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鬼:读《菉竹山房》

2023-11-15 05:47杨昭
滇池 2023年10期
关键词:竹山兰花姑姑

杨昭  1965年3月生于云南昭通,昭通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写作小说、散文、诗歌、文学评论,出版《诗人的魂路图》《温暖的钟声》。曾获得高黎贡文学奖、滇池文学奖等奖项。

一、“拟”

我写这篇稿子时,为图方便,有意将“拟”的意思限定为“比”,即汉语诗歌写作中“赋、比、兴”三大祖传秘方之一的类比。

依照由心及物的路径,某物常常被“拟”为与之相似或相近的某人,謂之“拟人”。拟人这一在中国文学传统中百试不爽的修辞招数比 “闪电五连鞭”还好使,只要你心里信了它,物便越看越像人,你也就能像马保国老师那样轻而易举地捅破愿望与事实之间的现象隔膜,随心所欲地将自然界与人事界撮合成一家子,使天与人相互感应,物与情彼此通融,端的是一派其乐融融呼儿嗨哟的好光景。

然则人不能光凭着跟物秀恩爱过活,风花雪月的高端调情之余,人还得有务实求真的低端劳作,还得从周遭事物中捞点“硬道理”出来,以犒劳自己因过度浪漫的拟人活动而造成的肉身的饥渴与疲累。

窃以为“天人合一”就是古代中国最大且最具有招牌菜性质的拟人手法,而在这种拟人手法里建立起来的农业文化,幌子打得很高大上,实质却俗而又俗——以肉身供养和传宗接代为在世的根本目的。拟人的手法屡屡能将一厢情愿变成一种既愿打更愿挨的幻觉,人仿佛真的可以恣意地将自己的形态、特征、情感、性格特质拟到非人类的物品、生物、自然或超自然现象上去,忘了想想天拥护不拥护、赞成不赞成、高兴不高兴、答应不答应跟人合一的问题。好几千年来大伙儿早已习惯了对物进行拟人,而在吴组缃先生创作于1932年的短篇小说《菉竹山房》里,一直在自嗨地对物拟来拟去的人,自己却被拟成了不是人的东西。悠久的、爽歪歪的农业文化自信,遭遇到了一种使人不得不成为被拟对象的非人的力量的辗轧,“人”也就被迫转义成了非人。

二、“鬼”

那种将人当成被拟对象的非人类的力量,吴组缃先生称其为“鬼”。正因为“鬼”不像人那样有着确定的形象,所以“鬼”可以呈现为任何一种形象。事实上,在《菉竹山房》这一现代鬼话里,许多清晰、逼真的人、事、物形象,都会在猝不及防之际飘散出一缕恍惚而阴森的鬼气。

这篇小说是这样开头的:

“阴历五月初十日和阿圆到家,正是家乡所谓‘火梅天气: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那苦况非身受的不能想象。母亲说,前些日子二姑姑托人传了口信来,问我们到家没有;说‘我做姑姑的命不好,连侄儿侄媳也冷淡我。意思之间,是要我和阿圆到她老人家村上去住些时候。”

这个段落里至少有如下四个要点值得我们加以深究:

其一是单数第一人称叙事。这种叙事角度本不足为奇,但放在上个世纪20至30年代中国文学背景上来看,《菉竹山房》的第一人称叙事竟然拥有了在主流叙事视觉之外建构一个主体的特殊的指示功能。当时,以“革命加恋爱”的写作模式而大红大紫的茅盾、白薇、蒋光慈等左翼作家就算是在自己的作品里使用了第一人称叙事,“我”的实质往往也只是复数而非单数。例如白薇名噪一时的长篇小说《悲剧生涯》中的这两段文字:

“啊,人无心,宇宙昏!我受不了这些凄风厉雨的摧残,我要发狂了!……我闷,我哭,我跳,我想死。死,我不!我要和世界这一切的恶毒宣战!我要革命,革命,誓将此身献给革命!”

