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欣寒
我在那里埋头吃早餐时,庞贝端着盘子过来了。他的饭量看上去很大,盘子里的食物堆成了小山。
庞贝在我对面落座时,我忍不住朝他妻子那边望了一眼。庞贝小巧的妻子,正被几个陌生的旅客包围着,她身边的空位,应该是为庞贝留的。
庞贝似乎从我的眼神中觉察到了什么,他不愿同她在一起。他嘟囔了一句,转而低头吃起了饭。庞贝是个敏感的人。昨天晚上我同他在沙滩,他报出自己的名字时,我扭头看了他一眼。对,没错,就是那座消失的古城。他立刻便说。庞贝说话的声音尖细,口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兴奋。
当时我并不想同他说话。白天他在大巴上便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车上的人对他流露出厌烦的神色。庞贝的妻子咬着嘴唇,无助地坐在那里,一双水汽迷蒙的大眼,像要哭出来。大巴车上的人,多数是成双结对来这座海滨城市消暑的,除了我。我妻子于两个月前去世了。
其实庞贝昨天早晨上车时,我便注意他了。别人上车,安安静静的。庞贝拖着行李上车时,嘴巴像帕金森似地不停地颤抖。庞贝看上去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精瘦,干瘪,像冬天墙头上垂下的丝瓜。一张脸像得了破伤风,目红耳赤的。他在拿眼搜寻自己的座位时,视线不小心同我的对上了,仿佛着了火,立刻移开了。
他妻子磨了一夜的牙,庞贝低头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接着之前那句让人惊异的话,说下去。庞贝说话时,鼻子一抽一抽的,如同得了神经官能症。
他昨天晚上回去后,有些意犹未尽,想同他妻子再聊一会儿,他妻子嫌时间太晚,拒绝了他的提议。他没理睬她,兀自说起来。她已经上了床,听见他在那里说,气急败坏地从床上爬起来,将他赶出了门。他回去时,她已经睡着了。他不得不睁着眼,听她磨了一夜的牙。庞贝像解释一样地说着。
我已经吃完了饭,看看他那一大盘子的食物,没有等他,先去了海边。
这次代亡妻来海边满足她临终遗愿的海滨之行,对我是不得不为之的举动。对于一个喜欢安静甚于一切的人来说,辽阔的天空、碧蓝的海和远处的船帆,都不如一张床来得让人留恋。长年累月的居家生活,讓我的身体肌肉形成了怠于到外面去的记忆。
我在海滩上捡拾了一会儿贝壳,又到那边石头的罅隙里,翻弄出了几只小蟹。我举着那些贝壳和虾兵蟹将看了一会儿,将它们重新丢回到了海里。
我感觉有些累,去租了一张躺椅,然后便眯起眼,眺望着远处了。远处的海面上,不时会浮现出一些满载大米、铁矿石、原油和棕榈油的大船。那些大船,或许来自遥远的南美,又或许来自袋鼠跑跑跳跳的澳洲或者东南亚某地。
我正在那里看着时,头顶上方忽然有一块云彩似的阴影,我开始以为那是一只信天翁。这些常年生活在南半球需要借助风滑翔的鸟儿,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里。它们经常伸展着巨大的羽翼,如鬼魅似的,一动不动地停在半天空里。
我仰起头观望时,却发现是庞贝。庞贝满头大汗的,拿手当扇子,扇着脸上和身上的汗。刚才我在那里准备租躺椅时,看见庞贝在那边的场地上飞奔,忙着给那些打沙滩排球的人捡球。
我看着汗流浃背的庞贝,问他怎么不给人捡球了。那些打球的人,离开了。庞贝说着,然后满脸讨好地看着我,问我是否喝水。
我点点头。刚才在椅子上躺着时,我感觉太阳将身上的水分都抽走了。
