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房

2023-11-15 06:02尹文武
滇池 2023年11期
关键词:瓦匠山坡

尹文武  中国作协会员。在《人民文学》《十月》《青年文学》《解放军文艺》《清明》《红岩》《山花》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若干。有小说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思南文学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造梦记》《晒土地》《飞翔的亚鲁》。

挂职之前,单位人事部门对我说,村支书是个闲差事,想去就去,不想去的时候可以随便请假。其实不是这么回事,上任第二天,我就马不停蹄到镇里开“关于清明期间严防死守、杜绝山火的紧急会议”,镇领导说了,形势严峻,任务艰巨,那些冬季掉下来的松针、柏木枝,还有枯萎了的杂草,正欢迎随时到来的丁点星火,所以各村必须严防死守,所辖各山头决不能听到一个炮仗响,决不能看到一支蜡烛亮。镇里和村里明确分工,镇里管源头,要求烟花炮竹持证销售,实名购买,谁卖谁负责,谁买谁也要负责。村里的工作更具体,仅有的几名村干值班靠前,包干到组。我负责的李山坡两个进山路口已经设了关卡,组员拿着录好音的喇叭循环着喊:烧山坐牢,懒职下课。前一句的目的是,希望躲藏在后备箱或被青草之类掩盖的背篼底的煙花爆竹、香蜡纸烛主动投案,回头是岸。后一句的对象就两个,我和十五,支书和组长,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喇叭是我从村里带来的,组员由十五安排,从群众中来,他们是周山和余海,两个关卡,各守一个。周山和余海年轻,精力正旺,站在关卡旁,对欲蒙混进山的小车和背篼都是威慑。

周山和余海是李山坡仅有的没有外出打工的两个年轻人。周山会建筑,经常在周边承包一些修路建房的活路做,然后请余海帮其管理,干半年,吃一年,绰绰有余。上一任支书和我移交工作的时候说,周山曾经是他考虑的村民组长人选,但周山不干,他说,我好歹也是个包工头,哪有时间干仕途。老支书又动员余海,余海说,周山只负责找活,买钢筋,拉水泥,哪样活路不是我干?老支书还对我说,当支书最难的不是解决邻里纠纷、协调家庭矛盾,也不是执行镇里布置的任务压头,而是给各村民组配组长。组长不好选,一是没有人愿意干;二是想干的人又未必合适。老支书是向我交底,十五并不是李山坡最理想的村民组长人选。开布置会的时候,大家一致推荐我这个一把手负责李山坡很能说明问题。

关于十五的事情,我知道一些。他锲而不舍念了十多年初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中等专业学校拒之门外,回到李山坡后,不屑与同龄人出门打工,也不屑于干农活,大部分时间关在他家的瓦房里看书,或者收拾院落,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所作所为,李山坡人所能看到的,就是他家院坝边沿栽种的花花草草,这些花草在宽六十公分高八十公分的花台里,次第盛开,成了李山坡人的笑话,说一个农村人装得像吃公家饭似的,栽花养草能填饱肚子?李山坡人的说法很快得到印证,十五爹留下的积蓄很快被他坐吃山空,就在大家继续看他接下来更多笑话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反转。十五组建了“李山坡宴席服务队”, 自己任总经理,六名年轻留守妇女应征入队。办酒席是件体力活,以前都是大家互相帮忙,现在青壮年都走空了,服务队正好填补空白,生意极好。

老支书退而求其次,找到十五说:“李山坡就你书读得最多,组长非你莫属了。”老支书也是试试看,心想生意如日中天的十五未必答应,哪知十五答应得很爽快,老支书又试探:“当了组长是不能又干总经理的。”十五说:“总经理人人都可以干,组长却不是谁都可以当的。”

北边的乌江一带已是黑压压一片,经验是,乌江下雨,多则半天,少则几分钟,雨就会来到李山坡。

十五说:“雨要来了。”

我说:“来了不更好。”

十五说:“关卡是不是可以撤了?”