“我要誓将此身献给革命!我革命的热血不可压制了,革命的火在心中烧,两年来的革命情绪,到这时要爆发了,我恨不得立刻飞到广东去,给我学习骑马,开枪,打前锋……赶快推倒封建势力,资本势力,推倒现社会一切组织。”

“我”字密集地出现了13次,却全都是打着单数旗号的复数“我们”,即被当时的文学评论和社会评论所盛赞的“前进青年”“时代女性”的统称、共名。这个总是在亢奋地大喊大叫着的“我”,其实已经被“我们”空心化、类型化、符号化了;而《菉竹山房》的首句却连“我”字都省略了,只淡淡地说“……和阿圆到家”。提到“阿圆”,吴组缃也并未像大多数作者那样冠以“我爱人”“我太太”“我妻子”之类不无炫耀意味的新款前缀,或者“贱内”“拙荆”“屋里的”等等以谦称的方式嚣张地作出的旧式私有权宣示。“阿圆”,这个不放味精的称谓听上去似乎很平淡、随意,其中却自有一种平等、亲切甚至爱恋的温情。“……和阿圆到家”所要突出的是“阿圆”而不是“我”,也许正因如此,这个被省略了的“我”才反而在文本中获得了特殊的存在价值。我觉得,《菉竹山房》的单数第一人称叙事,已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暗暗地让一个自我开始有了若干新的内涵:诸如不自恋,不霸道,懂得平等、尊重、爱与被爱……而这些品质正是《菉竹山房》中的核心形象二姑姑和兰花所缺失或所陌生的。如果叙事者没有这些平常却极为珍贵的个体品质,如果“我”没有这种对乡土中国来说属于他者的异质性文化视野与视角,那么,故土的诸多人、事、物已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被“鬼”所拟的真相又怎能被察觉到呢?

其二是这段文字对返乡题材的涉及。对中国现代文化人来说,返乡已从一种普通的个人行止,越来越变成了一个既难以纠缠也不易摆脱的象征性的文化仪式。帝制的鬼戏再也唱不下去之后,一代代年轻人越来越感觉不出背井离乡到底有多么悲惨,越来越不肯听信学成之后应该返回穷乡僻壤的鬼话。许多人之所以从幼年时就开始刻苦学习,其奋斗目标还不就是为了长大后能够离乡去条件更好的外地实现自己的人生梦想?但是,无论在外地混得好不好,乡愁的问题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之后就一直存在着。人们回一趟乡,除了要应付、处理某些事务外,往往还有对自己的人生经验进行回顾、印证、整理的心理动因。无数人都写过有关返乡的作品,把握得好的却并不多:有的人一写到老家就开始滥情,把自己生活过的那个鬼地方夸得比玉皇大帝的后花园还好;有的人一写到故乡就开始骂骂咧咧,看什么都不顺眼,完全忘了卖力地呈现出故乡风土人情的特征跟自己的人生经验的关联这一基本的书写任务……返乡书写的后面,有一个在主观与客观之间调准焦距的问题。吴组缃先生写《菉竹山房》时所秉持的是一种审慎、克制的中性态度,他笔下的“我”回到家乡,既不是来发嗲的,也不是来挑刺的,更不是来装逼的,而是来重新审视、感受和记录的。一百多个字,记录了时间、天气、口信及对它们的感受,在熟悉与陌生之间,有一种纪录片般既老老实实又用意极深的正派现实主义精神在里头。

