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林雪虹
你还记得那时候一切总是顺风顺水的吗?来吧,让我们再扭一扭。
——恰比·却克《让我们再扭一扭》
1.玛嘉烈和玛嘉烈
玛嘉烈和我都是“以斯帖小组”的成员。这是一个新成立的查经班,所有的参加者都是女性。我去了以后才发现一个巧合之处——来的人要么是未婚的,要么就是离过婚的。除了我之外。
还有玛嘉烈。玛嘉烈结过婚,但现在单身了。她没有离过婚。她的丈夫死了,在她还没来得及离开他时就死了。
其实我不喜欢查经班。确切地说,我讨厌任何目的性太强的聚会。但出于礼貌和好奇,还有强迫性的谦卑,我还是参加了。
玛嘉烈不一样。她总是很享受。她从来不迟到,来的时候还盛装打扮,围着漂亮的针织围巾,戴闪闪发亮的大耳坠,脖子上永远有一条风格奇特、显眼的项链。那些项链都是她从赞比亚带来的。
但查经班有一个环节是我喜欢和期待的。那是“分享时光”,人们轮流分享自己的故事,讲述与当天的学习内容相关的人生经历。
玛嘉烈就是在那个环节中提到她和她丈夫的故事的。她说话时带着浅浅的微笑,语速很慢,语调很平和。那张脸轻易就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玛嘉烈讲的是别的女人的故事,不是她的。
故事里的玛嘉烈刚满十八岁,即将高中毕业。有一天,毕业会考迫在眉睫,女友们邀请玛嘉烈一起去跳舞,在考试前放松一下心情。在班上,除了玛嘉烈,还有一个也叫玛嘉烈的女孩。那个玛嘉烈约我们的玛嘉烈一起去图书馆自习,选的时间正好是舞会举行的时间。玛嘉烈陷入到选择的痛苦之中。她犹豫不定。那个玛嘉烈是她喜欢的朋友,但她又实在抵不住狂欢的诱惑。
在图书馆和舞厅之间,我们的玛嘉烈最终选择了舞厅。那天晚上,她遇见了一个男人。玛嘉烈和那个男人欢快地跳起舞来。离开舞厅后,他们开始约会。玛嘉烈和那个男人很快便坠入爱河。不久,玛嘉烈怀孕了。她几乎是仓促地嫁给了那个男人。
“我去派对了。”玛嘉烈说。她说时仍然带着浅浅的笑容。
當玛嘉烈在娓娓道来那场注定将改变她的命运的舞会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玛嘉烈和她未来丈夫跳舞的身影。他们跳什么舞呢?摇摆舞?摇滚?查克·贝里还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
就像人们所熟知的那些婚姻悲剧一样,玛嘉烈的遭遇一点都不出奇。她生下了一个女儿,早期的婚姻生活过得还不错。后来,她的丈夫酗酒,并开始对她施暴。玛嘉烈的丈夫身强力壮,打她时几乎是把她往死里打的。
玛嘉烈的故事终止在她丈夫的死亡上。她的丈夫死了,于是玛嘉烈终于能摆脱他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玛嘉烈带着她的女儿从卢萨卡来到中国,先是去了济南和天津,最后在北京落脚。人们会说这是成功的北漂,我想玛嘉烈也是这么认为的。
使我纳闷和好奇的是玛嘉烈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她的丈夫是怎么死,还有什么时候死的。我不自禁地揣测、想象那个男人的死亡。感觉他死得很神秘。没有人开口问玛嘉烈。在这种场合问这样的问题显然是不合时宜、不礼貌的。“分享时光”不够长,而且说到底这并不是重点。在那个时候,人们需要做的几乎只是倾听,而不是提建议或问问题。
这个带有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味道的故事令我着迷、困惑和恐惧不已。“如果不是因为那场舞会,我就不会认识我的丈夫。如果我听从了玛嘉烈的话,去图书馆,而不是舞厅,就不会有后来的生活了。”玛嘉烈说。
玛嘉烈结婚时才二十岁。她甚至来不及想好该如何安排自己的成年生活,来不及找工作。不过,所幸她后来上大学了。我没有问她后来有没有上大学。我想她一定是上了,要不然她不可能在中国当一名英文教师。这年头再也不像从前了,你必须至少拥有大学文凭才能在这里过上体面的生活。
玛嘉烈在这里融入得很好。她参加了更多的教会活动,打扮得越来越时髦,也越来越自信。她是个背负着宣教使命的信徒,常常将信仰挂在嘴边,还热心地邀请人去教堂。当她说“教堂”(Church)时,我总听成“改变”(Change)。
“我要去教堂。”(I am going to church.)