只要大雨一来,山火就不可能发生,关卡就是多此一举。

十五又说:“乡下又没有公墓,坟东一个,西一个,守住了这边,守不住那边,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一切都看运气。”

十五书读得多,点子也多,李山坡的“防火工作群”就是他建的。每天早上,架起关卡后,十五就和周山打足精神照相,又去另一个关卡和余海打足精神照相,第一时间把照片发到群里,以此证明在岗并且状态正好。得此启发,周山在乡街买了各种颜色和包装的香、纸、烛,与余海一起抱着,摆各种姿势,换不同衣服,也是照相,每天选一张发到群里,冒充设卡之斩获品。

李山坡这个地名,搞不清来龙去脉,既没有成片的李子树,也没有李姓人家,连接乡镇的公路从东面过来,穿过龙虎二山垭口,进寨,又沿龙山腰拐直角朝南到大竹林、猴场、陈家寨、猪场、牛场。陈家寨居中,是村委所在地,也就是我平时工作的地方。龙山不大,坡度缓,适宜建房,所以居住了两大姓,公路上面的姓周,公路下面的姓余。公路直角的那个位置,有一条路朝反方向通虎山脚,虎山陡,到了山脚才平缓,那里又住了十多户人家,姓肖,那地方也有个名字,叫大坪上。去大坪上经过的第一家就是十五家。

今天的关卡已撤,雨扭扭捏捏就是不来。离下班时间尚早,我们就一起去十五家,那里是我们的临时就餐点。

幺嫂在厨房磨豆浆。幺嫂以前也是宴席服务队的成员,十五当上组长后,村里、镇里检查组或工作组到了李山坡,十五就请幺嫂做饭。幺嫂蹲在豆浆机旁,将泡好了的黄豆一小瓢一小瓢舀进豆浆机顶端的方形漏斗,被飞速旋转的刀片打磨,豆浆就从呈四十五度倾斜的凹槽流进提前放好的盆里。工作组的菜品都是十五安排,今天肯定是吃豆花饭了。

幺嫂磨了大约三分之二,周山说:“大家这么辛苦,组长就做个马料鸡吧。”做马料鸡的原料除了油盐酱醋外,最主要的当然是鸡,其次就是泡过的黄豆。

余海也怂恿:“支书还没有吃过组长做的马料鸡呢,最好吃了。”

我说:“反正餐费足够,你们就看着办吧。”工作组每天每人八十元生活费,一周打两、三次牙祭没有问题。

十五亲自操刀。在县城读了多年初中,都是租房住,就得自己做菜,有一定基础;成立宴席服务队后,又经过专业培训,不断实践,经验日积月累,就做出了水平。十五杀了鸡,八斤多重的公鸡,鸡冠又红又大。十五把鸡骨头剔出来,砍成段,和鸡爪、鸡头、鸡胗、鸡肝、鸡腰子一起用电饭锅炖,当然还要放生姜。生姜用筷子头刮皮,刮出味道后,再用菜刀拍扁。

炖鸡一个半小时,电饭锅上有倒计时。我和周山、余海在院坝里吹牛,海闊天空,国事家事。

十五家前面有一个塘,塘所在的位置本来是一块土,因为把泥巴挖出来做瓦,越挖越多,越挖越多,地就挖出了一个深坑,真是很深很深的坑,雨水流进去,就流不出来了,成了水塘,今年也干了。

周山说:“乌江都浅了很多。”

余海说:“河水浅了,河面看起来就窄窄的,不像一条著名的大江。”

周山和余海做建筑活之前,在乌江河面上养鱼,就在李山坡正下面的河湾里,那时候镇里倡导靠河吃河,一方水养一方人,现在不允许养了,说污染大得很。

周山说:“计划没有变化快。”

余海说:“什么都靠不住。”

两人有点牢骚,都怪这鬼天气,闷热,气都出不来,影响心情。

水塘里以前还有鱼,还有荷花和金水藻。荷花和金水藻是十五从县政府前面的景观池塘偷移过来的。周山和余海在河里养鱼的时候,十五向他俩要了一些鱼苗,李山坡除了十五,没有人有养花养鱼的闲心。

周山说:“组长以前做的糟辣子鱼可好吃了。”

余海说:“塘干了,哪里来鱼?”