其三是叙事时的一种特殊的语调。小说提到“火梅”天气时,一句“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那苦况非身受的不能想象”,除太阳与淫雨的反差感、对立感外,还令人产生了一种迫人感。《菉竹山房》的叙事语调在很多处都不同程度地显出了话中有话、重话轻说、欲言又止等特点。例如“迫人”和“苦况”,恐怕并不单纯是在写炎阳与淫雨对人的身体的折磨吧,会不会也在暗示着二姑姑早年的片刻欢愉须用终生的苦楚来买单的人生况味呢?又如写母亲对“我”说二姑姑托人传口信给“我”和阿圆,明明母亲就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这件事,母亲的话却用的是间接引语,二姑姑口信的内容反而用了直接引语。而且从二姑姑口信的腔调里,怎么听似乎都能听出些阴阳怪气来:“我做姑姑的命不好”,这确实不假;“连侄儿侄媳也冷淡我”,则说到哪里去了?“我”作为一个早已融入城市文化的年轻人,并没有对二姑姑别扭甚至是幽怨的语气发出议论,而只是如实地将它们记录下来而已,但我们这些读者在读到此处时,却不难从这句亲热与埋怨纠结在一起的话中,听出些“太阳和淫雨交替”的“火梅”天气般的迫人感来:尽管“我”和阿圆从未冷淡过二姑姑,也绝无半点要冷淡她的意思,“她老人家”却无端地对“我”和阿圆不曾有的过失预先提出了指责或警告。我们都常常劝别人“有话好好说”,二姑姑为什么要这样怪里怪气地说话呢?

一个人如何说话,说什么话,其实就是在建构他/她的自我。二姑姑的话从内容到腔调都很不正常,因此我們可以说她这个人也很不正常。那么,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样的力量)使她变得不正常的呢?

我只能说二姑姑是被“鬼”给拟了。

其四是一种鬼里鬼气的胁迫性文化能量的代入。“我”是从大城市带着阿圆回乡的,却在交代到家的时间时入乡随俗地用了阴历并提到了“火梅”天气,民俗的力量已在此初试牛刀。接着,二姑姑被用直接引语呈现出来的“命不好”“侄儿侄媳”“冷淡”等措辞,又于不动声色间隐隐传递出有关家族血统、人情世故等国族特色的传统文化观念。这些文化观念里暗藏着一种对个人来说很难抗拒的胁迫性的力量(迫人感):老娘已把话说到这里了,你来不来请安、带不带你媳妇来让老娘观赏,你小子自己看着办吧!

当年,没被“鬼”拟过的二姑姑却是有过这样一种故事的人:

“多年以前,叔祖的学塾中有个聪明年少的门生,是个三代孤子。因为看见叔祖屋里的幛幔,笔套,与一幅大云锦上的刺绣,绣的都是各种姿态的美丽蝴蝶,心里对这绣蝴蝶的人起了羡慕之情:而这绣蝴蝶的姑娘因为听叔祖常常夸说这人,心里自然也早就有了这人。……一个三春天气的午间,冷清的后园的太湖石洞中,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皇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

“一对仓皇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吴组缃先生富有现场感的、洗练、传神的俏皮文字令我佩服,文字中渗透出来的宽厚胸襟和幽默风度更令我肃然起敬。在中国小说史上,无论古代还是现当代,写男女之情败露时人物窘境的作品多了去了,但大多数烂人作家都通过自己变态的想象与夸张的细节铺陈,将当事人的特殊境遇活生生写成了一场烂事。吴组缃先生只用了“系裤带”三个忍俊不禁的字便将当时的情况写清楚了。“我”虽为晚辈,却称少女时代的二姑姑及其男友为“孩子”,视他们的私情为“顽皮”。这份理解与宽容,绝非国族传统文化所固有。叔祖的得意门生跟心灵手巧会锈蝴蝶的二姑姑的情爱,按理说纯属他俩的个人自由,个人只配充当工具的角色,一切行止都必须听命于家,家的任何作为都必须与族一致。如此自上而下,一层压一层地对标检查和自查自纠下来,哪里还有什么“个人”可言?

所有对个体生命不怀好意的东西我们都可以称其为“鬼”。“鬼”同时具有异常与“迫人”这两大特征,例如“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的“火梅”,我们就可以说它是“鬼天气”。而在《菉竹山房》中对个人充满了强大胁迫性力量的国族文化,我们也可以说它就是将人拟得没个人样的“鬼文化”。

三、“德”

真鬼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感到强烈的惊悚和刺激,被拟成“鬼”的人、事、物则会给人带来长效的不安、忧虑、压抑、扭曲甚至绝望。