“我要改变了。”(I am going to change.)
多么希望我也有“另一个玛嘉烈”,在我即将做出鲁莽、错误的选择时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给我另一种选择和可能。但是,当那个玛嘉烈真的出现,坚定地张开双手挡在我面前,我又是否真的会听从她,而且是义无反顾地?
2.姻缘线
我总是为戴维的婚姻感到悲哀不已。
戴维几乎是仓促地把自己嫁给了拉古纳。婚后她搬到杨桃山,住进拉古纳那座浅蓝色、破败的水泥房子里。杨桃山比我们的丫曳镇大,但是举目望去,只能望见一片又一片的杨桃园和仿佛没有尽头的山坡。戴维只是从她住的小树林搬到了另一座更大更深的树林。
戴维每天还是会回到丫曳镇。她在丫曳镇帮父亲卖普度玛央和卖自己做的花环。拉古纳坚持每天送戴维回丫曳镇。他不喜欢戴维一个人搭公交车。他喜欢戴维坐在他的摩托车的后座上,被他悠悠地送到丫曳镇的主街上。那辆摩托车其实是戴维父母送给戴维的唯一的嫁妆,不过被拉古纳占为己有了。
拉古纳在丫曳镇主街最繁华的地方——典当行前面的一小块空地摆他的算命摊。他从他的父亲那里继承了这项绝活。他的工作搭档——两只虎皮鹦鹉也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正午日头最炎的时候,拉古纳会喂两只虎皮鹦鹉一小撮谷粒,然后用白布罩住鸟笼,背着手昂首阔步到戴维的摊子,吃戴维为他准备的午饭。
我偶尔会在回丫曳镇处理事情时顺道去看望戴维。戴维长得越来越像她的母亲,手背上有漂亮、繁复的海娜手绘,眉间贴了一颗艳红的吉祥痣。她和拉古纳似乎无时无刻不在嚼槟榔。戴维的花摊也卖槟榔。她一边嚼槟榔,一边编织花环。拉古纳在旁边看着或打盹儿。心情舒畅时,拉古纳会拨弄戴维的那些茉莉花,用它们逗弄戴维和路边的野狗。
我在几年前的屠妖节去过杨桃山。日光稀稀疏疏地穿过枝叶洒落在拉古纳的房子上,处处弥漫着潮湿的泥土的气味和幽幽的果香。黄狗在啃食熟透的杨桃。几个妇人捧着鲜果和糕点朝穆如干庙走去。戴维的儿子和邻居家的男孩赤裸着身子跑来跑去。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熟悉,使我想起戴维在少女时代住过的那所深藏在油棕园里的房子。
戴维急匆匆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呼唤儿子回家穿衣服。拉古纳不在家。刚才戴维和他吵架,他又动手打她了。
我和戴维母子一起走向穆如干庙。
“我再也受不了了!”戴维一只手抹眼泪,一只手紧紧抓着儿子的手。她深深地叹息着,疼痛的身体里有挥之不散的忧伤的灵。
“我还能怎样呢?”戴维摇着头说。
“我们说过不知多少次了。你可以离婚呀。”
“你不懂。这是命啦。”
“这哪里是命!”快到穆如干庙时,眼见我们的声音即将被从庙里传来的鼓乐声淹没,我气急败坏地说,“你去拜一下你的神,请它不要让你再受这样的苦了!”