周山说:“守着一条大河,鱼哪里不可以买。主要是幺嫂不吃鱼,她说腥味重,闻起来就想吐。”

余海说:“这你也知道?”

聊到此时,大家气氛才高涨起来。周山哈哈哈笑,余海跟着哈哈哈笑,还不忘用眼瞟在厨房做饭的十五。

我和嘻嘻哈哈的周山、余海又到厨房看十五做菜。这会儿十五正在炒鸡,菜油已经烧熟,十五把剔了骨头的鸡肉放进锅,“呲”一声,火苗已经蹿上来了,十五用锅铲翻过来,又是“呲”一声,音量比之前小很多,有气无力的样子,火苗熄了,混合着的水雾和油烟冒出来,还是“呲呲呲”的声音,虽然都是“呲”音,但又有区别,最后的“呲呲呲”是水分被火力挤掉的声音,所以听起来好像水分在哀怨。待鸡肉里的水分炒干后,十五把肉铲出来,锅底里有些许肉炒煳是正常不过,需把锅重新洗过,先用洗锅刷擦,放洗涤净,再用洗锅帕抹,最后用清水冲后抹干。又放菜油,再烧热,放大蒜,也要放生姜,然后放黄豆,就是刚才幺嫂磨豆浆泡的那种细颗的土黄豆。这地方把黄豆叫马料,马要驮运前,就要喂黄豆,把黄豆放进马槽,与铡成段的青草拌匀,是马最爱的美食。吃黄豆爱打屁,是因为肚子里气多了,所以有一种说法,马吃黄豆才有力气。黄豆炒熟了,把炒过的鸡肉回锅,过一道火后,就该放辣子了。一般是放糍粑辣椒,就是干辣子用水泡后再用擂钵擂细。十五用的是糟辣子,这就是他的特别之处。十五用饭瓢舀了两瓢,红红的糟辣椒是放在冰箱里的,突然和热乎乎的鸡肉混在一起,很不适应,又是“呲呲呲”声音,待糟辣椒里的水分炒干,就入味了。最后是放清水,盖上锅盖,文火焖。这道菜就是马料鸡。

十五家侧面是自留地,周围用指头大小的黄荆条木围起来。十五清洗鸡的水就倒在自留地里,在院坝里闲逛的鸡可能闻到了鸡血的味道,试着朝围栏那边飞,一次,两次,三次,一次比一次飞得低,毫无悬念地都失败了。从不节食的鸡们已经一肥二胖,长在背上的翅膀徒有虚名,也因此,自留地里的苞谷、四季豆免遭破坏,长势良好。苞谷苗已经长出四、五十公分,四季豆冒出拳头那么高。

十五去自留地里摘小白菜,这个季节的小白菜又叫旱菜。小白菜没有苞谷和四季豆长势好,叶片被虫蛀成大大小小的洞。十五能用木栏拦鸡,却没有能力拦住糟蹋蔬菜的小虫。就像我们设卡,能拦住人祸,还能拦住天灾?如果天继续干下去,不说庄稼,就是成片的森林也会被干死。

我们站在围栏外看十五摘菜,就看到了瓦窑。前面那个干水塘里挖走的黄泥,最后都要进瓦窑。黄泥和瓦窑的关系,看起来就像是互相成就,瓦窑让黄泥实现了华丽转身,黄泥又让瓦窑名声大振。周边乡镇(之前称公社),没有不知道这个瓦窑的,它就叫“卓家瓦窑”,十五家就不能简单地称大坪上了,称“瓦房”。李山坡一百来户,只有十五家单独配有地名的待遇,这一切都是因为十五爹,他是远近出名的瓦匠。