“这幕才子佳人的喜剧闹了出来,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一时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放佚风流的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若干年后,扬子江中八月大潮,风浪陡作,少年赴南京应考,船翻身亡。绣蝴蝶的小姐那时才十九岁,闻耗后,在桂花树下自缢,为园丁所见,救活了,没死。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过去迎了灵柩;麻衣红绣鞋,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做了新娘。”

这段颇得优秀的笔记体小说叙事神力的文字,将二姑姑昔日一段痛不欲生的难堪经历写得“好似一个旧传奇的仿本”,从而令二姑姑“连丫头也要加以鄙夷”的个人痛苦遭遇被拟成了“将功抵罪”的一份公共谈资。也就是说,二姑姑当时的生死挣扎被旧传奇仿本化了,她骇人听闻地嫁给一块灵牌的人生抉择也被“德鬼”给拟了。

在国族传统文化里,个人的婚姻必须是由家族的长辈按照国的道德规定来统购统销的。二姑姑做姑娘时不懂事,竟擅自锈什么翩飞蝴蝶,梦想着自己的人生也能够像蝴蝶那样轻盈起舞,最后却将自己弄得像个鬼似的。从蝴蝶梦到捧灵牌,寻死未遂的少女被一个邪门的共同体所规约的鬼婚加工成了一个集体主义的婆娘,二姑姑终于让“德”给收拾并同化掉了。

即便二姑姑已用实际行动“改邪归正”了,她的不幸、她的痛苦仍然属于见不得人的“丑闻”和“讳谈”。在一种异常且迫人地强调集体观念的传统中,掩饰、修改、美化或者直接否认某些事关家、族、脸面的话题,历来都是我们的文化特色之一。既然二姑姑已自缢过特别是已嫁给了一块灵牌,大家就都应当达成既往不咎别再提起旧事的默契。而作为曾经给家和族的声誉造成过重大负面影响的当事人二姑姑,她余生的使命只剩下配合“德”来彻底干掉自我,努力将自己活成一具“德”的标本。而关于“德”的苦修,正配得上金庸先生的那句名言:

“欲练此功,必先自宫”。

对二姑姑的这段旧闻,恐怕直到今天有的读者仍会觉得太“伤风败俗”。吴组缃先生91年前写这篇小说时却并未对受到伤害、败坏的风俗道德太当回事。先生超越了这件事谈资、故事的层面,不是站在道德审判的立场上鬼头鬼脑地对其评头品足,而是在新旧交替的文化语境中对长辈的经历展开命运窥探和人性考察。小说中的“有趣”一词所表露出来的“我”对这段旧闻的态度,是强烈的好奇心、窥视欲和想象力。而这,正是正常的个人通常都会有的真实的心理反应。

四、“礼”

所谓“德”,就是大家一起来演的一出戏。不管那出戏有多烂,有多假,有多邪恶,如果每个人都能卖力地演好分配给自己的那个角色,这便是“礼”。“礼”在传统文化中具有根基性的重要意义,“礼”的系统化形成了礼教,其实质就是蔑视人性、践踏人权的一整套森严的等级制度安排和对性别、伦理、生活方式等所作的变态的迫人规定。“男女授受不亲”的“礼”,使两情相悦的二姑姑与男朋友在大好的春光里也只好躲进“冷清的后园的太湖石洞中”,去开展天性使然却被视为非礼的活动。事情败露后,“放佚风流的叔祖虽从中尽力撮合周旋,但当时究未成功”,原因很简单:叔祖的忙乱不合礼数;二姑姑的上吊属于迟来的自决。按照礼教她应该在“系裤带”的礼节完成后紧接着就去寻死,以死谢罪才算是“礼”,因为“为死者讳”也属于礼教潜规则的一部分;男朋友意外身亡后,二姑姑自縊的直接原因,很有可能是其蝴蝶梦受不了噩耗的强烈刺激而彻底破灭时作出的过激反应,但在这种大悲痛大惨烈的举动中,同时也一定隐含着对礼教观念公开进行认同的诉求,即“死给你们看!”否则,一个真心想死的人一次没死成还可以死第二次、第三次嘛,才不管你们吃瓜群众看不看呢。将二姑姑从桂花树上救下来的与其说是好心的园丁,不如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一家喻户晓的传统文化共识。二姑姑试图自缢这一几乎可以“惊天地动鬼神”的过激行为晚是晚了些,但总算是搭上了礼教的末班车,成功地跟风俗道德的“礼”达成了谅解备忘录。一出痛不欲生的悲剧逆转为十足的闹剧:“少年家觉得这小姐尚有稍些可风之处,商得了女家同意,大吹大擂接小姐过去迎了灵柩”。“可风”一词,意思是可以像风一般传播开来并形成风范。“大吹大擂”,这纯粹就是一种对礼教又一次收拾了个性的宣示和庆祝。二姑姑身着“麻衣红绣鞋”的别扭礼服礼鞋,行过“抱着灵牌参拜家堂祖庙”的大礼,皆大欢喜地“做了新娘”,礼成。从男方家公子耍过的女朋友到“做了新娘”,这是礼教中非走不可的一步程序,因为对名分的重视已到达丧心病狂的地步,三千年来的礼教又称为名教。