庞贝得到了我的应允,便屁颠屁颠地走到那个戴了一顶宽边草帽的男人那里去。那男人面前放了一台巨型的冰柜。不过庞贝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将水立刻买回来的打算,他在那个冰柜前,左看看,右看看,在里面翻检了一会儿,拿出了几瓶瓶装水。庞贝一边举着那些瓶装水看,一边问那些瓶装水的出厂时间。
那个卖水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答他。
庞贝也不管,又问起了那些被做成圆形、尖形、方形的瓶装水,有什么不同。
那个卖水的,也不说话,眼睛却看着面前盖子打开冷气在嘶嘶往外冒的冰柜。他那张被太阳晒成茄色的脸,在一点点涨红。
庞贝似乎没有察觉,他将那些瓶子查看了一番后,又盘问起那些同一个牌子、生产地不同的瓶装水,是否来自同一片水源。
那个卖水的,依然没有开口。不过我感觉他已经像一只生了气的河豚,他的胸脯在跟着一起一伏的。当庞贝又问那些不同价位的水,水质是否有如此大的差别时,他似乎忍不住了,像是冲着庞贝,又像是冲着面前的冰柜,爆了一句粗口。
庞贝结束了盘问,买了水,回来了。
庞贝递给我一瓶。我已经拿水喝起来了,庞贝还在那里颤巍巍地拧瓶子的盖。我告诉他,瓶盖拧反了。他醒悟似地“哦”一声,都是那个卖水的,将他搞乱了。
庞贝拿起水,往嘴里“咕咚咕咚”灌两口,一个卖水的,那么凶。他回头再往那个卖水的那里看一眼,又嘀咕道。
我没有接他的话,一边若无其事地喝着水,一边又朝远处的海平面望去:一艘货轮,如同安装了反动力装置,正悬浮在一大团的云彩中。
庞贝在喝了一通的水后,似乎将那个卖水的忘了,打了两个嗝,在我身边坐下,转而便开始说了起来。
庞贝的话题有些天马行空,从海边玩耍的孩子到沙滩上产卵的乌龟,再到在海里冲浪的皮划艇……目光所及之处,都在他的话题之内。
他似乎对灵魂和能量场格外热衷。草、花、鱼、眼前的大海,都是有灵魂的……灵魂除了附着于人体或东西身上,大部分的以粒子形式,存在于大气里……灵魂像蓄电池,要不停充电……
庞贝像一个行将溺毙的人,急着交代遗嘱。他的话密而多,而且他有些沉迷于自己的话。中间,我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时,他依然在那里说,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离开。
在这家宾馆下榻的,多数是那天在大巴车上的人。他们领教了庞贝的喋喋不休,见了庞贝,便会敬而远之。没有人愿意同庞贝说话,庞贝便每天吃了饭去沙滩上给打球的人捡球。庞贝看上去柔弱、干瘪,他跑起来时,就像撒着欢去捡拾飞盘的柴犬。他将球捡回来后,会将球小心翼翼地给那些打球的人。球没有落地时,他便会拍着手又蹦又跳地给人加油。庞贝的声音细细的、尖尖的,那些打球的人,似乎被他的声音吓着了,便停下来看他。后来,他们不打球了,将球放到脚上,颠球玩。
庞贝无事可做,便在沙滩上逛。庞贝似乎不喜欢一个人待着,总要走到人群里,跟人搭讪。那些新来的,因为不知道他,偶尔同他聊上几句。可只要待上一会儿,很快便会厌倦了他。
庞贝不久发现了宾馆前台脸很大嘴巴很阔的女招待,很喜欢说话。他便天天吃了饭,去找那个女招待了。
我看见那个女招待跟庞贝热火朝天地聊了几回。一天早晨,我准备去外面转一会儿,再回来吃饭,经过宾馆的前厅,发现前台那儿,赫然竖起了“无事拒绝攀谈”的牌子。
自那天后,庞贝不去前台再跟那位女招待聊天了。
大约看我无可无不可的,庞贝像认准了我,只要瞅着机会,便像影子似地跟着我。去餐厅吃饭,庞贝总要在人群中,拿眼睛努力地搜寻我。庞贝长得不高,他不得不踮起脚尖,那让他显得更加瘦小。庞贝看见了我,便会端着堆得像小山似的盘子,到我那里,同我一起吃。
我若是去餐厅晚了,庞贝便会先盛了饭,等我。看到我,他便会站起来,朝我拼命地招手。后来,庞贝只要看见我不在,便会主动替我将饭盛到盘子里。他也不清楚我喜欢吃什么,便将所有好吃的,挑上一些,食物很快将盘子堆满了。
