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诗本

1

我青春期时代的大理

还没有旅行团，很多理想主义者

从天南海北骑着自行车，驾着牛车

在更远的时代，那些骑马的使者

马锅头戴着毡帽，羊皮袋捂着白银

银白色的岁月，如同洱海边的白沙

我青春期时代的大理

一个人来到洱海边发廊烫了弥漫着

化学剂的一头卷发，站在洱海边

那时候，多么想谈恋爱啊

我披着头发，波浪般的卷发

沿着洱海流域走了很远

一个卖山茶花的女人走上前来

叫卖着她手里举看的山茶花

女人的脸，像山茶花半枯萎后的褐色

我走上前，买下了她叫喊声中

朝半空举着的山茶花，那是早晨

山茶花心的露水还未完全溶化

我举着山茶花，拾到了洱海边的一块

大理石，上面有花纹，像我的青春

孤独而又迷茫。我走了很远

看见一个骑自行车的青年男子端着

一架海鸥照像机，对准整个苍山洱海

我看见牛车来了，赶牛车的人

将一筐筐瓜果抱下来，坐在洱海边

一声不吭的抽着烟锅头，他面前的

番茄，熟透的老南瓜，洋芋红萝卜

是物质生活，但没听见中年男人叫卖

他竟然悠闲地吸着长烟锅

守住脚下的，从半山腰载来的

粮食和瓜果中的春秋

一群黑山羊从洱海边走过去了

一个牧羊人手里执着牧鞭啃着烧包谷

边吆喝着群羊。我站在洱海边

看见了一块高高的礁石便坐上去

那时候，我的孤独就像洱海边的波涛

我青春期的洱海边还没有汹涌澎湃的

旅人。我似乎是唯一的带着诗学而来的

我就像是洱海边的大理石上充满忧郁的

花纹，我将那束山茶花捧在胸前

微微的仰起头来，看着苍山

那抹紫薇色中的云路朝天穹逝去

2

慢慢往上走，于是，旅人们来了

看见苍山像是迷失了灵魂

仅仅是一场场春夏秋冬以后

旅人们像蜂窝中的蜜蜂朝着色香弥漫的

版图奔涌而来。我也来了

女诗人海男，是我的另一种属性

我从低矮的天空之城往上走

看见了米粒般的碎花，看见了旅人

一个称之为背包族的风尚

静悄悄的降临：那些失去的风信子

还有涂鸦过的鸟翅，告密者的嘴唇

都需要在此停留。我看見一个苹果般的

少女，她和男友往上走

当她回过头来是在看身后的洱海

她苹果般饱满的面颊，红唇和长发

多么像我的轮回，像我的前夜

在很多年，我一个人总绕着大理

绕着圆圈走一段又住一夜

此刻，独自从苍山走

很久很久以前，山脚下就是洱海

众生住在苍山的半山腰，这轶事

太远了，那时候，还没有诞生车轮

但已经有大理马，马的脊背上

映着苍山飘过来的云彩

大理马的蹄筋处出现了羊肠小道

此刻，在半山腰之上人们开始搭帐篷

旅人放下沉重的背包

从里边取出电筒，网络线，三角架帐篷

苍山上有火尾太阳鸟，它们迁移而来

细长的嘴，伸往高处和海拔高度再上升

身体中桔黄色的尾翼往上高高翘起

哦，迎面飞过的火尾太阳鸟

像是来吻我。如果与一只鸟接吻

那说明，我的前世是一只鸟

我的前世曾经在伟大的苍山飞翔过

我是那只火尾太阳鸟吗

那一夜，我钻进营地上的帐篷

梦见我，用身翼托起苍山之雪

冰冷的旅途，要飞过梦的

多少次轮回，我才知道苍山顶上

有我们无法飞过去的转世之路

雪月之下我们钻进帐篷

深呼吸后，梦开始游荡

3

冷杉、茶花、杜鹃、玉兰、报春

百合、龙胆、兰花、绿绒蒿……

天总是要亮的，地总是要站稳脚跟的

心总是要跳的。我从春秋织锦中走出来

看见了苍山洱海之间，有那么多花枝

旅人们挎着像石头般沉重的照像机

走出帐篷，刚充上电的手机

摄像镜头，二十一世纪的电网线

我们究竟怎么了？发明了飞碟般的时速

也许是蜘蛛侠给予了空中电网线的灵感

也许是飞行的神秘鸟给予了大地的速度

跑到苍山上的旅人，钻出帐篷时

有男人正拥抱着女人，他们面对面

在长吻。我看见那些像树一样

成长的青春，也看见了中年人

像苍山石般的稳重和忧虑……

一个女孩举起手机想拍下苍山顶上的飘带

那紫黛色中有象牙塔上的迷雾

我吹着风，接近了岩石上的峡谷

帐篷外的花植物让我迷失方向

我有热泪盈眶中的眼神看着苍山

一个陌生人站在我身后拍下了我的背影

他读过我的诗，感觉到我背影

像是苍山移动的某朵云彩

当他告诉我这种幻境时，一个攀崖的

青年人正站在不远处的风化崖石的中央

我们将目光移向那苍山中的一座岩石

移向那看不清楚的生命痕迹

在山顶依稀看见白腹锦鸡长长的尾翼

还听见了麂子在奔跑的脚步声

还有那只神秘的白狐正在窥探着我们

