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航

2023-11-15 06:02祁小鹿
滇池 2023年10期
关键词:师哥木匠

祁小鹿

高耸的山脊如史前巨兽的两扇肋骨,层层密密铺陈而进,至最里椎骨般合为一体,猛挺直竖起。山角处魆黑石崖层缕毕现,寸草不生。山腰呈黑褐色,大片低矮草木匍匐其间,似乎已被深秋的朔风洗刷尽原本的颜色。两脊已收割的农田如灰黄色补丁,在大片弃耕已久的荒田中,异常醒目。山脊间依稀可见散乱分布的屋舍,低矮、深于草木的褐色,像从泥土里生出来的蘑菇。

一座依势山形而建的大型水库,中央深澈湛蓝,边部透亮泛白,接近周边山色。如一只疲惫的马躺卧于浑然梦境。他刚被一辆大巴吐纳,站在高速路紧贴山腰的那侧。大巴很快匿迹于层叠的山脊间,再无车辆驶过,天色沉寂,一条细流从山间流出,无声地融入水库。

他轻推公路旁的栅栏,跨上隐匿在草木的小路。地势渐渐拔高,底下植被越发丰茂,只那条细流还在其中若隐若现。他再转身,视角不复先前完整,水库已被右侧山壁遮挡大半,余下一半犹裁割齐整的绿色琥珀。他心情急切,只看一眼,复转身继续向前走。脚下小路渐渐平坦,路两旁的树高大起来,举过头顶,黄色树叶如蜡纸,在微风里颤抖、打转,无声落到脚下。

走到垭口,他已大汗淋漓,呼吸不畅,明显感到氧气稀疏。一座简易的水泥桥,立在细流之上。他率先注意到桥那侧雕塑般沉静的黑马,和坠在笼头两边的白色纸花,后才看到立在旁边的老人。他头戴白布缝制的简易孝帽,黝黑脸庞上凝着悲忸。眼神交融的那刻,老人细小的眼神似乎挤出一丝笑意,只一瞬,脸庞变为原貌,比先前更肃穆。他不知道他名字,想来是众多的本家叔叔之一,便叫一声“阿嘎”,算是打了招呼。老人点头应着,从他手中取过背包,放在马背上。马身子明显倾斜了一下,即刻温顺地挺起背。老人似乎也讶异他背包的重,但并未说些什么,只牵着马向前领路。

他们沿着细流向前走,屋舍渐渐繁密起来,只是大多在山腰处,年久失修,老者门牙般在朔风里轻轻晃动。还有一些房屋和大门尽拆,只留下后面的围墙,魆黑的烟迹如茂密藤蔓遍布其上,铁丝网无力地围在前面,内里长满荒草。再往前,屋舍渐少,铁丝网多起来,旁边偶立塑料帐篷。他才意识到,这是牧人的短暂居所,为了方便过冬。

视野越加逼仄,细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从身旁消失。他们几乎在走山路。他呼吸越发急促,脑袋中如飞入一只雄蜂,嗡嗡地叫。

“爬上这个坡,俄宝图就到了。”老人看出了他的异样,回过头说。

他点点头,努力跟上老人的步伐。俄宝图,是父亲的故地,于他却是一叶无根的浮萍。他只在幼时来过几次,都是夏季,山水皆是柔和的样态,全无此刻的粗粝。如果一年前,父亲不坚持独自回到此地,他亦如多年,将这里遗忘于繁忙的事务中。

老人突然立在前面,暮色中,与马一同融于草木。他向前走了几步,视线忽而开阔,远处小村影影绰绰的轮廓出现在眼底。一两点灯火亮着,如星点漂浮的萤虫。

“你阿爸想学会游泳,却没料到从马背上摔下来。”老人意味深长地说,仿佛在追溯他父亲的一生。又侧眼看一眼身旁的马,将轻轻的责备落在它身上。马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仰天嘶鸣,半晌才变为沉静模样。

他却在心里琢磨老人口中的“游泳”一词,幼时他便知,这里只有“打脚戏”的说法。打脚戏只属于男孩子的游戏,将小河围一座小池塘,纵身于泥水中,打闹到筋疲力尽,才用流水洗干净身体,穿衣服回家。他无法想象父亲——一个佝偻着身子、年逾六十的老人游泳的场景。

