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室

2023-11-15 05:47范庆奇
滇池 2023年10期

医神阿波罗,阿斯克勒庇俄斯及天地诸神为证

——《希波克拉底誓言》

1

三月的人间,鲜花开满大地

北方广阔的黄土,覆盖茫茫白雪

三号实验室四楼四零六

墙漆像一块红色的幕布

拉开人间的生与死

楼的左边是一片杏树林

绿色的叶子冒出嫩叶

再过几天,粉色的花朵会

担任裁缝接续季节的更替

我们能在一片落花上找到

过去的记忆,也能在早夭的

青色果实里提取一段痛苦

西伯利亚寒流会越界

带来倒春寒的冰霜

粉色的鲜花一夜间枯萎

我闻过它们的气味,带着苦涩

的咸。捧起地上的雪

贴近脸颊,冰冷的感觉

让我想起上一个春天

一只蝴蝶从我身边飞过,它

白色的翅膀搅动整个季节。

那个下午,我守在杏树林边

等待那只蝴蝶重新飞回

有可能它本来就不是蝴蝶

只是春天投射出来的虚幻泡影

琐碎的生活里,一粒沙子的介入

也会掀起一场飓风。

2

每天下午两点半,四零六的大门

准时被推开,走廊里一半明朗

一半昏暗,你的身体也在明暗

交替中缓步前行。

你握着手术刀,穿着白色的大褂

面色凝重,从不微笑

打开木质的柜子,福尔马林

充斥房间,气味像

战火后遗留的硝烟,放肆地袭击鼻孔

你粗暴地划开一个五年前因

肝病去世的人的胸膛,在他朽旧

的身体上寻找血管和磨损的器官

黑色的肝叶在你的手里

变得冰凉刺骨,怎么也想象不出

深紫色的模样。你迟迟不敢看他的脸

虽然你知道他已经没有眼睛

无法用黑色的瞳孔与你对视

面对黑洞洞的窟窿,你的心里

还是充满恐惧。你触摸他肾脏的时候

看见被粗线缝合的伤口

你猜测他死于车祸

甚至能想象出巨大的撞击,让他

飞出十几米远的场景,火光中

他微弱地发出求救的声音

你是这五年来不知第几个剖开他的人

你们都用同样的手法为一个死去的人

做着相同的手术,在你们手里

他可以是一具大体老师,也可以是

一具实验的器具。往后的多年里

他可能还会被无数次剖开,缝合

缝合,又剖开,有些时间是无迹可寻的

就像我们喝酒断片儿,忘记的事也许

本来就对生活无足轻重

我在旷野里听见野麻雀低鸣

它的叫声和我手术刀划开皮肤的

声音重合,我想,就像拉链

拉开了一扇死亡的门。

3

每到傍晚,西斜的阳光

射进昏暗的房間

从实验楼的窗口向外看去

山顶的小庙正好笼罩在金色中

如果说佛会显灵,应该就是那一刻

所有的光仿佛都要汇聚成一束

朝着四零六房间照来

一年前我爬上过那座小庙

当时正在修缮,院子里养着两条狗

它们没有吠叫,只是盯着我

似乎在对峙,房子背后种着

几棵紫洋槐,那时正好开花

骤然起风的瞬间,一朵花落下

我的到来是那么恰巧

给这座鲜有人至的小庙平添吵闹

就像我此时站在窗口向下看

林立的楼房把学校围成四方形

花园里种着不同季节的树

最胖的是泡桐树,最瘦的是柳树

最高的是榆钱,最矮的是凋零的桃树

不同的花在不同的季节露面

她们像娇羞的女子,匆匆而过

除了院里的斑鸠,谁也记不住

她们开花时的模样

洋紫荆下有一架秋千

学生们在那玩耍,风吹过

洋紫荆落在头上,学生把花放在高处

为她寻到离天空更近的地方

更多的花则被踩在脚下

花瓣陷在鞋槽里带去别处

枝头的花在绽放

凋零也是一次绽放

只是换了展览的地点

4

长长的甬道里没有光

也没有走动的脚步

我立在黑暗中,静听声音

这是多么漫长的过程

时间为我静止,声音为我消失

好像没有了身体

所有的感官都在瞬间死去

阴冷的风,吹起白布

布角微颤,像年迈的老妇

杵着年迈的拐杖

风再大一点,把我们吹回特定的年代

叫它“义庄”,专供行脚的道士歇息

游走罗盘的时针,有了新名字

叫“往生室、陈尸所”