我每次看着盘子里堆得尖尖的食物,都会绝望地叫:不要这样啊。庞贝不知道,我每次端着盘子里剩下的食物去倒,那个穿着包臀裙一脸正经的餐厅女领班,便会将她犀利的眼神投向我。那意味着我不得不放弃同她搭讪的机会,我已经在她矜持的外表下,看到了她风骚的灵魂。
我独自在那里吃饭时,还会有人坐过来。慢慢的,他们发现有我的地方,便会有庞贝,便不过来了。那张桌子,成了我和庞贝的专用桌。之后,我察觉到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眼光,不时射过来。
让人尴尬的,或许不止我,还有庞贝的妻子。
庞贝的妻子生得小巧玲珑,一双充满水汽的大眼,像酢浆草粉色的花朵。我不觉得庞贝配得上她。我曾经试着问过庞贝,他如何将那漂亮的尤物搞到手的。庞贝听了我的话,急着分辩,说,他并没有追她,相反,是她追的他。然后,龐贝迫不及待地要同我分享他妻子的事,我想起那双酢浆草的花朵一样水汽迷蒙的大眼,将话题岔开了。
女人是猫,靠不住的。那天,我和庞贝在海滩上,看见了庞贝的妻子,她站在人群里,显得那样娇小。我正盯着她纤细的腰身出神时,她看见了我。然后如惊鸿一瞥,迅速地消失在人群中,庞贝这时也看见了她的身影,跟着嘟囔了一句。
我对庞贝的妻子怀着负疚的心理。似乎因为我,让她和庞贝分开。我曾经劝过庞贝,让他和妻子在一起,别让他妻子难堪。有一次,我又劝他。他急了,拿眼摆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像要吃了我。
我不知道庞贝为什么对他妻子心怀成见,每次我看见那个小巧的身影,心里总会荡起一阵的涟漪。
她似乎在躲我。有次,我去海滩,在宾馆门口碰到了她,她刚从海滩回来。那双充满水汽的大眼里,好像装着整个的海。她轻快地走着,像爱神阿弗洛狄忒衔着玫瑰花那样,嘴里噙着一抹笑。她的眼神,像沉浸于某顿美妙的晚餐,或一场让人愉快的谈话中。她抬头看见了我,嘴角的那一抹笑消失了,转而低着头,从我身边飞快地走过。
那天中午,我吃过饭,回到房间,准备休息了,忽然从宾馆的楼道里发出一声尖叫。那尖叫,撕心裂肺的,像猫被门夹了尾巴。我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去,在门外看见了庞贝。庞贝满脸通红地顺着楼道,快步朝外面走去。庞贝不知怎么招惹了他妻子,他妻子将他的东西扔出来了。楼道里,散落着庞贝的衣服、剃须刀。
晚饭时,我没有看见庞贝。庞贝的妻子独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低头吃饭。
吃完晚饭,我去海滩转了一圈,然后回到了房间。躺在床上,我想起那双水汽迷蒙的大眼,门响了。
庞贝笑嘻嘻地站在门外,脸上没有了中午的沮丧。他问我可否在这里借宿一晚?我在那里有些踌躇,庞贝却不容我踌躇,他将身子一缩,像条鱼,从我和门之间的缝隙里,钻进来了。
庞贝进了屋,先像条鬣狗,东闻闻,西嗅嗅,搜寻了一番。庞贝没有吃饭,他去餐厅时,餐厅已经关门了。庞贝想找些吃的,没有找到。他便去倒了水,咕咚咕咚地喝完,然后一屁股坐下。庞贝只字未提中午同他妻子的事,而说起了他下午的奇遇。
下午,庞贝顺着海边一直走,不停地走,后来他走到了一处海滩,在那里,他看见了一块礁石。你想不到那礁石有多大,庞贝一边说,一边激动地比划着,它大得就像……像一座岛屿。
庞贝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的我,继续说下去,他爬到那块礁石上去了,那礁石中间,被海水冲刷成了洞穴,洞穴里有一些贝壳,还有一个漂流瓶。
那个漂流瓶,应该是随着洋流飘来的。上面有一些符号,那个漂流瓶他没有打开,他觉得那个漂流瓶有自己的使命,将它重新放到了海里。