他们继续向前,小村的面貌渐渐变得清晰,稀疏的记忆忽而在他心底复活,如一小束火苗,猛地擦亮。他望见了老屋,在最西头的山腰上,空落落地亮着。

火托举起歪斜的大门,他跪在火前,不断往焰头添纸。院里陆续有人走过,土色脸庞并无太多表情,与农忙时的平实神情里透着一丝紧张一致。偶有人抬头看一眼外面,与他目光对接时,他觉得对方熟悉却叫不上名字。

院中暮色四溢,他从模糊移动的人影缝隙处拼凑出两根木头,一粗一细,近三米长,高悬在地面。仿佛两条盲目的鱼,在枯河里妄自游泳。所有烧纸被添完,火焰携着灰烬升起来,向四方飘去。那两条鱼也隐没于黑暗,再也不见踪影。

父亲背靠墙坐在中堂的一张方桌上,身上绑满了白布条,双腿曲着,手臂托在頜下,仿佛被长蟒蛇缠作胎儿状。父亲的头上套着白布缝制的袋子,上身披着斗篷式的丧服,下面围着黄色的围裙。像神秘的王,也像幼时村中嬉戏的玩伴。

村人渐渐隐匿于夜色,空落落的院子只他和父亲两人。他在父亲面前笔直地跪着,两具肉身同样倔强。黎明将近时,他却抱着被锯子拉过般酸痛的膝盖陷入梦境。

他梦见一颗雷滚下来,将一棵大树劈为两半,树下的一只牛犊在一阵烟雾中遁形。他没听到雷鸣,只看到那颗巨石般触目惊心的雷。烟雾褪去后,地上留着麦场大的黑疤,中央挺立着一棵枯树,扭曲的手臂般直指穹宇。他看到阿吾,那个最会种田的男人,在对面寂寥的荒草堆里一边烧纸,一边祈求上天把他的牛犊还给他。从远处围上来的村人替天给了他回答,牛犊替你还债去了。债?阿吾茫然地望着数不清的面孔,慢慢向山那头走去。阿吾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些面孔也消失不见。他鬼魂般在空了的村庄游荡,从一个房门出来,又爬入另一个窗户,他看到灶台上飘起的蒸汽、杨树下偷食的麻雀、满山跑的牛羊,就是看不见一个人。他飘到落下过巨雷的地方,那里灰迹如新,而边上荒草疯长。他再一次看到了阿吾,原来他偷偷回到这里,等他的牛犊从天上落下来。你的牛犊早已炸毁了,他冷静地告诉阿吾。怎么会呢?你看,阿吾憨厚地笑着,让他向后看,那树枝上倒挂着我牛犊的犄角,它还在长。我第一次发现时它只有蘑菇大,现在它已经拳头大了,很快就能长出一颗头、一个完整身子。他转身,却看到一条黑狼从枝杈间猛冲出来……

“你做坏睡梦了?”眼前赤脸膛的男人笑着问他,平实的脸庞几乎与梦中的阿吾无异,但他在他眉眼处看到了熟悉的波纹。

“阿嘎——”几乎同时,大脑扫描到昨天傍晚的记忆。

老人跪在房门外,将一把纸添到灰盆里,打开打火机让悄然熄灭的火复燃。两个半大男孩顺从地跪在他身后,磕了三个头后,悄没声息跑到院子外,再不见踪影。

渐渐亮起来的天光里,两节赭红木头尤为醒目。中间站着个身形枯索的老人,身着表面斑驳的羊皮袄,暗黄羊毛从抱在胸前的袖筒和下襟冒出来,仿佛落水者面对两具漂浮的独木舟不为所动。听到房门声响,老人忽然抬头,黝黑紧实的脸庞被一双充溢流光的眼睛点亮。他记得这双眼睛,自然记得眼前的人——宋木匠,年轻时和父亲跟同一个木匠学手艺。父亲学了半年,凑了学费,便丢了手里的家伙什儿。宋木匠踏实学了三年,成了方圆十里最牢靠的木匠。