戴维哧哧地笑起来。她就只会这样笑。
这哪里是命。这命运是拉古纳强加给戴维的。
拉古纳曾经为我算过命。当时那男人正盘腿坐在他那块满是油渍的白布上,边吹口哨边盯着路过的人。
“来,让我看一下。”
拉古纳打开鸟笼,放出一只搭档,等着它选出命运解说卡。
像是知晓了什么秘密似的,拉古纳煞有介事地挺直腰板说道:“你应该早点结婚。你很快就会结婚的。让我看看你的手掌。”
他皱着眉头端详起我的右手心。
“你的姻缘线离手指太远了!这样的女人薄情寡义,只顾自己,事业心太重。”拉古纳摇摇头,撇了撇嘴,“女人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我模仿拉古纳,摇摇头,撇了撇嘴。
“我不信这些。我读这么多书就是为了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破地方。”
“你知道什么!你应该早点结婚。现在改变命运还来得及。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啊。看看戴维吧。”
看看戴维。我不知道拉古纳这话是什么意思。戴维也不知道。
“他总是骂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拼命干活,我们吃什么?吃什么?”戴维曾这样对我说。
我从来没有问戴维是否后悔嫁给拉古纳,是否有那种追悔莫及的痛苦。每一次挨打后,戴维总是很快从泥地上爬起来,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走进厨房为拉古纳和孩子做饭,或是到杨桃园摘杨桃。她确实是永远在埋头苦干,一刻也停不下来,而人们想看、看到的却只是一个平凡又伟大的女人。
日头落下去,拉古纳从他的算命摊上站起来,卷起泛黄、皱巴巴的白布,懒洋洋地瞟了我一眼,说道:“我要回家吃饭了。等你下次回来,我再帮你改变命运。”
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也无法这样做。他以为他是谁?
3.像一阵风,像一阵风
我洗澡时,梅姨总爱倚着门和我说话。
我们的浴室又破又暗,地板的马赛克砖掉了好几块,夏天的时候墙角会发霉,冬天冷风总从合不上的门吹进来。门合不上是因为门边放着一台崭新的海尔洗衣机。梅姨挂了一块印着牡丹的红门帘,对着门帘后面的我说话、微笑和落泪。仿佛她正坐在告解室里似的。
我小心翼翼地向墙角挪动,避免踩到纠缠着的头发,黏糊糊的排水孔,避免碰到梅姨挂在晾衣绳上的黑色胸罩。还要提防梅姨瞥见我光溜溜的身体。雾气蒙蒙,我冷得直哆嗦,梅姨的声音听起来湿润又娇媚。
梅姨的脸颊浮现潮红。她和老赵去玫瑰舞厅跳舞了。最近她和老赵经常约会,白天去舞厅,晚上去公园。去公园也是为了跳舞,他们就是在那里跳交谊舞时结识的。
“老赵是那个高高瘦瘦,头有点秃的吗?”我忘了哪个是老赵了。
“那是老王!老赵是扎马尾,搞照相馆的那个。他比老王还会耍。”
和男人约会,梅姨在乎的是对方会不会玩。跳舞,溜冰,摄影,钓鱼,什么都行。她渴望的是愉悦。
我们巴不得她日日夜夜都快活。这样她就不会对我们哭丧着脸,抱怨猪肉和白菜又涨价,说人生很艰难,我们的房租太便宜之类的话。那样的浴室和弥漫着烂梨的陈腐气味,夜里硕大的蟑螂在厨房张牙舞爪。
在学跳交谊舞以前,梅姨就是经常这么做的。她在每个房客面前追忆过去的生活。她怎样从怀化漂泊到北京,怎样被雇主的儿子看上,怎样在去医院的途中生下女儿慧慧,丈夫因心肌梗塞猝死的过程,这座房子怎样差一点就落到婆婆的手里。有些事情我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怜的梅姨。