之后,庞贝便在那里说起了那个漂流瓶。那漂流瓶也许是外星人投放的,他有些异想天开地说,那些代码看上去很奇特,歪歪扭扭的,像一些小蝌蚪。
我困了,打了一个哈欠。庞贝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那个哈欠,依旧在那里说着那个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漂流瓶。
我不知道庞贝为什么要那么在乎一个漂流瓶,我想将他从我屋里撵走,眼前又浮现出那双水汽迷蒙的大眼。我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到了肚子里。
那天夜里,庞贝像一条饥不择食的狗见到了一块肉骨头,一直在说。最后,他终于说累了,像一团烂泥巴一样,倒在了床上。
此后,庞贝天天赖在我屋里了。我不得不听他从早到晚地说。庞贝说累了,就像卸下了一座大山,心满意足地倒在床上,鼾声震天地睡了。我独自在信天翁的啼鸣和时远时近的涛声里,睁着眼,等天亮。
庞贝的脑子就像一个巨大而复杂的绞盘,从里面扯出一根线,便会无休无止。
他说话好像产生了惯性,有时睡了,他的嘴巴还在叽叽咕咕的说。有时他也会在梦里大声地叹气,有一天夜里,他在床上哭得抽搐成了一团。早上他醒来时,我问他为什么哭,他一脸的茫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庞贝似乎清楚自己的境遇。一天晚上,他在哇啦哇啦地说了一气后,忽然停下了,瞅着面前的一堵墙,他知道别人怎么看他,他只是忍不住要说。如果不说,他会憋死的。他不恨他们,毕竟,谁能忍受一个人没完没了地说呢?要是有一种药就好了,庞贝脸上的苦恼,转而变成了惆怅,只是到哪里去弄那样的药呢?
那天下午,我在那里,看了一会儿远处的大船,有些困,便在沙滩上躺下了。
我在信天翁凄厉悠远的叫声和那双像酢浆草一样的大眼交替的画面中流连,有人在我面前晃。我赫然睁开眼。庞贝拿着一只狗尾巴草,站在我面前:别睡了,一个人总有长梦不醒的时候。
你知道吗?人其实是可以不死的。庞贝将狗尾草扔了,在我身边坐下,将嘴附到我耳边,悄悄地说。
过去、现在、未来,都是相对的。是不存在的,按照另一套逻辑,未来便是过去,过去便是现在。时间是可以扭曲的。黑洞附近的钟表会发生变化,假设物体的运动速度接近光速,空间会跟着缩小。人的思维受时间和空间的制约,在时间和空间扭曲的情况下,人的思维也是可以扭曲的。
我感觉到有什么一点一点舔着我的脚,我的脑子里冒出水蛇的影子,前几天我曾经见过一条水蛇在海里露出了头,吓得爬起来,跑到远处去了。
等我在那里站定了看,原来是潮水涨上来了,海水已经要没过了庞贝的小腹。我喊了几声庞贝,庞贝像没有听见,依旧坐在水里。我跑过去,将他从水里薅了出来。
庞贝请我去市里喝酒。到市里,要沿着海滩往上走一段,到海滨公路的公交站牌。那里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班公交经过。
我和庞贝上车时,里面已经坐了从前面上来的一些人。从他们的样貌看,应该是附近村庄的渔民,有些人身上还带着鱼腥气。他们在谈论刚刚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个女孩未婚先孕了,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或许因为庞贝上了车后,便不停地说。后来,他们便一起止了口,一群人齐齐看向庞贝。
之后,他们却又大声说起来。再开口时,他们的话题变成了好久不见最近却频频出现的磷火。那些磷火,人走,便跟着走。人停,便也跟着停。
庞贝停止了说。他的身体紧紧地绷着,靠在后面的座位上。抿起的嘴唇,像被桅杆打伤羽翼的信天翁,不停地抖动着。两只放在腿上的手,用力地绞着,好像两头牛在角力。