“宋阿嘎,你多费心。”他走上前招呼,知道宋木匠要做父亲最后的屋舍。

宋木匠眼睛跨过他,只望着门里再也站不起来的他的父亲,眼里的流光变得沉重难挡,从眼角处决堤,直扑到下颌。

午间,老人骑着那匹黑马请来了阿岱尔,念长生经的道士。阿岱尔穿灰长布袍,头戴黑方布帽,帽顶落到脑后,浑身遍布疏落的气度,犹如寂荡无依的山人。

他知道阿岱尔,不是源于幼年稀疏的记忆,而是阿岱尔以民间故事的讲述者在猫耳上的微小热度。猫耳是近年来暴热的直播平台,身怀一技或游手好闲者都趋之若鹜。阿岱尔是前者,虽与听众隔着一道屏幕,却从来穿戴整齐,桌上放一只盛茶的小龙碗,手里摇一把竹扇,讲到兴时,便咂一口茶,很有古代说书人的气势。父亲那时住在城市,常打开猫耳,听阿岱尔用家乡话讲故事。他偶尔瞥一眼,听一两句,那些陈旧无稽的故事,总没办法长时抓取他的注意力。父亲却沉迷其中,甚至根据阿岱尔的讲述,拼凑出一座古城近百年的历史。直到一年前,父亲执意回到故居,连同阿岱尔和那些藤蔓交织的故闻一齐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阿岱尔从马上轻盈跳下,左手举着本破旧的经书,右手摇铃,一趋一步向院里迈入。四下里忙碌的人纷纷让步,他走到中堂,跪着添一把烧纸,即端坐在房内早已备好的方桌,专注地念经。朗朗近乎唱诵的声调,如纷纷扬扬的灰烬,扑到每个人的身上,无所察觉的哀悼很轻,却挥之不去。

劈开了的木头整齐码放在院子里,如鱼刨出的五脏六腑盛于巨大案板。宋木匠手起刀落,动作飞快,毫无一丝犹疑,仿佛心怀一把尺子。零碎的木头不断拼凑出一把灵轿的轮廓,背高近一米,两边扶手厚重,落手处雕刻着猫儿头,线条简洁却庄重,近似房梁上的惯常的雕刻图案。

他曾听父亲说起灵轿更为贴切的名称,三座大房——仿佛生死那际,仍可背负居所,随处归乡。

漫漫扬扬的诵经声不绝于耳,黎明时的梦始终吊在他的心口。阿吾?他努力想在匆匆出入门口的脸庞中找到对叠的眉眼,直到夕光渐渐从山脊消散,也没有看到。

阿岱尔已脱下那副道士行头,一身灰白中山装,仍有疏离人群的气貌。他一边喝茶,一边吃丧宴留备的饭菜,几个已无事可劳的村人,也围坐下来,刷手机或吃两口菜。不知谁说起猫耳,大家突然有了兴趣,让他讲讲故事。阿岱尔慢条斯理地喝水,缓慢吞咽,好半晌才说:“可没新故事了。”

“旧的也行。”“旧的好,我们就爱听旧的。”……

这时,阿岱尔再抬头,看到眼前密密匝匝围满了人,赤脸男人、围头巾的女人、跨到那几人怀里的小孩,忽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虽在猫耳有了些听众,却从不曾和这样翘首以盼的神情相对。

阿岱尔一口气喝完手里的茶,把茶碗往前推推说:“那就讲一个吧,不过得换张桌子,饭桌上可不行。”

“师父进屋讲吧,大家都进来坐会儿,这几天真累着大家了,都好好歇歇吧。”他起身招呼他们。

阿岱尔端着茶杯往里走,其他人有的跟在身后,有的急急往外面走,去放东西或干完手头的事。他去火房,提一壶滚烫的茶,拿几只碗,进去时,大家已在炕上坐好,阿岱尔在中间,被密实的身影彻底遮挡。一个年轻人提过他手里的茶壶,招呼伙伴拿碗,硬刨开一条缝隙,给坐在最里的老辈和阿岱尔添茶。他坐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阿岱尔的声音比诵经声快不了多少,徐徐弥漫在房内,仿佛一条匿迹的蛇,轻轻噬咬着他的耳朵:

明朝洪武年间,中原百废待兴,一派欣欣向荣。吐蕃治下的朵甘部和关西仍连年纷战,民不聊生。一日,朵甘老爷率一众骑兵赴祁连山口征战,途中遇到一汉人打扮的年轻人,牵三峰骆驼,前一峰上驮满破烂的包裹,后面两只空荡荡地走着。这当即引起他们的警觉。令人吃惊的是,他会说吐蕃语,还指出朵甘老爷的马蹄钉过深——这将导致他走不到天黑。朵甘老爷心里一沉,那副蹄钉是为了征战新打的,老铁匠刚刚卸任,打蹄钉的是他的儿子。朵甘老爷问他是什么人,那年轻人说他本是經商的吐蕃人,战乱时被误抓入狱,如今中原太平,大赦天下,但祖上的积累已化为乌有,也无容身之地,便走上了西归之路。

朵甘老爷收留了他,原本只是为自己的兵营添个铁匠,祁连山口的那一战后对他刮目相看。那年轻人分析此处地势险峻,对朵甘老爷并无利,正面迎敌只能以卵击石,最终建议夜晚追击,杀他们以不备。也是老天助人,那些关西军已习惯一览无余的荒漠,到山里不辨东西,加之气候不适,夜间连哨兵都在帐前做梦。

这一战,朵甘老爷把关西军打退了一百里,只逼入古城张掖。年轻人被委以重任,领一队强悍的骑兵驻守祁连山口。关西军再无来犯,年轻人也在日复一日的巡逻中,娶妻、生子、老去。那处荒无人烟的山脚,也有了村落的模样。晚年时,他花三年修建一座房子,院墙低矮却结实,内里一览无余,小楼高三层,饰以流瓦和金顶,既有寺庙之庄重,又有行宫之精巧。他殁时对子孙说,他真名叫俄宝图,本是蒙古人,也不经商,父亲是和硕特部的一员前锋,二十年前带他装作汉人入关打探消息,父亲死于乱兵围剿,而他凭着先天敏锐逃脱,跟着一众人在陇西地带贩马走货,学会了汉语和吐蕃语。偶有机会得知时下吐蕃地界有和硕特旧部,当即偷了三只骆驼,走上了西行之路。子孙听了默默垂泪,却不敢声扬,只按当地习俗葬了他。

无人再提先祖蒙古人身份,他的名字却留下来,久而久之,家族越来越大,有了村庄的面貌,他们便以此为村庄命名,作为纪念。

众人屏息听着,讶异的神情凝固在脸上,昏黄的灯光下,如一面面薄壁。阿岱尔额头上析出豆大的汗粒。

俄宝图遭过两次重创。一次是清朝雍正年间,年羹尧平定青海,河湟附近蒙古人迁向海西境内,或隐姓埋名。据传俄宝图一夜之间变空,只房舍留着,战乱平息后渐渐来人入住,才有了生机。不过谁也说不清,他们是不是同一批人。另一次是民国年间的一场洪水,那年冬天大雪封山,牛羊冻死在大雪里;夏天则连晴两个月,祁连山雪融化,河水涨高,初秋时一场暴雨,将村庄裹挟一空,幸免于难的人爬到山顶,大水过后,就翻过山顶,在一处山坳里安家了,也就是现在我们住的这里。

“那最初的俄宝图在哪里?”有人问。

“在水库底下。”阿岱尔冷静地说。

院中灯火如炽,宋木匠的身影如一束黑色的火苗,轻轻摇晃着。他赶工完成灵轿的最后一道工序:给椅背和扶手外侧刻画。惯常时,只雕刻龙凤呈祥、花开富贵这样寄予来生宿愿的图景。此时,他在椅背刻了一座房子,院墙低矮,房门窗户丝缕毕现,房顶饰以金顶,栩栩如生,颇为庄重。扶手右侧雕着三匹骆驼,正行走在沙漠上,昂首,眼神坚定;左侧刻着一只船,静静漂浮在河面上,河水波涛细细的堆起,仿佛要将船引向一条隐匿的航程。

刻好后,他望一眼灯火通明的房屋,摆正灵轿,摆正余下的木材和工具,躬身来到中堂,跪在亡者面前,添一把烧纸,纸灰随火焰腾起,遍身忽而炙热起来。火沉下去时,他离开房间,收着工具,一人悄无声息地离去。

阿岱尔连讲三个故事,一说出第三个故事的名字《犄角倒挂》,他忽然想起黎明时做的梦。果然和阿岱尔的讲述一模一样,主角也是阿吾。

“我想问一下师父,这阿吾是谁?”他问。

“说来怕你见怪,这个故事不是我亲自经历的,是你阿爸讲给我的,这阿吾我也只当村里的人,从没想过是谁。”