生活在大城市里的阿圆不懂得这些,一开始不太愿意跟“我”一起到二姑姑的村上去住,不愿达成满足长辈愿望的晚辈之礼:

“……但是阿圆却有点怕我们家乡的老太太。这些老太太——举个例,就如我的大伯娘,她老人家就最喜欢搂阿圆在膝上喊宝宝,亲她的脸,咬她的肉,摩挲她的臂膊;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一得闲空,就托支水烟袋坐到我们房里来,盯着眼看守着我们作迷迷笑脸,满口反复地说些叫人红脸不好意思的夸羡话。”

传统文化具有极为鲜明的死人文化与老年文化的性质。在这种文化的等级秩序里,死者为大,权势者次之,老者再次之,至于年轻人则通常只能熬到行将就木之际才有资格焕发青春,浓妆艳抹地拖着大音箱到广场去又唱又跳。“礼”施之于死人为祭祀,用之于权势者与老者为供养。权势者之尊属于自带,一般的老者须靠使劲做道德模范来赢得尊。一旦为老不尊,所谓文化往往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会认真计较的。例如像大伯娘这样亵玩阿圆以满足她老人家的变态性欲,以及时下流行的领导“关怀”小女子、导师享用年轻貌美的女研究生等等行径,即便对其发出了雷声大雨点小的斥责,那斥责里分明也掺杂着含量不小的羡慕嫉妒恨。

由于死者比权势者和老者还大,权势者和老者往往就会见贤思齐,很自觉地吃括号,享受准死鬼待遇。他们一到五十郎当岁便心安理得地让自己实习做鬼,在屋里挂上“难得糊涂”的黑字,在野外到处给自己看风水找墓地,为冥界生活做预备,气还没落就提前躺平了几十年。因此,大伯娘“又要我和她接吻给她老人家看。一得闲空,就托支水烟袋坐到我们房里来,盯着眼看守着我们作迷迷笑脸”也就这厢有礼了。阿圆算什么?“我”算什么,不过是这些老不死的活鬼们的供品和玩具罢了。

五、“祭”

“沿着荆溪的石堤走,走的七八里地,回环合抱的山峦渐渐拥挤,两岸葱翠古老的槐柳渐密,溪中黯赭色的大石渐多,哗哗的水激石块声越听越近。这段溪,渐不叫荆溪,而是叫响潭。响潭的两岸,槐树柳树榆树更多更老更葱茏,两面缝合,荫罩着乱喷白色水沫的河面,一缕太阳光也晒不下来。沿着响潭两岸的树林中,疏疏落落点缀着二十多座白垩瓦屋。”

如本文开头所言,“天人合一”的中国文化自觉与追求,早已使人生与其周遭环境被绑定在一起,形成了买一送一的写作输出模式。在这种写作模式里,即便想象贫弱甚或缺失,文学也自能呈现出人、物均已在场的效果。因此中国古代文学尤其是中国古诗,在以自然为表达对象这一方面,其技巧之高超,成就之辉煌,可谓世所无敌。