无论叫什么,都是肉体和灵魂寄居的地方

存放着人世间巨大的悲伤

看着躺在柜子里的人

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周围的世界在一点点坍塌

时间变成冰块,冻住流逝

死去的人用躯体接续着生

我很难用抒情的口吻讲述这件事

我不知道眼前人的父亲和儿女

也不知道他生前的喜好

想起那些面露凶色的人

月亮红着火焰一样的眼睛

它盯着仰头或低头的人

星星吞噬了黑色的天空

我看见北极星在右侧

没有光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

原来一颗星星也可以如此明亮

5

生活中往往孤立无援

自我构建出一道虚无的门

走过身边的人都怀有敌意

还是喜欢逃进死亡的房间

某天我拿起一段胫骨,上面

有一道深深的划痕,骨质的表面

破坏凹陷,想到这些不知名

的骨头被一筐一筐装在一起

便会想到,生老病死

不由得悲呼,生命啊

不外乎出生,死亡。

我照着课本上的图案,分辨着

椎骨、腓骨、耻骨、桡骨,试图

将零散的骨头复原成一具骨架

接连几天,我都沉迷在虚构的假救中

好像我学会拼接骨头就能救人

好像我根本不用理会凌乱的时间

一生只用做好一件事

有天清晨,我们站在乳白的大理石

前举手宣誓《医学生誓言》

我不记得当时是否都能记住誓言

只记得心里很慌很怕,我怕自己

无法兑现承诺,无法修建一条生路

我见过病人死在眼前

他睁着奇大的眼睛,似乎要看穿天花板

白色的腻子粉上印着小路

他双手紧紧抓住床单,攥紧的拳头

忽然松开,手垂下去

几粒浑浊的眼泪像豆子一样滑落

我冲出病房,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像个被批评的孩子,没有完成课业

那天晚上,我失落地走在城市里

五彩的灯光交替闪烁,悲伤的风

吹过南方高原的土地,我很难分辨

哪些人是痛苦,哪些人是快乐

6

明媚的午后,走进死亡之室

带去一缕阳光和活着的气息

祷祝、作揖,模仿巫师的礼仪

面对一具具陈列的冰冷尸体

心中不免有些悲凉,就连呼出的

气也是冷的

彩色的血液循环图,标注出血管的流向

红色和蓝色的小管子

像一张巨大的灌溉网覆盖身体

现在它们停下,减慢流速

用光他一生的时间

血管干瘪、脆化,轻轻一碰

就能发出嘶嘶的响声

他们的喉咙被福尔马林泡发

已经忘记如何发声,集体沉默不语

说不出的话卡在喉咙

像一根鱼刺,疼且痛

我要学会安静,不去打扰沉睡的灵魂

让与世隔绝的他们继续与世隔绝

让翻滚的嘈杂扼死于外界

房间是灰白的结合体

过于惨烈的白色压抑扬起的灰尘

有些声音是被扼杀的,有些思念

还来不及说出就要忙着忘记

床头的木板钉着铝合金牌子

上面写着某人生于某年某月

亡于某年某月,年岁几何

这是他们身份证注销后

在阳间唯一证明,他们的亲人

朋友、同学,为他们流过眼泪

陌生的我也流过,一滴一滴的眼泪

落到地上,开出一朵朵白菊花

名曰:魂兮宛在

7

凌晨时分,高原的气温骤降

实验楼里寒气太重,冷风从四面

灌来,好像无数人从四面赶来

前年实习我住在太平间侧门

每天晚上写完病历回去,都会

站在门口朝侧面张望,有渴望

更多的是害怕,时间久了便习惯

我笃信唯物主义,内心一遍遍告诫自己

可每次看见笔挺的尸体还是会热泪盈眶

鼻子一阵阵酸楚

躺在床上,想起白天问诊的病人

他们干枯的脸皮在我眼前晃荡

活得那么苦,可能为他们止疼的

仍然是苦不堪言的药片

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声音流出来

凡是不能分辨的音符,我通通

将它们放到盒子里储藏

这个世界不懂,不代表另一个世界也不懂

我坚信,万物皆有信仰,死亡也是

实验桌上,排列着镊子、弯尖钳、

外科剪以及一个蓝口罩

我恳请它们,为死去的病人再次手术

将他身上的器官一一拆卸,像机械师

拆下失修的大卡车

在拆卸和安装的过程中我习得技术

希望面对病人,能让他继续活下去

多年以后,我会由旁观者变为当事人

我仍然記得他身上的每一个器官

打开他的胸膛,里面的思念和不舍

灌满阴暗狭窄的小房间

窗外的阳光,越过这道门

他就能到达悬空的天堂

8

我拥抱着孤独的夜晚坐在石凳上

寂静的村子没有鸡鸣狗吠

也没有女人打骂孩子的吵闹声

有的是野草疯狂占领空地的迅捷

我不由得想起家中的父亲和小叔

他们像麦子被大风刮倒一样

倒伏在供桌上,坟头杂草丛生

我在异乡的午夜思考死亡

面对数具陌生的尸体

我有时候很累,很想吹吹冷风

可这座城市傍晚的风卷不走疲乏

我明白有些悲伤是风吹得走的

有些悲伤只能深深埋藏

踏进死亡之室,我是一个医生

用手术刀代死者活着

就像开往天国的火车,载着美好

有时我也怀着渴望,闭上眼睛

在月光里拥抱影子,虚无主义停顿

迫使我写一首虚无的诗

没有准确的结论和惊叹的结尾

只有悼念和悼念之外的崇敬

四零六解剖室,藏着太多喑哑的话

我们的嘴被死亡密封

只有用手术刀才能划开

尽头传来回声,黎明敲开褶皱的夜晚

太阳升起,路灯停止发光

我默念,生命永恒

活着,活着!

范庆奇   1997年生于云南曲靖,滇西应用技术大学教师。中国自然资源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见《诗刊》《北京文学》《诗选刊》《星星》《草堂》《青年作家》《草原》《滇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