那时的村民组还叫生产队,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农活是大家一起干。瓦匠不干农活,他做瓦。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几个匠人,弹花匠,补锅匠,木匠……他们每年上交规定数额的收入款,就能得到一个男劳动力的工分。工分就是一家人的口粮。做瓦是门技术活,拌泥、踩泥都要掌握力度,做成瓦片后放进瓦窑,放一层瓦片,需再放一层煤,一层一层放好,烧足四、五天,黄瓦片才能成为青瓦。前几道工序没有做到精益求精,或者最后烧瓦时火候没有把握到恰到好处,一窑瓦就会成为次品、废品。

瓦匠技术好,每年做瓦的收入,除了上交给生产队的部分,还有很多盈余,婚后生了卓然,也就是十五,几年后又生了二儿子卓越。按瓦匠的想法,他还要信心百倍地一直生下去,可是卓越两岁多一点的时候,老婆跟一个养蜂人走了,瓦匠想不明白,收入不菲的自己还不如一个四处奔波的养蜂人?老婆走的时候是黄昏,生产队刚收工不久。老婆去给卓越买蜂蜜,他肠胃不好,喝蜂蜜能更好排便。养蜂人正借着晚霞的余辉把一个个蜂箱抬进面包车里,买到蜂蜜的瓦匠女人问:“师傅要去哪里?”养蜂人朝北方一指说:“去油菜花正在盛开的地方。”瓦匠女人想起做姑娘时在油菜地里摘猪菜的情景,老家偏僻,穷困,但每到油菜花开,漫山遍野一片金黄。和瓦匠结婚后也是东奔西走,直到在李山坡安定下来,想起来,离开小时候居住的地方已有七、八年了。她问养蜂人:“你知道麻山吗?”养蜂人说:“东西南北中,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十五把八仙桌抬到院坝,又去找插板,把电引出来。

十五说:“在外面吃凉快点。”

余海说:“我看你就不热。”十五穿的是长袖衬衣,里面还有一件篮球运动员穿的那种红背心。

菜很丰盛。麻辣豆腐,炒小白菜,炒鸡杂,炸花生米,这四个菜用盘子盛;豆花蘸油辣子,豆花用大碗盛,油辣子是十五在超市买的,老干妈牌,每人一碟,放葱姜蒜,盐少许,再放花椒油和木姜子油;还有鸡汤,也是用大碗盛;马料鸡放进不锈钢耳锅,再放到电磁炉上,煮着吃。

十五让我坐上席,就是紧挨瓦房的这一方,我的右边是十五,左边是幺嫂,周山和余海坐我对面。

周山说:“组长给我们做的是一桌婚宴呀。”

宴席服务队办婚宴,马料鸡是必备。这是十五的发明。马料鸡不同于辣子鸡的地方就是多了黄豆和花椒,花椒是花轿的谐音,黄豆又叫黄豆子,有多子多福的意思。这些都是服务队办婚宴刻意注入的文化内容。

气氛让我也乐了:“就差新郎新娘了。”

余海不知怎么就冒了一句:“新娘就是幺嫂啊。”

都是玩笑话,本来没有什么。幺嫂不吃了,丢了碗就进了瓦房。

情况尴尬起来,我以为幺嫂开不起玩笑。周山说:“幺嫂不在也好,可以光着膀子干了。” 说完,一双手已经交叉抓住了T恤的下摆,往上,手伸成直线,T恤就脱下来了,干净利落。周山把T恤搭在条凳上,还摸了一下肚子,又开始吃菜。男人脱掉上衣没有什么,就算幺嫂在,也算不上失体面。天气本来就热,加上吃火锅,更热了。余海脱了上衣,我也脱了。除了十五,我们都光着膀子。

周山说:“这么热的天气,只有女人不脱衣服。”还以为十五会生气。周山点到了他的痛处,十五一直未娶,李山坡人都说他像女人,没有阳气。

老规矩,三杯过后就该划拳,喝酒喝的就是气氛,闷起一杯一杯地喝总会少了点意思。大家请十五先走一圈,他是主人家,是这个礼数。

十五说:“走一圈可以,我们猜谜语。”