等在酒馆坐下了,庞贝的嘴唇依然在抖动,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烁。
往回走时,庞贝抓着我的手。他的手冰凉。
庞贝趴在海滩上,两只手作喇叭状,放在耳朵边。他听了一会儿,爬起来说,他听到了有人在下面跑步的声音,还听到了“叮叮咚咚”像弹琴的声音。
地下有一个神秘的世界,庞贝煞有介事地说,那世界应该在地核部分,如果不停地挖,便可以将那个地下的世界挖出来。那个神秘的地下世界,有着比地上世界更加发达的文明。他们的住所,不是由一间间的房屋和一个个的院落组成。他们的房屋,是一个个的洞穴。那些洞穴,冬暖夏凉。
那里的人,不像我们一样吃五谷杂粮,他们以菌类为食。那些菌类不用人工培植,自己可以繁殖。
那些洞穴居民不用考虑生计,他们天天都在研究文学、艺术、绘画。他们的那些画,将洞穴装饰得精美无比。
在地下世界和地球表面之间,有一些暗道。那些暗道包括海底的山脊、纵横交错的地下长廊和四通八达的隧道。每一条暗道,都有一个门,那些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知道长生不老的秘诀,悄悄地到上面,从树上、空气、尘埃中,收集我们游荡在外面的灵魂。
庞贝朝我挥挥手,让我也趴过去听。我不想听。我想去看那块像岛屿一样的礁石。那地方离这儿很远,那天他走了半下午才到。庞贝搔搔头,流露出为难的样子。我坚持要去,庞贝便站起来,拍去身上的沙子,带我去了。
路上,庞贝还在兴奋地说着那个神秘又遥远的地下世界。
我们走了很远很远,几乎要走到天涯海角了,却没有看见那块像岛屿一样的礁石。庞贝停下了,站在那里,一筹莫展地说,那块礁石,他忘记在哪儿了。
我们再失望地转身往回走。
我已经迈过了一个沙堆。我想快点回宾馆,庞贝却在后面慢腾腾地走,一边走,嘴里一边还在念叨着那块不知道去了哪里的礁石。
庞贝在那里嘀嘀咕咕时,我听见了身后的沙沙声。下雨了。那雨下得真是奇怪,只隔了一道沙堆。沙堆的那面,雨瓢泼似地下。沙堆这边,太阳高悬在头顶。
庞贝站在雨里,张着嘴,像是很惊异地看着面前的雨帘。他似乎被那雨吓住了,忘记了从沙堆对面跑过来。
庞贝站在那里发呆似地看了一会儿,呵呵笑着,像只青蛙似的,从沙堆的那面,蹦到沙堆的这面,再蹦过去。他蹦了一会儿,走到被人踩得结实的沙堆上。
庞贝站在沙堆上,像个傻子似的,眯着眼。一边的脸被雨浇着,一边的脸则被明晃晃的太阳烤着。
庞贝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从沙堆上跳下,快步追上我。
刚才他站在那个沙堆上,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庞贝说,那感觉就像那个夜晚,他忘不了的那个夜晚,庞贝甩甩身上的水,脸色变得柔和,仿佛内心的烦躁被一只手安抚了,他继续说。
那个夜晚,他站在学校操场临时搭起的台子上,微风轻拂。那时月亮还没有入睡,就在头顶的树梢上。无数的眼睛在下面,注视着他。庞贝像陷入了某个梦境,他的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继续说下去。
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声音消失了,只有他们手里的烛光,像晚风,轻轻摇曳。夜像温柔轻薄的外衣,包裹着周围的一切:草地、草地周围红蓝黑三色的跑道、远处的篮球架、角落里的沙坑、高低杠,所有的东西,都在那薄而轻的夜色里,张起了耳朵,跟台下摇曳的烛光和屏息静气的人,一起准备聆听。尔后,他的声音在安静如水的月色里,在摇曳的树枝和烛光間,空旷、辽远地响起。
庞贝睁开了眼,他的眼里跳动的火花,像阳光照射的碎银似的海面。
