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区研究”的学科理由

2023-11-15 09:33刘东
读书 2023年11期
关键词:全球化学术研究

刘东

在晚近的中国学术界,有一个非常抢眼的趋势,就是“地区研究”或曰“区域研究”在很多大学都正蓄势待发。这种势头,作为一种相当突出的表征,可说是最明显地说明了随着国力的逐步上升,中国也正谋求充当“世界性存在”;而且,其不再只是被动地卷入“全球化”,更要主动加入这个“地球村”。中国的学术界也正待做出努力,以同步地匹配于这个历史进程。

由此就应首先厘清,正如大洋彼岸的“地区研究”,是唯独无须包括美国本身一样,我们正在“研究”的那些“地区”,也是无须针对中国自己。这也就意味着,所谓“地区研究”不言而喻地暗含着其在本质上就属于一种“他者研究”,从学术逻辑上指向“ 外部世界”。哪怕只是为了本身的有序发展,我们不知餍足的智力结构也已充满动态地成长为主动企求对于“外部世界”的学识;而且这里所讲的“外部世界”,还不光是突破自己国家的疆域,同时也扩展到了“发达国家”的界限外,要广角地指向全部“发展中国家”,进而全方位地覆盖这一颗星球。

在不知餍足的发展中,我们正蓄势待发的“地区研究”又难免充满了起步阶段的迷茫。比如,一方面既然要为这个“世界性存在”匹配一副“世界性头脑”,那么,我们从“地区研究”中想要获得的,就不再仅限于以往的“地方性知识”,更应伸展为“世界性眼光”;而另一方面,这种宽广高远的“世界性眼光”又应基于坚定的“中国立场”,因此,它既要借鉴所有可能的舶来成果,又只能富于批判意识地拣选着吸收。

正因为面对着不一而足的两难,我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中国的“地区研究”果欲获得预期的成效,就应装配起“三根”缺一不可的“主轴”:“第一,本土的历史经验与文化价值;第二,在地的语言训练与田野调查;第三,与国際‘地区研究的即时对话。”而如果想再表述得更好记一些,那么这三根缺一不可的主轴,则可被简化成“本土意识、全球眼界、发达学术”。——据此而论,如果前边所讲的那些“闻见之知”,属于这“三根主轴”中的“全球眼界”,那么,为了获得进行“文明对话”的能力,就还需要作为另一根主轴的“本土意识”,也就是“本土的历史经验与文化价值”。

本着这样的问题意识,我才会又生出“得陇望蜀”之念。具体地说,是在主编了江苏人民出版社的三套丛书,由此构成了有关中、日、韩的“东亚研究”,以及上海人民出版社新近推出的两套丛书——分别对准了“中东研究”和“拉美研究”——之后,又继而想另创一套“地区理论与实践”丛书。无论如何,如果不想让当下的蓄势待发,沦为茫然不知所终、只是闻风起舞的盲动,就要在分类引进了具体成果之后,再顺势译介得出它们的方法;或者说,不能只顾低头去捡拾别人砍下的柴火,还要举目来关注他们手中的斧斤,乃至他们借以砥砺思想的磨石。

吊诡的是,一旦开始反思此类理论问题,又会发现,这种借鉴“地区理论”的初始愿望,竟先要落实为对于“学科危机”的舶来。事实上,并不存在一个本质主义的西方,也并不存在一个倾向不变的美国,它既有可能表现为“全球化”的推手,也有可能摇身变成“全球化”的阻力。正因此,“地区研究”作为一种新兴的学术,所以会在大洋彼岸蓬勃开展,主要是受到了“二战”尤其是冷战的刺激,由此激发了想要“认识全球”的动力,并暂时抑制了根深蒂固的门罗主义。

但不无讽刺的是,尽管我们听过华裔学者的神聊,也曾对神秘的“地区研究”“不明觉厉”,可等再读到大陆学生的近作,却又发现了“走出区域研究”的新潮。而且,尽管那类著作也只属于“标题党”,可还是有助于提示在大洋对岸最时髦的学术话语已不再是“地区研究”的重要性,而毋宁是这门学问的衰落了。九九归一的要旨又在于,如果第二次世界大战曾刺激出大量拨款,催生出“地区研究”的“黄金岁月”,那么,一旦“冷战”结束化解了当年的假想敌,就无法再沿着这类思路来编造拨款理由了。

晚近对于中国的负面议论,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反映了经费的不足,似想重新设定一个假想敌,以重振“地区研究”的“黄金岁月”。但转念想想,反而是其所遭遇的危机为我们带来了难得的机会,可既参照着对于“地区研究”的质疑,也参照着对于这些质疑的澄清,来更加深入地打量这种学术事业,其中既包括它的来龙与去脉、台前与幕后,也包括它的优长与短板、成绩与困惑……由此一来,也就足以参考着种种情况,来加强我们自身的学术自觉性了。