周山和余海的脸色有点难看,十五又不是不会划拳,他是故意显摆书读得多。十五初中一共读了十五年,初一两年,初二又两年,到了初三,他想考中专,第一年没有考上,就一直补习,又补了十年。

十五先从我开始,我不好扫兴。十五出谜面:世上千万家,种些无叶瓜,不论冬与夏,到夜就开花。我猜不出,十五提醒,晚上什么会开花?我知道有一种花叫晚饭花,就是晚上开花。十五摇头,又提醒,柱头上挂的是什么?十五家的木房,承重的是柱头,我抬头看了看,对着我们的这根柱头上,有罩子的电灯呈喇叭壮正在放光。我猜着了,这是十五给我的面子,当然也是给他自己面子,否则,大家都输,他多无趣。所以轮到周山和余海,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该周山走一圈,他先与我划拳,又和余海劃拳,吆五喝六,甚是尽兴。走到十五,周山说:“我不会出谜语,要么划拳,要么剪刀石头布。”

十五说:“唐诗接龙也可以。”

周山是真生气了:“你有文化我们可没有文化。”

我打圆场,并帮周山出主意。

我对周山说:“在百度上搜索就可以了。”

周山也给我面子,在百度上输了“唐诗”二字,出来了九个词条,周山点第一个词条“唐诗三百首”,又出了很多词条,周山选了最下面的一个,点开,故意选了中间的一句,问:“举杯邀明月的下一句?”

周山不知道这句很简单,他又输了。

又到余海走一圈,他也先与我和周山划拳,还是吆五喝六,欢声笑语。走到十五,两人又起了争执,余海坚决不猜谜语,也不玩唐诗接龙,他退了一步,说可以用苞谷籽猜单双。

十五说:“周山都会,你不会?”

余海反问:“我们会划拳,你就不会?”

他俩打酒官司的时间,周山就吃菜,鸡汤里两个白色的鸡睾丸没有人吃。鸡睾丸也称“蛋”,大家也清楚,此蛋非彼蛋。“蛋”已经炖成弯月状,弓面已经绷破,看起来就像放大版的虾仁。

周山对我说:“把蛋吃了吧,大补呢。”

还以为余海只顾和十五吵架没有听到,他接了话:“一个挂职干部,吃了有什么用?”

我说:“是的是的,吃得太饱了晚上睡不着。”

余海说:“就应该给组长吃,吃了看有点男人样不?”

我担心十五发火,更担心闹僵后余海不守关卡。说到底,周山和余海是临时凑数加入我们工作组的,李山坡还真没有多少可选择的余地。

幺嫂的再次出现解了十五和余海的围。她身穿红衣红裤,头顶红毛巾,扭扭捏捏到了院坝。

她先弯腰看了看周山,说:“脱了衣服差点认不出来了,你是余海。”

周山说:“我是周山。”

幺嫂又弯腰看了看余海,问:“那你是哪个?”

周山说:“他才是余海。”

转了一圈,幺嫂到了我背后,说:“你以为背对我就不认识你了。”然后拉着我的右手:“到我们拜堂了。”

我蒙了。

十五帮我解围:“胡扯,拜什么堂?”

幺嫂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只打证,不拜堂,也不办婚宴。”

幺嫂的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结婚证,她展开给我看,说:“想离婚?我去政府问过了,门都没有?”

我不知所措地听幺嫂喋喋不休。十五比和余海吵架时还生气,稀疏的几根头发本来被汗水粘在头皮上,手把汗搓走后头发就立起来了。他拉着幺嫂说:“该吃药了。”

十五差不多是提着幺嫂走了,幺嫂一边踉踉跄跄地走,一边嘟哝:“每次都吃药吃药,什么时候才吃婚宴。”

十五和幺嫂走后,周山和余海就给我解释。

瓦房家的失望是一连串的。十五失望地从学校回到李山坡,瓦匠也失望了,当初老婆跑的时候,他想,只要有个把儿子有出息,也就报了女人的一箭之仇。

十五回到李山坡的那天晚上,瓦匠对他说:“我们是仁至义尽了,明天我就出门找你妈去了。”

卓越哭了,他问瓦匠:“你走了,我的婚姻呢?”