眼下她正春风得意。那件新买的粉红色连衣裙紧紧地包裹着她匀称的身材。她刮了腋毛,还涂了菲菲的睫毛膏和口红。菲菲是住在对面的影视化妆师,随性、邋遢,梅姨喜欢到她的卧室试穿衣服,她们俩会像过家家那样把衣服摊放在床上,穿了脱,脱了又穿。菲菲会为梅姨修眉或敷面膜,还会送她一堆护肤品试用装。那才是梅姨心目中的理想房客。
“阿姨漂亮吗?”出门前,梅姨会这样问我。她笑盈盈地望着我,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纹。看得出来那是一双曾经妩媚又勾魂的眼睛。
“老咯。”梅姨夸张地叹了口气,继续微笑着。然后她模仿电视里的舞者跳起舞来。前进。后退。库卡拉恰。
我常常去公园看梅姨跳舞。梅姨的房子在公园后面,要爬一段又长又陡的土坡才能抵达。那时我不是刚离开图书馆,就是刚从朝阳区回来。我在朝阳区给一对兄妹当家庭教师。我精疲力竭,没法走下去,只好坐下来看梅姨跳舞。
尽管夜色迷蒙,我依然瞬间就能发现梅姨。梅姨挺直胸膛,转圈时手臂举得高高的。她很少说话,偶尔才会看一眼面前的舞伴。但她从头至尾都微笑着,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对方的步伐。
曲终人散后,梅姨回到家中,从厨房端出来一碗银耳悉尼汤,一边喝,一边兴奋地说个不停。
“今天我只和老張一个人跳。那老头有够色的。他老说我漂亮,还约我明天去西单玩。”
“那你去吗?”
“去呀,有人请客,干嘛不去?”
“你觉得老张帅不帅?”最后她问道。
老张。老王。李先生。小陈。那些像风一样的男人。
这会儿是老赵。我终于想起他的样子了。
那个午后,那个闷热、慵懒的盛夏午后,我从午睡中醒来,心头空荡荡的。走廊上回荡着从梅姨的卧室里传出来的清亮歌声。晚风中有你我的梦,风中借来一点时间紧紧相拥。卧室的门半敞着,光影中有个男人在跳伦巴。男人梳着一头油亮的马尾,穿着黑色高领衬衫和黑色喇叭裤。他闭着眼,尽情地扭摆着。他的腰身很柔美,胯部摆动时双腿就像两尾滑溜溜的黑鳗。我躲在阴影里看他。忽然他睁开眼,对我笑了笑,然后撅起嘴巴,飞速地向空中抛了一个飞吻。
4.南方新娘
“哪儿有什么婚礼呢?不过是大家坐在一起吃顿饭罢了。”这些年来,每当有人问起我和我丈夫的婚礼,我都会这么回答。
回想起来,我才恍然忆起我和我丈夫结婚那天,清水城一整天都下着绵绵阴雨。从民政厅出来后,我们请一个路过的男人为我们照了一张相。那天我穿着浅灰色的帽衫,一阵冷风吹来,我匆忙戴上帽子,衣服不小心被雨浇了,东一块西一块的,尽是水渍。清水的雨还有河经年累月都是带着淡淡的泥土味的。
照了相,我丈夫激动地抓住那个男人的肩膀,不顾对方惊讶、尴尬的微笑,大声说了几遍“我们结婚了”。男人离开后,他又拦下别的人,一遍遍地说着同样的话。
我们搭公交车回到清水的南边。我丈夫的家就在那里。从那里继续往南走,不久便会走到一片榆树林的边缘。那是个很荒凉的地方,从前我们经常在那里游荡。“穿过这片树林就到一个叫柏树坪的小镇了。”第一次在那里散步时,我丈夫指着那片榆树林对我说。“那里有什么?柏树吗?”我问。“也许吧。”我丈夫笑着说。
我们没有去我丈夫的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朝鲜族经营的韩餐馆。我丈夫的父母已经在那里等我们。饭馆里热气腾腾,烤架底下的木炭散发出火红的光。那是我们第一次一起下馆子。我丈夫的父母没有下馆子的习惯。
“太好了呀,你们终于结婚了。”我丈夫的父亲长吁了一口气,笑着说道。