“哦,我阿爸。”他思谋着,记忆犹在脑海中煮沸的汤药罐子,活色生香地翻腾起来。

幼时父亲在油灯下苦思冥想的情景浮现眼前。彼时的父亲刚从镇上调入县城,一家人挤入十几平米的小房子。父亲如吝啬的地主,习于一点点收集烟盒纸、黄色宣传纸等,犹疑着写下一点点文字。等他稍大一些,便能轻易指出父亲文字里的错漏。他乐此不疲,暴君般搜刮出父亲所有的“文章”,像模像样打上红批。波浪线少,删除框与错字提示多。父亲看到了,也不生气,只是宽容地笑笑,依旧好好收起来。后来他发现一本软烟盒纸整齐装订成的小本子,夹在《红高粱》与《三国演义》之间,仿佛攀附在两扇红色大门间张望的瘦弱身躯。他取出前有些犹豫不安,只一会儿,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金箔纸作为封面,未着一字,扉页上写着四个深蓝钢笔字:犄角倒挂。字形舒展而刚劲,撇捺如刀锋,横竖如栅栏,威严不可犯。他已经忘了当时是否读了里面的文字,只记得十分害怕身后的门被突然打开,门口站着怒不可遏的父亲。

往后他记忆里,父亲的形貌变得单薄,只留有傍晚下班归来的匆忙脚步和灯下写工作材料的弯曲脊背。家务落在母亲身上,父亲很少承担,也很少说话,仿佛已将自己同这个家庭剥离出去。父亲书桌上多了一本厚字典,不时翻动,似乎与文字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拉锯战。父亲在红色稿纸上写字,烟盒被捏皱后扔得到处都是,而他再也没有什么兴趣翻看父亲写下的那些东西。同时,父亲开始写毛笔字,似乎有意用毛笔写字的流溢来冲缓用钢笔写字的艰涩。一直到退休,父亲也未曾写过东西,或者写了而他并不知道。

“你阿爸真是天生的讲故事好手,第一个故事也是他说给我听的,当然俄宝图原址是否真的在水下,他也说不准。这也是他回村的原因。”阿岱尔说。

他吃惊地看着阿岱尔。村人已走大半,余下的人东倒西歪地躺着,只等着明晨的出殡时间。

阿岱尔继续说话:“你阿爸当木匠时,正逢着我姐待嫁,便请来他们师傅三人打一座立柜和箱子。你阿爸脑袋灵活,师傅教了椅子,自己就能琢磨出凳子、条几,干活快;宋木匠拙一些,教一样会一样,但心思细,总打量着哪里不对劲,出活儿精致。你阿爸吃了晚饭就不干活,眼睛出溜在我们家案几上放的《三国演义》,趁着天没黑,紧紧张张看上几页。头天看的,第二天就讲给我们听。活干完那天,他没看完,借去了。等还回来,大家都知道他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说话间,他们从内屋出来,到中堂陪沉默的亡者最后一晚。他注意到父亲身体有些歪了,仿佛躬身俯耳听他们讲话。阿岱尔轻轻扶正了父亲的身子,恍若童年玩伴间的亲昵推搡。这时,他忽而想起父亲说过,人落下最后一口气时,要立即穿上丧服,遍身打十一个结,以保持尊贵的坐姿。十一个结犹如十一处隐匿的伤口,此刻疼在他的肉身上。他跪在火盆前,为父亲点亮一束火。阿岱尔也跪在他旁边,念起长生经。寂寥的火焰,低沉有力的经声,慢慢飞升起来,黎明已在天边掀开一道缝。

宋木匠迈着蹒跚脚步,匆匆攀上山坡。他以怪异的姿势托举着一座一米长的木舟,模糊微光中,仿佛溺水者拽着一根浮叶,却无可避免地被水浪冲浮。

一月前,他的师哥——他一直把他当作师哥——前来求他做一条船,他断然拒绝,并把此事当作莫大的羞辱。他怀着少年时期曾有过的惶恐,揣测师哥前来与他较量手艺,甚至没有请他进屋喝杯热茶。师哥离去后,他拿出十年未动过的家伙什儿,抹去灰尘,油亮的把手兀自有股温热,他突然开始后悔先前的行径。