十五读书的花费是瓦匠和卓越烧瓦提供的。十五读了二十来年书,硬生生把自己读到近三十岁,因为一直想着吃公家饭,没有考虑婚姻大事。瓦匠在家境越来越殷实后,也越来越好面子,他说,老大没有结婚,老二就得等着。卓越到了三十岁,已经失去了找媳妇的最佳年龄。有人给他介绍幺嫂,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相互见面后,都没有更好的选择,就定下了。在李山坡,自己跑到男方家的媳妇都是不办婚宴的,住下来就是默认。结婚两年,卓越是想生个小孩,迟迟不生,追问幺嫂,才知道她已经办了结扎手续。

卓越现在在景德镇一家陶瓷厂打工,因为有做瓦的基础,混得得心应手。他通过微信问过十五,我这种婚姻还算婚姻吗?十五回,自己同意了的事,就是一坨屎也要把它吃了。卓越不问十五了,他三番五次问幺嫂,什么时候离婚?那天,十五的服务队在陈家寨办婚宴,新人拜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到夫妻对拜的时候,幺嫂不知什么时候擅离职守,跑到主人家堂屋,把新娘撞开了,新郎也是虔诚,拜堂时一直紧闭双眼,所有人都看到了和他对拜的是一位戴着围腰、袖套的厨子。

酒喝不下去了,各自回家。我回村委,半个小时的路程。刚到宿舍,先是狂风,大雨就来了,火闪雷鸣,还下了多年难遇的冰雹。

新的一天到来,两个喇叭又开始在李山坡的两个关卡重复着喊:烧山坐牢,懒职下课。差不多同时,群里收到了周山、余海发的到岗照片,但没有十五。

我到了周山所在的关卡,问:“组长呢?”

周山答:“你们当领导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又去另一个关卡问余海:“组长呢?”

余海答:“可能昨晚整麻了吧。”

整麻了就是喝酒多了,这说法我赞成,昨晚我们都喝多了。到了中午,该去十五家吃工作餐了。我们推开了十五家的门,整屋都是积水,锅碗瓢盆被冰雹砸得东倒西歪。

十五家这幢房子是长五间的木房,中间为堂屋,是一个大通间,后面的木墙安了香火,立“天地君亲师位”。左右各有两个进出,一个进出两间屋。十五和幺嫂各住两个进出。

我们又去拍幺嫂的门,门没有关,和十五家这边看到的一样,到处都是积水,锅碗瓢盆同样被砸得东倒西歪。能得出的结论是,昨晚,十五和幺嫂都没有住在这幢房子里。打十五的电话,没有人接,我们理不出头绪,站到昨晚吃饭的地方,努力回忆有什么地方不对?

房子周围都找过了,周山抬了一根凳子到院坝,坐下来不想动了。他说:“大不了就是两人私奔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说:“不要乱讲,卓越回来听到这些话,会找你的麻烦的。”

昨晚的冰雹实在是太大了,十五家的鸡舍和自留地的围栏也被冰雹砸坏了,那群一肥二胖的鸡正肆无忌惮地啄自留地里的玉米、四季豆叶。余海去赶鸡。他从角上往院坝方向赶,似乎有了惊人发现,说:“你们看瓦窑像什么?”

周山懒心无肠地坐在凳子上,说:“像什么?就是个土包包呗。”

余海说:“你们说像不像个坟堆。”尽管干旱,瓦窑上面还是长满了茂盛的青草,确实像个坟堆。

我们就是在瓦窑里找到十五的,和他一起的还有幺嫂。幺嫂穿的还是昨晚闹腾时的红衣红裤,手里抱着一本《结婚证》;十五的旁边有两本书,一本《唐诗三百首》,一本《中国谜语大全》;窑门口有一把黑色大号雨伞;窑墙上有十二根燃尽了的烛把。