“来,我跟我儿子喝一杯。”我丈夫的父亲从家里带来了一瓶红星二锅头。我丈夫刚喝下半杯,他的父亲已经给自己倒第三杯了。
“哎,爸爸真为你们高兴。我儿子成家了。可惜爸爸没本事给你买房子。咱家就是穷啊。”他用一只手揉搓脸,然后带着一丝歉意,腼腆地笑着说道。在柔和的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脸看起来更加疲惫,额头上的皱纹又深又暗。
“哎呀,你爸老是对这事儿过意不去。今天咱们应该在家里吃饺子,外头的饭不卫生,还不便宜。”我丈夫的母亲说。
“以后你们经常回来,我们给你们包饺子。什么时候想吃就回来。小冯他们南方人不会包饺子。”我丈夫的父亲说。
“吃什么都行,我不挑食。”我丈夫说。
“要是胤文会包饺子就好了。唉,他也没好好学。他从小就什么家务活都做不好,我们也没怎么教他。”我丈夫的母亲笑着说道。
“没事儿,家务活不难,很容易解决。”
“是吗?”我丈夫的母亲吃吃笑起来。
晚餐才开始没多久,我就后悔来这里了。不是饭菜的缘故。那里的食物很可口,也很新鲜。是我丈夫的父母的缘故。他们显然没法适应眼前的食物。它们要么太冷,要么就是辣得难以下咽。还有,他们似乎也不怎么享受在饭馆用餐这件事。在餐桌上,我丈夫的父亲显得局促不安,不时瞥一眼路过的人或邻桌的顾客,而我丈夫的母亲则不停地抱怨菜量太少和价格太贵。
离开饭馆前,我丈夫的父親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红包递给我们。
“这是我和你妈给你们的结婚礼物。”
“没多少钱。”我丈夫的母亲笑着说道。
“咱家三代人娶媳妇都是空手套白狼呵。”我丈夫的父亲尴尬地笑着。
一股寒意忽然袭上我的心头。我冷不防哆嗦了一下,随即直起身子,换一个更舒服的坐姿。我还保持着一样的笑容,得体、矜持,看似怀着善意的微笑。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丈夫的父母。一个体贴、顺从的新妇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对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从此将被视作家人的夫妇面前,多么熟悉的场景。她是否准备好去面对未来那些可见或不可见的快乐、考验、试探、诱惑及裹挟?“无论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我将爱着你、珍惜你,对你忠诚,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在走向旅店的途中,我们打开了那封红包。五十张崭新、号码按顺序排列的一百元钞票散发着迷人的气味。
“我们该怎么花这笔钱?”我丈夫问我。
“拿去交房租,剩下的钱还能花半个月。”那时我们刚从研究所毕业,在金台西路租了一间窗前有石榴树和丝瓜棚的老房子。
月光下,我和我丈夫并肩走在人烟稀少的马路上。不经意间,我的脸上又浮现出在饭馆里的笑容。我们继续默默地走着。其实,只要稍加留意,任何人都能一下子就看穿我,看见隐藏在微笑背后的东西。那都是些什么呢?虚荣心,坚不可摧的虚荣心。还有脆弱、不堪一击的自负和顽强的自卑。它们竟这样完美、巧妙地交杂,在我体内野蛮生长,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5.不必要的恐惧与忧伤
要不是那封邮件,这个时候嘉雯会在厨房里准备午餐。午餐吃什么呢?也许是咖喱牛肉炒饭。西红柿肉酱意面也不错。总之越省事越好。