我们是谁？我又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苍山洱海之上有我的灵魂

4

从洱海边民居中走出的恋人

选择以洱海苍山为背景来谈一场恋爱

他们拖着行李箱在一个黄昏

看见了洱海边的白墙青瓦和照壁

来一场恋爱吧，从很远的镜头下

他们乘高铁站的速度，还来不及

看北方平原上的玉米杆笔直的上升

就已经来到了大理。走出高铁站

风来了，洱海边的风

带着水草和红嘴鸥，还有骨顶鸡

灰鹤们的羽毛，擦着耳朵

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带你去寻找

某些恋人的元素。男女是一双翅膀

是另一双飞翔在包谷玉米荞麦地上空的

翡翠色翅膀。此刻，我途经风的洱海

我途经许多古老的驿站，拴马的石头

忽必烈征伐的大理国。我途经处

有一群中年男子正冬泳洱海

我途经处，是一对男女住进去的客栈

那女子，散发出热烈的气息

那男子，站在客栈门口仿佛

追忆梦中的马蹄声。女子走出来

他们手牵手一起走，这是恋人的场景

如果我还年轻，我幻想着

我会在潜意识中飞行

在火里熔炼成蓝色，是的，往苍山走吧

世界需要孤勇者去征服自己荒漠般的浩瀚

5

绕着洱海边行走，出生以后

我们的脚就在从原地向前后左右挪动

这一幅幅幼时的图景渐次放大

直到现在，我们仍然用此脚步

在自己生活的范围内行走

洱海边岸有一座咖啡馆

咖啡豆，曾一颗颗来到我手掌中央

曾经收敛住的忧伤，有时需要一杯咖啡

朝着洱海边涌来的浪潮

我想起了时代的潮流

在眼下有夜晚头顶星空的人

那些在烈日下戴墨镜的人走到洱海边时

会忍不住摘下墨镜，很多旅人

见到洱海就像见到祖母绿

就像久别重逢后，忍不住露出真颜

一个旅人，将墨镜遗留在水边石头上

我在她身后，唤她回头

她的神似乎在前方召唤，也许她有意识的

将黑色的墨镜留下，我想起很多年前

我白天黑夜的戴墨镜，为了避开

陌生人的质疑，树叶上的暗疮

后來，我的墨镜都消失了

此刻，我朝洱海边的咖啡馆走进去

在靠窗边坐下，洱海边的浪涛撞击声

如同恋人絮语。关于死亡的问题

就像生活和写作的冲突

又像诱饵，伸向茫无边际的洱海

红色银白翅尾的洱海鱼在水面上跳舞

我在洱海边的咖啡馆等你

今夜，我会失去痛苦的信仰

我要等你，别忘了带上你的纸质书

你的帐篷和手电筒，还有你的身份证

6

很多人告诉我，苍山洱海下的古城

是谈情说爱的地方。关于爱情

像是天边的苍山云，即使在夜晚

也在漂泊流浪。古城中的灯

天黑就亮了，很多人朝灯光走去

很多人已经不谈恋爱，那些油腻的男女

谈不出恋爱的因果。那些老迈的人

跟着老年旅行团，总是害怕迷失方向

灯光下，我看见了不同年龄身份的脸

几天前，我曾告诉自己：不远游

我喜欢那个被时间磨练得像细沙

漫过水岸的女人，她总能迷失

在自己的痕迹和长夜尽头

第二天，我站在镜框外面上唇膏

当你身体中有梦想时

总会回到忧伤而绚烂的青春时代

狂野、任性，有标志性的红唇

长发掠过了热风和寒冷

人们之所以在旅途中谈一场恋爱

是为了奇遇山山水水中的秘密武器

就像我，颓废时就网上买裙子

仿佛穿上裙子，陌生新鲜的棉麻布衣

就能摆渡洗衣机的白色泡沫

就能沿流沙而上寻找到废弃的明信片

街景中的报刊电话亭和绿色邮筒

我找到了一盏灯，坐在古城墙边

亲爱的，别跟我谈论你早年的错误

调配好西红柿味道的空气，是为了

在古城，取回我们青春期的钥匙链

旁边，那些沉迷于老歌的中年男女们

从刚刚睡醒的梦中突然间发现

在大理古城，灯光又开始点燃了

早已熄灭的烟火：满城风雨后面

是洱海边的闪电。我坐到了天亮

看见守夜者吹灭了灯光

天亮了，云朵过来了

我一定不会错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天气

让我们来回行走，因四野辽阔

拾到柴禾，找到了压低的天际线时

夜晚来临，如此皎洁

使火焰变成了苍山洱海边的清流

使语言构成了白银般的塔寺

海男   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内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扬子江诗歌奖、中国长诗奖、中国诗歌网十大诗集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