金燕村一带的乡野风光,再加上二姑姑早年的越轨传说,这一切,对早已看厌了“西式房子,柏油马路,烟囱,工厂”的“我”和阿圆来说格外具有吸引力。然而,当远眺逐步变为近观时,目击之处却隐隐有了些颓然的迹象,并不全然是“人,诗意地栖居”场所:

“西岸上,紧临着响潭,那座白屋分外大;梅花窗的围墙上面探露着一丛竹子;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这座村子便是金燕村,这座大屋便是二姑姑的家宅菉竹山房。”

不独是菉竹山房因之得名的竹子“一半是绿色的,一半已开了花,变成槁色”,不得不隐居在这座山中别墅里的蝴蝶梦的女主人公也不再有“和她的故事十分相称”的“修长的身材,清癯白皙的脸庞,狭长而凄清的眼睛,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阴暗调子”:

“二姑姑多年不见,显见得老迈了。”

竹子的生命力因长久点缀衬托一座别墅而半现槁色,二姑姑的精气神也因年复一年孤独的隐居而渐趋枯竭。竹子和二姑姑,都是祭品。

“‘昨天夜里结了三颗大灯花,今朝喜鹊在屋脊上叫了三四次,我知道要来人。”

对于灯芯结花、喜鹊叫跟有客人要来之间的关联,不属于这种民俗文化圈子的“我”和阿圆不见得就会相信此类自欺欺人的鬼话,尽管它们出自长辈之口。

兰花是二姑姑的丫头,“她陪姑姑住守这所大屋子已二十多年,跟姑姑念诗念经,学姑姑绣蝴蝶,她自己说不要成家的”。

二姑姑当初来菉竹山房自我禁闭,固然有承受不了巨大的痛苦和耻辱的主观意愿,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她必须配合家和族对她的迫人安排;而兰花“本是我家的丫头”,其主动加入礼教祭品行列的举动貌似愚蠢荒唐的瞎凑热闹,却暗藏着底层人生深重的悲剧意味:大户人家的小姐二姑姑好歹还能做做才子佳人化蝶翩飞的白日梦,充当礼教祭品实属对现实的无奈接受。兰花甘当礼教祭品的主动选择却是对自己根本就无望的今生之断然否定。若不是家境极度贫寒,小小年纪怎会沦为丫头?既做了卑贱的丫头,等着她的也只有当“等郎媳”“童养媳”之类的命运,甚至完全可能比这还不如。爱情缺失的婚姻,生命意义被掏空的人生,不要它也罢!如果说当初二姑姑投缳桂花树诉诸一种但求速死的悲恸了断心愿,那么兰花陪二姑姑住守菉竹山房则体现出了一种绝望至极的慢性自杀考量。兰花这一耐人寻味却每每被忽视的形象出现在《菉竹山房》里,表明程朱理学的道德忽悠不仅在大户人家中颇有势力,在底层贫民那里也很吃得开。

六、“窥”

《菉竹山房》一共写了四次意义重大的目击:

第一次是“祖母因看牡丹花,拿住了一对仓皇失措的系裤带的顽皮孩子”,从而导致了一个“人人夸说的绣蝴蝶的小姐”坠落到道德话语评判的粪坑里。

第二次是二姑姑自寻短见时“为园丁所见”,让一则群众喜闻乐见的绯闻结尾,突然逆变为一部连续剧新的开端。

第一次与第二次目击,都属于目击者意外的撞见。吴组缃先生不是那起低级趣味之辈,故写得俭省至极。而第三次和第四次目击,则属于处心积虑的偷窥。先生工笔细描,将偷窥的行为及所见描绘得纤毫毕现,仿佛读者自己亲自在菉竹山房里瞪大着眼睛想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

小说先写的是“我”和阿圆对菉竹山房以及二姑姑、兰花的偷窥。也许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真正想偷窥的,并非“我”所陌生而又能够在感官上获得强烈刺激的可见之物,而是那些熟悉里的陌生,那些异常而迫人的景象里的“鬼”。