收到邮件前的几分钟,嘉雯在阳台上晾床单。天气很好,她站在窗前晒太阳,俯瞰着大街上往来的人们。玻璃窗上沾满了尘土和水渍。该擦窗户了,她想。
邮件令嘉雯激动不已。那是来自纽约新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个秋天,她会在那里学创意写作。她心跳加速,双手颤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封信。
然后她决定出门吃午餐。
的确春光明媚。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梦幻般明亮。树丛间传来灰喜鹊悦耳的叫声。河边的海棠花已经绽放了。几天前嘉雯竟然没有察觉到。
她步行到法派,吃了三明治和柠檬挞,饭后还要了一杯咖啡。她一边喝咖啡,一边想着要不要去花市买一束花。
嘉雯没有告诉绍鹏邮件的事。她想此刻绍鹏也许正在开会(“他一定是在开会”)。她没有给他打电话。
无需通电话,嘉雯也能猜到会发生什么事。她已经能预测绍鹏对这个消息的反应。一切尽在意料之中。
先是诧异。
“你确定这是你要的吗?”绍鹏会小心翼翼,试探性地问道。
“你想清楚了?”在嘉雯开口回答以前,他会进一步问道。
这次不会这样了,嘉雯告诉自己。绝对不能。
去年冬天,当嘉雯得知绍鹏要去纽约出差时,她瞬间感到失落、愤懑不已。当时他们正在厨房里吃晚餐。
“只是一个星期而已。”绍鹏说。
“你看你的工作多好,还有机会出国。你以后别再抱怨你有多艰难了。”嘉雯忍不住嘲讽道。
“我到了那里还得忙着见各种人,根本闲不下来。”
“那你还想怎样?”嘉雯停顿了一下,“我从来没有……”
话没说完,嘉雯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哗哗地夺眶而出。
绍鹏皱着眉,担忧地望着她。嘉雯的盘子里都是被捣得支离破碎的饺子。
“我才是该去纽约的那个人。”嘉雯低着头喃喃自语。我才是该去纽约的那个人。
嘉雯一直想去美国。纽约或旧金山。她崇拜琼·狄迪恩和帕蒂·史密斯。她想写小说,想成为一个作家。为什么不呢?看看自己究竟能走多远。虽然她的职业在很多人眼里和作家并没多大区别。她在报社当记者,有自己的公众号,偶尔还会写点影评。她有几篇文章还挺受欢迎的。
可当她开始尝试写小说时,情况就不一样了。她感到举步维艰。绍鹏的声音始终萦绕在她耳边。
“我才不读那些小说。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呢?”当嘉雯和绍鹏谈到某个刚出道的作家的小说时,绍鹏说道。
谁知道他是怎么看我写的东西的,嘉雯想。
后来,嘉雯想参加一个洛杉矶的创意写作营,她把这个想法告诉绍鹏。才聊了没多久,他们便吵了起来。
“你当然可以去,我只不过是说我的想法而已。我认为伟大的作家没有一个是靠那些胡里花哨的创作营成功的。”
“又来了。伟大的作家!我又不是想成为什么伟大的作家。”
“我只是担心这次你又会半途而废。你知道你动不动就放弃。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想被困在这里。”
“你害我越来越怀疑自己了!”最后嘉雯冲着绍鹏咆哮道。
他们才刚结婚一年。短暂的一年里,这样的争吵越来越频密。虽然吵架之后总会有那么几天的相安无事,甚至是仿佛从天而降的幸福,但嘉雯总是能闻出那是带着血腥味的甜蜜,脆弱、虚假,令人绝望。
看着那张脸,嘉雯想的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如此什么呢?