想想看,庞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异中,那样一场雨。一个人,一辈子,也未必碰上,那就像……像神迹……庞贝呢喃着,然后再歪着头,去看那沙堆。
沙堆边的雨,已经停了,太阳照着湿漉漉的沙堆。
庞贝看了一会儿,一丝隐秘的微笑,如同蚯蚓爬过他的嘴角,再从他的嘴角爬过他瘦削的脸颊和高耸的颧骨,爬过他隆起的额头……他的脸像被犁铧过的土地。
随后,他昂首挺胸地往前走去,带着讳莫如深的微笑。路上,庞贝没有再开口。
庞贝像刚刚掀起过惊天骇浪复归平静的海面。他吃饭时,总是默默低着头。吃完饭,便一声不响地出去。他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喜欢到人群中,跟人搭讪。他像一个握着月亮而不准备分享的吝啬鬼,悄悄躲到没有人的地方,独自偷偷打量、欣赏。他的眼神,像月光下的花园,静谧、深沉、恬静。
那天晚上,我一边心绪不宁地想着那双水汽迷蒙的大眼,一边收拾东西。一个月的海滨之行,结束了。我们第二天要乘大巴离开了。
那天一早,庞贝便有些躁动不安。他梦见了一条鱼,那鱼像个胖嘟嘟的小孩,他一边说,一边跟我比划着,那鱼对着他“噗噗”地吐泡泡,像跟他说话。
然后庞贝跑出去了,早饭没有回来吃。午饭和晚饭,我也没有见到他。后来,庞贝满脸是汗地回来了。他一回来,便坐在那里,说起来。
他去寻找那条鱼了。他去看了所有出海的船,想找到那条鱼。庞贝激动地说,那条鱼,已经活了很久了。它吃了很多在海里溺毙的尸体,连同他们没有来得及消失还在身体里的灵魂。它吸收了那些魂魄后,变成了一条有想法的鱼,想托生为人。它只能跟想变回鱼的人交换。
那条鱼那么大,它的灵魂一定也会沉甸甸的,虽然他不认为一条鱼的灵魂和它的体重成正比。庞贝忍不住惊叹说,但那条鱼确实不一样,它是一条特别的鱼,它的眼睛那么亮。
我眼前又飘过那双水汽迷蒙的大眼,我劝庞贝回去,帮他妻子整理一下东西。庞贝好像没听见,在那里意犹未尽地继续感叹,那条鱼不应该死掉,它死了,灵魂夜夜不得安宁……
快到深夜了,庞贝终于闭上了嘴。他下床,穿上了鞋。
走到门口了,庞贝突然回过了头,看着我,目光缥缈、悠远的:你知道庞贝是怎样消失的吗?他没有等我回答,走了。
我在信天翁挥动羽翼和远处轮船刺耳的鸣叫声里,进入了梦乡。
外面一阵紧似一阵像催命似的叫门声,将我从梦乡里唤了回来。我去打开了门。庞贝小巧的妻子站在外面:龐贝不见了。
庞贝回去时,他妻子已经将东西收拾好了。庞贝却将行李箱打开,将他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了。他妻子没管他,上床睡了。
庞贝回去后,没有像之前说个不停,她有些奇怪,那并不像他。半夜醒了,她打开灯,发现庞贝不在了。
我约庞贝的妻子去海边。我决定迟一些时间走,留在那里,陪庞贝的妻子,等庞贝。
我问那天中午,她同庞贝为什么吵架。他问她是否同上司有一腿,她迟疑了一会儿,开了口。自从生病后,他像个妄想症患者。
我问庞贝什么时候开始。某天夜里发烧,烧过后,便那样了。
我问她怎样认识的庞贝。庞贝在大学迎新晚会上唱歌,一头及肩长发……瘦瘦弱弱的他,站在那里,沉静得就像一座灯塔,庞贝妻子充满水汽的大眼里,似有山岚飘过。
此后我们两个没有再说话,顺着海边慢慢走。
海浪不时地涌上来,冲刷着海岸。
后来,我们看见了那块像岛屿一样的礁石。它在庞贝那天带我去的另一个方向。
我们爬上了礁石,在靠近海的那面有一个洞,洞里有海水冲刷的痕迹,还有一些贝壳和海螺。
庞贝……还会回来吗?当我们从那个洞里出来,庞贝的妻子睁着那双布满水汽的大眼,颤颤巍巍地问。
不会,庞贝已经变成了一条鱼。我将手搭在她小巧秀气的肩膀上,看着一艘从远方的海平面缓缓驶来的巨轮,笃定地说。
责任编辑 吴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