也许是作为独立的学问,的确还不够成熟丰满,也许是作为一个另辟的领域,涉及的侧面太过五光十色,总之就个人的目力所及,别看已经热闹了好几十年,可就连自身的从业者,也没能写出一本为“地区研究”“制定标准”的教科书来。所以,倒是当前深重的“学科危机”,反而逼迫学者纷纷发言,来集中地伸张“地区研究”的价值,以证明这种学术努力的必要性。由此,这类论文集正好就有助于我们窥知他们原本“不足与外人道”的奥秘,转而加深自己对于“地区研究”的理解。

不过,对“地区研究”的微词,首先倒不是当下的经费不足,反而是以往的资金来源。正如前文指出的,这种既要遍及全球又要划定区域的研究,原本就出自超强的“大国战略”,必须仰仗国家的大量拨款。由此便很容易想象,不要说西方的左翼学者,即使是我们这边的“新左派”,也可以轻易揭穿它的资金来源,并以一种简单归谬的口气,把“地区研究”说成是“冷战的产物”。

出于人们自由思考的本性,“地区研究”在其自己的国家,不光被设定了“冷战”的目标,也产生了对于冷战的热心批评者。无论是长期的外语培训过程,还是常年的国外居住经验,乃至对其他传统的耳濡目染,都致使恰恰在“地区研究”的领域,产生了最能“同情理解”其他地区的、穿行于不同文化的研究者。正因此,到了美国深陷于“越战泥潭”的时候,偏是那些新一代的中国研究家,才会去率先批评自己的学术前辈,要求到其他文明中去“发现历史”。甚至,也同样是在“地区研究”的领域,才产生了对于“冷战”的激烈对抗,并最终帮助美国社会摆脱了冷战。因此,在“地区研究”中既同时并存又相互悖反的这两种趋势,就如阿帕杜莱所总结的:“区域研究的传统是一柄双刃剑。它所处的社会对美国例外论和美国中心论的坚持是如此臭名昭著,它因此而成为一个小小的避风港,使学者们能够严肃地研究外国语言、非正统世界观和欧美之外社会文化变迁的大尺度观点。……区域研究仍然是为数不多的砝码之一,可以平衡美国学术界(乃至更广泛的美国社会)持续将世界偌大部分边缘化的趋势。”(阿尔君·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

此外,还有人从学理层面批评说,既然“全球化”正在追求同质化,乃至就如弗里德曼所云,这个世界已变得“越来越平”了,那么,就应倾全力去研究全球进程,比如写出宏观纵览的“全球史”;于是,再对什么特定空间进行微观研究,去刻画某些无足轻重的特异之处,也就日益显得过时和多余了。然而,又有不少“地区研究”的学者,对这一点也不敢苟同。事实上,这种对于全球的分区研究,无异于站在知识的跷跷板上,板子的这一头当然是“全球化”,而板子的那一端则又是“地方化”,并且这两者既是此消彼长的,又是缺一不可的,更是难得平衡的。

围绕着这一点的发难,基本都发生在“九一一”之前,更不要说是在中美贸易战之前。可是,时过境迁,到了现在,“全球化”的趋势已大受挫,而“逆全球化”的苗头也日渐彰显。由此就更容易一眼看穿,那种把“全球化”当作一种理由,要把“在地化”全都否定掉的论调,实在是过于乐观和短视了。这也就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对于“地区研究”合法性的维护,仍是深谋远虑和富于前瞻的。正因此,这里就要再次引证阿帕杜莱,来说明“地区研究”与“文化多样性”,确实是有着“天然联姻”的关系:“区域研究是有益的:它能够提醒我们,全球化自身在深层程度是一种历史的、不平衡的乃至地方化的进程。全球化并不必然,甚至也并不经常意味着同质化或美国化;既然在某种程度上,不同社会对现代性材料的运用各不相同,那么我们仍有广阔的空间可以对特定区域的地理、历史和语言进行深入研究。”(阿尔君·阿帕杜莱:《消散的现代性》)