他们报了警,警车很快到了瓦窑。警察拉起警戒线,用尺子在窑顶上量量,又到窑下面量量。后来我们才知道来的还有一位法警,法警进了瓦窑很长时间,出来后和其他两位警察交流后,把我叫过去。我把在窑里看到的和昨晚的经过都说了。法警又分别把周山和余海叫过去问了一遍。到了晚上,警察宣布:系缺氧窒息死亡。又职业性地补充:无打斗痕迹,也无中毒,排除他杀。

警察临走之前说:“如果早点打开窑门就好了。”

警察又说:“这么小的空间,点了十多支蜡烛,不缺氧才怪。”

十五在瓦窑里点的蜡烛是周山买的,他特意买农村自制的那种,中间是干篾签,裹草纸,再裹牛皮纸,烛心粗,易燃。

瓦房又热闹了一回。瓦窑被推平了,埋两个坟绰绰有余。李山坡人叹息,说瓦房家走的走,死的死,就这么完了。正和余海砌坟的周山突然来气:“你们懂什么?人死在哪里,根就留在了哪里。”

以上这些经过,在我被免职前,已经以《情况报告》的形式报给镇里,后来我稍作处理,改成了小说。下面这部分是小说里增加的内容:

……大雨就要来了。十五把锅碗瓢盆收进屋,取插板,又把桌子搬进屋。开始有几颗雨点,一瞬间,大雨倾盆。十五想大雨来得正好,地太干了,庄稼都快干死了。他一边为一场春雨的到来兴高采烈,一边洗碗。十五有当天事、当天毕的好习惯。

屋外火闪雷鸣,屋顶叮叮当当,冰雹来了。冰雹太大了,大的有鸡蛋大,小的有米粒大,说得这么具体,因为是十五亲眼所见,瓦房的顶已经被冰雹砸坏,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冰雹就从屋顶掉下来,十五往木墙边躲,冰雹越来越大,都躲不住了。住的要是砖房就好了,十五在心里责怪瓦匠,老固执,老固执。十五读第一个初三的时候,土地都下户了,大家都有吃有穿了,就開始考虑住了。李山坡人都开始修砖房,就算是节约的,也把柱头之间的木板撤了,用砖封,砖既是隔断,又是承重,在顶上再打现浇板。瓦匠不修砖房,他说瓦匠都住砖房,还有哪个会来买瓦?这么一想,就想到瓦窑。瓦窑可以躲冰雹啊。

突然断电。农村但凡有暴雨都会断电,十五听到“当”的一声,接着是幺嫂的惊叫声,可能她被冰雹砸中了。十五点上周山用来冒充战利品的那种蜡烛,打着伞接起幺嫂往瓦窑里走。十五希望幺嫂也能拿一把伞,面对这么大的冰雹,两人共用一把伞是有风险的,但幺嫂双手紧紧抱着《结婚证》。需要说明的说,结婚证上的卓越已经不叫卓越了,十五读初中时,考中专是有年龄限制的,不超过十八岁还是二十岁?反正补习第三个初三时,十五已经超龄了,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卓越,现在他的身份证上也是这个名字,而在景德镇打工的那个卓越,身份证上的名字叫卓然。也因此,身份证叫“卓然”的那个“卓越”想离婚却离不了。

到了瓦窑问题又来了,一个是大伯,一个是弟媳,怎么睡?十五再次打着伞回屋,又拿了几根蜡烛,拿了两本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中国谜语大全》,在农村,有这两本书,足以应付各种彰显文化的场面。书看过几遍,现在是再温习,十五准备看一晚上。

窑顶有一个烟囱,由四块砖头支撑,上面再盖一块石板,既能完成通风的功能,还能防止雨水进入瓦窑。瓦窑的结构十五是知道的,所以就算点一晚上的蜡烛,安全也是没有问题的,不然多年的《物理》课就白上了。十五不知道的是,瓦窑荒废多年,烟囱早已堵塞。快天亮的时候,十五眯着了,幺嫂也眯着了。他俩不是瞌睡来,是缺氧。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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