆只是摇头,背过身来笑着看我一眼,继续走着那条绵长的路。她的背影很单薄,一只银色的耳环悬在她黑白交杂的发丝旁,在昏黄的夕阳下闪烁着细碎的微光。
夏夜星空淡泊如水,却掩不住浓重的热意,我总与外婆坐在院中乘凉。石榴树下,蛙声片片,与细碎的蝉鸣交杂相和,歌唱盛夏,无序中藏有一丝韵味。我依偎着外婆坐着,外婆会拿着扇子,轻轻为我扇风。没坐多久我便会双眼困倦,拉着外婆回屋睡觉。我躺在床上,外婆坐在床边,依旧为我扇着扇子,一阵阵风带走了酷暑的热气。外婆还会轻轻地哼起小调哄我入眠,唱得最多的是那首悠扬婉转的《茉莉花》。那时从未见过茉莉花的我,每每闭眼聆听这首曲子,浮现脑海的总是红黄的石榴花的模样。我的意识随着一句又一句的歌声飘远,逐渐入梦。半梦半醒间,我朦朦胧胧地感受到外婆起身走去门外。有一次我偶然发现,每当我睡着后,外婆又会坐到石榴树旁的矮凳上,戴上老花镜,借着旧台灯里微弱的光,细细地裁剪缝补着衣物……
那年,还没等到石榴树结果,我就随妈妈去外地上学前班了。离开外婆家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拍打在石榴叶上的声音凌乱细碎,天空是阴沉的灰色,只有被雨水洗涤干净的石榴叶端显出一抹鲜亮明丽的墨绿。外婆站在屋檐下,目送妈妈和我离开。七八月份,石榴已过了花期,外婆身边只有一抹绿色。
三
第二年夏天,我回到了外婆家,再次见到了那棵石榴树。
石榴树好像没有什么大变化,但是,外婆病了,妈妈说是宫颈癌晚期。六岁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宫颈癌,但是我看见外婆脸色惨淡、身形瘦小、走路颤颤巍巍,看见妈妈满是泪痕的憔悴面庞,我意识到,那一定是一种可怕的疾病。
见到外婆那天,她完全变了模样——干瘪清瘦的脸颊比从前小了一圈,皱纹如树皮上的圈圈纹理紧紧裹着身体,有些触目惊心。外婆见到我,很吃力地从床头的屉子中拿出满满一罐糖,是每次和外婆去镇上都会吃到的那种水果糖,我知道,外婆一定攒了很久很久。
石榴树旁的那张矮凳已经不在了,外婆忙忙碌碌的身影也不在了。她不能再做针线活儿,不能骑车带我去镇上,也不能再唱那首《茉莉花》了。外婆所有的力气都被病痛残忍而疯狂地掠夺着,而她只能无尽地痛苦呻吟。外婆说,她很痛,我也再没见过她那温柔慈祥的笑容。
家人带着外婆四处求医,离开了那座老屋。那棵石榴树变得孤独起来,生长出杂乱不堪的枝丫,茂密的叶片却显得十分干瘪,在许多枝干和叶片上,我甚至看见了缓慢蠕动着的树虫。无人打理,石榴树还能长出果实吗?我总这样想。
那年秋天,我上一年级了,我还是没能如愿看见石榴树结出果实。
后来再看见外婆的笑,是在一张从北京寄回的照片里。外婆在北京接受治疗,和外公一起在天安门城楼下合影留念。照片里外婆是笑着的,却像是费力地扯起嘴角,努力地挤出僵硬的笑容。她眼窝与脸颊深陷,头上紧紧包裹着一顶棉帽——为了遮掩住失去秀发的头顶。画面中阳光很好,天安门也红得热烈,外婆惨淡的笑好似也盖上一层暖意。我想,外婆心中一定欣喜万分,她曾无数次看着家里那幅天安门的挂画告诉我,她想去北京,去看看那庄严雄伟的天安门。外婆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只是不知道外婆有没有想我,有没有挂念她的那棵石榴树呢?妈妈望着那张照片出了神,像是透过那张薄薄的照片在想着什么。
那年十一月,妈妈怀孕了。经过几个月的治疗,外婆病情有所好转,妈妈期待着她能与我们一起迎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那时,我每日都会想,外婆一定会好起来,再和我们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再精心打理这棵亲手种下的石榴树。
四
外婆还是走了,在我七岁那年的农历七月。她没能等到那个小生命出生,而我再也没机会尝到外婆种出的石榴了。
那天,外婆静静躺在床上,胸腔最后一点儿起伏慢慢消失。整个房间挤满了人,他们颓然地跪在地上,呜咽声在房间里回荡。我哭得撕心裂肺,后脑勺仿佛灌入一阵刺骨寒风,昏胀到好像要炸裂开来。我时不时带着哭红的双眼望向那棵在惨白的阳光下静立的石榴树,它早已惨不忍睹,往日油绿的叶子憔悴无光。石榴树,你是不是也在哭泣?
外婆离开后的一个月,弟弟出生了。他的名字中有一个“恩”,是妈妈为了怀念外婆而取,更是希望弟弟能时常怀着一颗感恩的心。
后来,慢慢长大的我在外地求学,几乎再也没见过那棵石榴树,它也逐渐被埋没在记忆的最深处。但我总在一些瞬间怀念起那棵石榴树,偶然尝到味道熟悉的水果糖时,偶然看见简单而古朴的老式单车时,偶然听见那首让我潸然泪下的《茉莉花》时……但更加想念的是在石榴树旁忙忙碌碌、勤勤恳恳的身影。思绪飘远,我总会想,如果外婆能继续打理那棵石榴树该多好。如果外婆能看见我长大,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盛夏该多好。如果外婆能见到弟弟,能抱一抱他该多好。如果外婆能安享晚年,等待我孝敬她该多好……外婆,如果您还在,该多好。
五
直到去年那天,我与石榴树重逢。
我总以为,那棵石榴树已经枯了,直到那天欣喜万分地看见它顽强蓬勃的生机。更让我喜出望外的是,我看见了躲藏于枝丫与叶片间的果实。那果实只有半个巴掌大小,黄色的外皮上甚至带些黑斑,但我依旧感到温暖、满足,因为我终于看见外婆精心栽植的石榴樹的果实了。
我才发现,那棵树并没有童年记忆中那般高大,它显现出干瘦、颓唐的样子,但又好像带着一股坚忍不拔的气质,依旧挺立在老屋前,静静地凝望着荒废破旧的前院。那天的阳光明媚却不刺眼,光线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形成一片明暗相间的斑驳,温柔地轻抚着弟弟灵动的笑靥。弟弟看着那棵石榴树,笑得很可爱。清风拂面,刹那间,我好像嗅见了外婆温暖熟悉的气息。我望着这幅温馨美好的画面片刻出神,好像穿越过千万个空气分子,又回到了很多年前的那棵生气盎然的开放着热烈蓬勃花朵的石榴树前,恍惚间眼眶有些湿润。我轻轻地跟弟弟说起外婆与石榴树的故事,他认真地听着,用我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描摹外婆的模样。
“外婆带你去镇上买糖喽。”
“如果我们不摘掉这些花,秋天它们就会结出石榴的。”
“外婆多补点儿衣服才能给你买更多的糖呀。”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秋天要记得回来看外婆,外婆的石榴也结果了。”
“外婆在北京看病,等外婆好了就回来陪你。”
……
外婆,您是不是也在远方看着我们呢?是不是也正在想念我们呢?
“姐姐,我们一起来给它浇水吧。”弟弟的目光看向我。
我点点头,笑了。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