套用一个康德的句式,可以说这种知识上的跷跷板,意味着如果没有“地区研究”,则“全球研究”便只能是“空”的,而如果没有“全球眼光”,则“地区研究”也只能是“盲”的。既然如此,又應引进经常转在我心中的所谓“时间与空间”之辨。一方面,无论有关“时间”还是“空间”的人类直觉,都是整理世界的必备框架;另一方面,一旦让“时间”完全脱离了“空间”,那么在当今褊狭的国际情势下,这个坐标系就会变得太过简陋,而头脑中就准保会灌满了单线的进步论,以致抹煞了任何的文化差异和所有的地域差别,只表现为凌驾一切的欧洲中心论,让“全球化”粗暴地体现为“西方化”。由此可见,正是在这样的特定语境中,“地区研究”所聚焦与呵护的区域,恰在思想上带有“空间性”的特征,它有助于伸张学术上的后殖民主义,也有助于保护文化上的多元主义。

正因此,正如伊迪斯·克洛斯(Edith Clowes)等人指出的,“地区研究”分别探讨的地区,早已远超出了地理学的范围,更有人文学与社会科学的意义。具体说来,所谓“地区”要细化为“社群”“地方”“认同”,而这一组相互嵌入的关键词,还是既外延相同又内涵不同的,也就是说,它们都覆盖了“地区研究”中的“地区”,又分别指称着它的不同侧面。借助于这种复杂性思维,这两位作者就从“空间性”方面,对于“地区研究”中的“地区”进行了刻画:“政治学者把‘地区的概念称为‘空间结构,它只是对别的正在起作用的经济、政治和社会力量的隐喻。在这样的观念中,‘地区本身并不是一种原因,而只是一种产物。在全球时代的地区研究中,我们把区域、地方和国家的‘地点,视为身份形成和有意义的人类活动的焦点。它当然是一种‘空间结构,不过这样的结构,又是在一个被视为‘我们的的特定空间中,由社区来确立意义和创造出来的。”〔Edith Clowes,ShellyJarrett Bromberg (Editors),Area Studies in the Global Age 〕

无论如何,既然对象本身就是复杂的,研究者自己的家法与套路也不免跟着同步复杂起来。回顾起来,对于“地区研究”的一个主要非难,就是认定了这种乱糟糟的研究,充其量也只属于描述性的,既缺乏划一的研究方法,也缺乏清晰的研究对象,故而在理论的建构性或论述的严整性方面,远不及那些成熟的学术分科。然而,也有些“地区研究”的从业者,又基于自己更能确知的、位于特定区域的意义网络,反驳了来自“完美”分科的知识“霸权”。他们反而针锋相对地提出:“‘地区几乎不是自然存在的物理现象。它们倒属于思想的结构,其边界在不断变化,并在不同的时间绘制,其目的也迥然不同。不过这并不意味着,这些‘地区绝对是任意的或虚构的:无论属于真实的还是感知的,它们都植根于历史、政治、语言、文化和宗教遗产,并且往往会得到居住在这些‘地区的人们的自我认知的支持。”(ZoranMilutinovi, The Rebirth of Area Studies)

出于上述理由,这些“地区研究”的从业者拒绝了仅基于理论的纯粹性,而在社会科学与“地区研究”之间进行的优劣对比。再套用一个歌德的句式,如果理论总是灰色的,而生活又总是长青的,他们就有理由认为:“社会科学工作和‘地区研究知识是相辅相成的。作为研究领域而不是学术学科,‘地区研究并不致力于开发或采用某种独特的‘地区研究方法。……学科与‘地区研究之间的关系,更应当被理解为重叠、互补和渗透的,而并非你死我活和相互排斥的。”(Zoran Milutinovi, The Rebirth of Area Studies )

在我看来,这种把“十八般武艺”信手拈来、无所不用其极的方式,不仅算不得“地区研究”的什么短处,倒正是这种治学活动的妙处。事实上,在故步自封的当今学府里,就算是拥有了哈佛的规模和师资,也很少能在“地区研究”之外找到这样的中心,尽管它在一方面,由于要聚焦于某个特定的“领域”,也可以说是有其自身的限制,但在另一方面,又为来自各个不同系科、分别学有专攻的教授们,提供了一个既相互交流又彼此启发的“俱乐部”。正因为看到了它对“学科交叉”的促进,我才会在以往的文章中指出:“也正是在这样的理解中,‘地区研究既将会属于人文学科,也将会属于社会科学,却还可能更溢出了上述学科,此正乃这种研究方法的‘题中应有之意。”我还曾指出,如果这种“地区研究”显得有点扎眼,甚至对传统分科不无冒犯,那说白了也只是因为,这种不分门户、集中优势的研究方式,刚好对于各立畛域的自闭学风于无意间构成了挑战与颠覆。由此出发又可以想象,无论是历史学家、人类学家,还是语言学家、地理学家,哪怕是经济学家、社会学家,乃至于文学史家、哲学史家,只要是到了“地区研究”这块领域,都可以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而且,还不光是能给这个俱乐部带来什么,也同样能指望再从这里带走什么。