因为“我”和阿圆要在菉竹山房选间屋子住下来,“我”之窥视便从打量这座迫人的大宅开始:

“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黯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每一进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黄色的燕子窝,有的已剥落,只留着痕迹;有的正孵着雏儿,叫得分外响。”

菉竹山房有若干进(“进”在国族传统建筑文化里就是院落的意思,一进即一个院子),规模之大,活像一种体制。那一进套着一进的结构,宛如二姑姑数十年来因自我囚禁而深不可测的心思。那众多的屋子都上着锁,让人好奇这里究竟藏有多少秘密。

“……看完了正屋,由侧门一条巷子走到花园中。邻着花园有座雅致的房,门额上写着“邀月”两个八分字。百叶窗,古瓶式的门,门上也有明瓦纸的册叶小窗。我爱这地方近花园,较别处明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说,我们就住这间房……”

这些文字看似随意,实则非常准确、讲究:它们暗示出“我”和阿圆的精神皈依跟二姑姑与兰花的文化背景的强烈反差:我们在乎个人,真实,不为难自己,喜欢“明朗清新”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事物;她们重视集体的“德”和“礼”,压抑自我,习惯处处上锁……

“姑姑叫兰花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们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地念了一套怪话:

‘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

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住。二姑姑年老还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样她老人家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又说:

‘这间邀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

“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

‘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

‘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我”的窥视目标已从作为传统文化和心理意象的院落、房间转移到了二姑姑和兰花古怪的言谈举止上。在她们庄重的话语里,蝙蝠是“福公公”,壁虎叫“虎爷爷”,每年回家的“你姑爹”,指的是二姑姑那个死了几十年的鬼丈夫。让人心里发毛的不是她们奇怪的话语,而是她们说这些话时态度和语气所表现出来的日常性。她们仿佛正在认真地跟鬼互动,对她们来说这一切都是千真万确的,对这种鬼文化,二姑姑和兰花充满了绝对的相信。

当晚大雨,“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趣殊多”。“我”哪里能够想到,很快“我”就会从一个兴致盎然的偷窥者,身不由己地变成一个鬼故事的当事人与被偷窥者了:

“……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候,雨声渐止,月亮透过百叶窗,映照得满屋凄幽。一阵飒飒的风摇竹声后,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之声。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你……听见了……没有?”阿圆把头钻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声问。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声音渐听渐近,没有了;换上的是低沉的戚戚声,如鬼低诉。阿圆已浑身汗濡。我咳了一声,那声音突然寂止;听见这突然寂止,想起兰花日间所说的话,我也不由得不怕了。”

阴间的感受已深深渗入阳世,也许,鬼并不只是传说。在一种能够将人格变成鬼格的文化氛围里,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正答着话,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声,搂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声:

‘你……看……门上!……

我看门上——门上那个册叶小窗露着一个鬼脸,向我们张望;月光斜映,隔着玻璃纱帐看得分外明晰。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鬼脸一晃,就沉下去不见了。我不知从哪里涌上一股勇气,推开阿圆,三步跳去,拉開门。

门外是两个女鬼!

一个由通正屋的小巷窜远了;一个则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着。

‘是姑姑吗?

‘唔——幽沉的一口气。”

《菉竹山房》所写的这最后一次目击,是二姑姑和兰花对“我”与阿圆的偷窥。当“我”明白了真相后,“我抹着额上的冷汗,不禁轻松地笑了。我说:‘阿圆,莫怕了,是姑姑。”

“我”之所以说“莫怕了,是姑姑”,是因为二姑姑伙同兰花来偷窥“我”跟阿圆亲热的行径固然十分不雅,此变态之举却证实了人性中的生命冲动不可能被彻底压抑的事实,同时也宣告了那种将人拟成“鬼”的文化的合法性的全面破产。我们是人,我们应该生活在人的世界里,拥抱所有美好的人类共识,而不该任由自己被“鬼”反人类的歪理邪说拟来拟去。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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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姑姑,你咋这么美啊(2)
한국어 체언 수식 부사에 대한 연구
灵秀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