平庸。她差一点就让这个令人沮丧的词脱口而出。
她當然也有过那个可怕的念头。有时候它甚至会一天闪现好几回。那个时候嘉雯会感到不寒而栗,迅速将它压制下去。
嘉雯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着。时间尚早,她并不急着回去。她停下来,倚着墙抽烟。一个女人经过,看了她一眼,她盯着那个女人,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
谁能料到会这样呢?就在昨天夜里,嘉雯还在为将来感到苦闷不已。眼下她想的只有自己的未来,不再是两个人的未来。眼前有那么美好的生活在等着她。她发誓这次无论如何都将披荆斩棘、孤军奋战。没有人可以阻挡她奔向她的远大前程。哦,那谜一样,什么都无法确定的美丽人生。
6.就像那年夏天
如今他们已经老了。冬天,绍鹏病了一场,在医院住了几天,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他比从前更瘦了,脸颊凹陷,嘴唇周围的胡茬子又硬又白,下巴尖尖地突出着。他眼圈发黑,那只左眼越来越斜,看起来更漠然、执拗,也更惹人注意和同情。尽管这样,他说话还是尖酸刻薄,不留情面,甚至比以前还要招人讨厌。
“你现在真的成了死老头了。”当绍鹏怀疑是邻居家的小孩故意踢翻他们的仙人掌,于是每天傍晚躲在窗帘后面,准备将对方逮个正着时,嘉雯嘲笑道。
他还拾破烂。这是嘉雯最无法忍受的。原本就逼仄的阳台俨然成了一个垃圾回收站,堆满了过刊杂志、食品包装袋和从路边捡回来的瓶瓶罐罐。如果不是因为要晾衣服和浇花,嘉雯是绝对不会靠近那里的。
嘉雯不会承认自己已经年老色衰这个事实。虽然她的身材越来越臃肿,脸颊和两只乳房都松松垮垮的,膝盖偶尔会咯吱响,恼人的白发还时不时地窜出来。她还在坚持染发,每次都悄悄地在浴室里染,好像真的有人会在意这件事似的。所以当她看到头顶上又冒出白发时,不禁感到沮丧和有点气急败坏。
“怎么这么快就又长出来呢?”
嘉雯不再坚持的是挂白窗帘和为他们的床铺白色的床单。她已经懒得维持每周清洗床单的习惯了。是啊,那是多么容易脏的颜色啊。稍不留神,床单上就会有汗水、精液或经血的痕迹,不马上擦洗的话就永远清除不掉了。还有那白窗帘,沙尘暴过后总会沾满尘土,暴雨过后则是星星点点的雨渍,这些都曾经令嘉雯深受困扰。从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会选择白色的床单和窗帘的。放眼望去,整条古海道上就只有他们家挂着白窗帘,那一抹白色在花花绿绿,堆放着各种杂物的窗户中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太招人耳目(在有些人眼中却是招摇过市)了。
至少有一个习惯是他们俩到现在都还在坚持的——在河边野餐。周末清晨,嘉雯早早地就醒来,趁绍鹏还在熟睡,轻手轻脚地在厨房做三明治和煮咖啡。等绍鹏睡醒时,三明治和咖啡就已经在便当袋里了。然后他们会下楼,绍鹏有时候会需要嘉雯搀扶着他,不紧不慢地走向河边。他们会在那里坐上一两个小时,中间会站起来活络一下筋骨,散散步或是站着看人钓鱼,偶尔会和碰见的熟人寒暄几句。
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嘉雯却一度厌恶至极。吃饱了吗?出去啊?最近不怎么出差吧?晚饭准备吃什么呀?很久以前还有这样一个问题——你们什么时候去柏林?
柏林。
再也不会有人提到它了。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它。那座城市已然消失。嘉雯自己也不再提起它。
打从搬到古海道的第一天起,嘉雯就清楚知道再也不会有什么“柏林”了。如此龌龊、死气沉沉,令人绝望透顶的街区,你还能有什么指望呢?
那是盛夏,最热的三伏天。走在街上,嘉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到处都是苍蝇。它们在水产店、西瓜摊和狗粪上疯狂飞舞。几周前来看房子时,这里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是幻觉吗?还是记忆出问题了?嘉雯禁不住嘀咕起来。
他俩的衣服都湿透了。很快鞋子也湿了,因为他们都一不留神踩进了一片水坑。
“热得跟狗似的!”
“新生活”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那个预料中的结局真的从天而降。那个嘉雯早就预见的结局。它之所以姗姗来迟,只不过是因为长久以来嘉雯一直在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地坚守阵地。
他们最终没有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那就是他们终于学会了如何相敬如宾。就像他们的父母那样。
一切看起来不都好好的吗?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天热得人心里发慌。这简直比乌拉港还热,嘉雯想。他们已经把剩下的咖啡喝光,却还不想回家。他们在河堤上坐了很久。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突然悄无声息地降临。嘉雯珍惜这种没有互相折磨和没有虚情假意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使她感到平静,尽管他们的日子还是举步维艰。没关系,不要紧,她已经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了。她深信爱能战胜一切,就像那年夏天。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