认识推进到这里,当然也就可以相信,米卢蒂诺维奇的下述说法是言之成理的:“……有关地区研究的死亡宣告为时过早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间,此一研究领域经历了一系列的重大变革,目前正显出动能、生机和力量的迹象,这相对于那种假定的死亡状态,乃是相当不寻常的。地区研究一直在阔步前行,并没像它的批评者所回顾的那样,已经被封冻在‘冷战时期和前全球化的过去,而它目前所處的位置,也并不是那些嫌它多余的人们所认定的。”(ZoranMilutinovi, The Rebirth of Area Studies )

于是,就该分说“地区研究”的“学科意识”了,而克洛斯等人的相应总结,也便很值得再来参考与回味:“我们把新的领域研究定义为一组专注于文化和地理的研究对象,可以通过多学科和比较领域的视角进行研究,以期产生出有关这些对象的既有用又可靠的知识。地区研究的实际目的,仍然是而且特别是在世界领域,并且尽可能地要在世界领域中,培养出具有专业水平的外语能力与广泛部门知识的专家。”〔Edith Clowes, Shelly Jarrett Bromberg (Editors),AreaStudies in the Global Age 〕

凡此种种,当然都不会是什么定论。可无论如何,在此都须着重指出一点:尽管“地区研究”并没有纯粹的理论,或单一的公式,然而,就算是秉持了博采众长的“无法之法”,也不意味着它就没有自己的“共同意识”了。恰恰相反,正是这种不可或缺的“共同意识”,才导致了“地区研究”的从业者,可以共享借以交流的“共同语言”;并且隐藏在这种“共同语言”底部的,还有让大家心领神会的“共同语法”,以及支撑起这种“共同语法”的、活跃在从业者心中的“共同观念”。正因为焦念着这种“学科意识”,我才用梁启超遗墨集成了一副楹联,那就是“各专地区,共享天下”,而此联的重音则要落在后边。无论如何,一旦缺失了共通的意识,以及借此焕发出的、共有的理论关切,那些原本就来自小语种的、“各专地区”的专家,就很容易“老死不相往来”,就很难进行思想的连接沟通,更无法借助这样的意识共享磨合出“地区研究”的特有家法,从而构筑起“地区研究”的自身边界。

这当然属于一种长远的、尚在期望之中的目标。可是,又只有这样取法乎上,才能使正蓄势待发的“地区研究”,获得足够的专业性和高度的学术量。因而,同样不言而喻的是,也只有基于这样的专业性和学术量,作为一种学术事业的“地区研究”,才不致被简单地视同于“智库”。事实上,鉴于“地区研究”的特殊性质,我也早已预防性地指出过,服务于人类知识的学术事业,和服务于国家意志的咨询部门,有着怎样的微妙辩证关系:“尽管‘地区研究的初始宗旨,当然在于有关外部世界的‘有用知识,而一俟这种知识落熟敲定,当然也可以服务于人类的实践目的,包括作为出资人的国家的发展目标,不过与此同时,既然它意欲的东西堪称‘知识,那么,它从萌生到发育到落熟的过程,就必须独立于和区隔开浅近的功用。无论如何,越是能争取到和维护住这样的独立性,学术研究的成果就越是客观和可靠,越足以令读者信服,从而也才能更有效地服务于社会。——不言而喻,又是在这样的理解中,率先在中国顶尖大学中建立起来的‘地区研究,虽则在研究的国别、项目和内容上,当然也可以部分地与‘智库之类的机构重叠;然而,它在知识的兴趣、理想的宗旨、研究的广度、思考的深度、论证的独立上,又必须跟对策性的‘智库拉开距离,否则也就找不到本学科的生存理由了。”

所有这一切都将最终取决于,我们能否像那些“事在人为”的同行那样,也去奋力维护哪怕仍属相对的学术自主性。可无论如何,都应从现在起就提出醒目的警示:要是既没有这样的理论反思,也没有这样的学科自觉,更没有这样的共同语言,甚至懵然不知究竟为何而来、所为何事,那么,在当今这种“农村赶大集”的阵势中,就很难确保正蓄势待发的“地区研究”不会再次在人们手里被“玩坏”了。

猜你喜欢
全球化学术研究
FMS与YBT相关性的实证研究
辽代千人邑研究述论
视错觉在平面设计中的应用与研究
如何理解“Curator”:一个由翻译引发的学术思考
新旧全球化
全球化减速:全球化已失去动力 精读
EMA伺服控制系统研究
对学术造假重拳出击
全球化陷阱
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