几天后,师哥又来寻他,这次他们好言好语坐在一起,从少年学艺的光景说到当下。他这才知道,师哥修船是为到水库中央寻找先祖遗迹。师哥的眼神突然明亮起来,说他幼时总被母亲领着从垭口穿过去镇上的外婆家,水库还没修建,影影绰绰的记忆里巨石铺满河谷,个中似有房屋的形貌。后来以县城工作之便,得以翻开尘封已久的历史,“俄宝图”这三个字犹被囚禁多年的枭鸟,扑棱着悍厉的双翅飞到他面前。他如獲天命,感觉到黄沙漫天的历史与自身血肉的相连,于是开始疯狂写作——他失败了。他坦诚青年时期的他,尚没有能力把历史与现实重新组合,创造出一个独属自己又无限宏大的世界。“就像拿着推刨、斧子、锯子等工具准备做出一个完美的家具,而我心里却没有了那把尺子。”师哥突然打了比方。原本听得稀里糊涂,那一刹那,他却突然理解了师哥,理解了他回村以来近乎疯狂的举止。几番尝试后,师哥失败了,生活巨大的洪流从他身上趟过,漫长的时间里他只盲目地漂浮。直到一年前,在猫耳听到阿岱尔的故事——那些几乎无差别的故事,都源于彼此的祖父。

他承诺帮师哥做一只船。连着几日只琢磨如何做一副灵轿,送师哥顺利走上往生的道路。在夜里踏入家门的一瞬,忽而想起两次师哥来寻自己的情景。关于船的诺言,从心底浮起,如冰凉的雾,弥漫遍身。他一刻不歇,打开院里的灯,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再一次甩开臂膀……

鸡叫头遍,村人回到院里,齐齐跪在他的身后。前日接他的老人,手拿着一条白毛巾,屈身走到院子,把灵轿上下仔细擦拭一遍,将毛巾交给身边的人,复屈身走回中堂;到亡者身边,取下戴在头上的白布套子,仔细端视一番,轻轻唤三声亡者的名字,即跪在火盆前,重重叩首三次。

他讶异地看着父亲发生巨变的面容。两道褐色嘴唇上下开合,如快速运转中静止的两叶铡刀;嘴角稀疏的胡碴似随火光浮动,根部接近雪色;眼睛似盯着眼前的人,又像陷入某种思索,无力地垂着;眼角几道皱纹,细密如蛛网;额上平直的几道纹似刀刻,岿然立着;头发黑白相间,参差不齐附在额上。阿吾!他差点念出曾出现在父亲笔下和自己梦中的那个人的名字。父亲从未像此刻接近泥土的质地,仿佛他在这个村庄里出生,在这个村庄里耕耘,在这个村庄里老去,从未踏入城市一步。他重重地磕头,头落到冰凉的地上,刺骨地疼。他的头再抬起来,父亲的面容依旧平静。他内心的悲痛突然呼啸而来——仿佛刹那间自己小了很多岁,成了没有父亲的孩子。

老人把白布套重新套在父亲头上,四個年轻人从桌腿连带着父亲抬起来,抬到门外,小心放在灵轿上。在阿岱尔高低不平的诵经声和妇女低低的哭声中,出殡队伍像一股喧哗的水流,从屋下流到院子,再流到门外。

宋木匠托举着木船,背对晨光站在门外,仿若一具古铜雕塑,脸上神情疲倦而踏实。他上前接过木船,点头致意,宋木匠便无言归到出殡队伍里。

他离开村庄时,夕阳已下沉。走到村口时,找宋木匠再次表达谢意,走到他家却没有见到宋木匠,家人说他回家后,独自去后山了。他出来时,看了一眼后山,只觉得山形重叠,没有尽头。最远最高的那座山,尖部已经落雪,他忽然认出来,那就是祁连山。

那条小船没有烧在父亲的坟前,而是被他放进垭口的细流里。水流迅疾,他没走几步,船便已隐没在草木间。他按原路翻过山,未到水库旁,便看到船已飘荡在水库边上。船仿佛航行在一道无形的路线上,从容而孤独。他走到公路旁时,暮色变深,水库散着冰冷银光,船随光波而动,再无规律。大巴驶来,他上车透过模糊的窗户看最后一眼,船再不浮动,如对面的山脊自水下延伸而来的一块礁石。

责任编辑   吴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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