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键
乾隆四十一年(一七七六)十二月初三日,皇帝弘历谕称翻阅《明末诸臣奏疏》,语多可采,不必全禁,而王永吉、龚鼎孳、吴伟业等“其人既不足齿,则其言不当复存,自应概从删削”。那是四库开馆的第五个年头,伴随而起的还有禁书潮,弘历认为王永吉等在降顺后虽也曾效力,但大节有亏,不可与大清开国元勋并列,命国史馆另立《贰臣传》一门。收录的原则为“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即所谓两仕。
招降纳叛,实乃每一个新王朝兴起过程中的必要举措,大清亦然,曾对明朝大臣和边将极力收买罗致,多多益善。而在建国定鼎之后,功绩卓著者写入国史,并不区分原属本部还是敌方。忽忽一百多年过去了,设立《贰臣传》无疑为一种羞辱,尔辈虽已化烟化灰,其后嗣则大量存在,乾隆究竟要干什么?
夷齐,指商朝沦亡后“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兄弟。应是有感于其品德节操、孤忠苦志,以及持守之坚忍决绝,司马迁于《史记》列传首列二人,简述生平,而重在论赞。作为商属孤竹国君之子,他们推让逊避,西行入周地,适遇武王兴兵伐纣,阻拦不住,逃往偏远的首阳山,以采薇为生,拒食周朝之粮,虽饿死而无改。这个故事传扬后世,也有王安石等提出质疑,论为不能从善而择,不能顺应大势,振振有词,却无法阻断世人的追思称颂。“夷齐双骨已成尘,独有清名日日新”,是北宋史学家司马光的诗,所说“清名”,主要应指对祖国忠贞不贰的品节。
明清易代之际,降附新朝者固不胜枚举,决不归顺者亦大有人在。而随着南明小朝廷一个个坍塌,随着各种抗清反清活动的消歇,仍有很多遗民怀抱故国之思,不入学校,不应科举,不任官职。顺治五年(一六四八),政局渐趋稳定,江苏学政宣布凡不参加岁考者,将取消已有的秀才资格,一石激起千层浪,竟引发该地士子踊跃参试。姚廷遴《 历年记》收录了一首讽刺诗:
一队夷齐下首阳, 六年观望已凄凉。当时惟耻食周粟, 今日何妨补鞑粮。头上商量新结束, 胸中打点旧文章。自知薇蕨终难咽, 悔杀当初骂武王。
所记为上海一地之情形,认为该诗“切中时事, 可以观民风”,以夷齐之高洁映衬小人儒嘴脸,字面上像是辩护,细味则句句诛心。
约三十年后,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三月初一,清廷于体仁阁特开博学宏词科,各地举荐的鸿儒一百五十余人参试,分等录用。又有人作诗讥讽,又说一队夷齐,文句略有不同:
天开文运举贤良, 一队夷齐下首阳。家里安排新雀顶, 腹中打点旧文章。昔年虽耻餐周粟, 今日翻思吃国粮。岂是一朝顿改节, 西山薇蕨已精光。
此类诗作是没有著作权的,流传版本甚多,袭用之迹迷蒙难辨,“鞑粮”被改成“国粮”,可见出文网渐密,而不变的是“一队夷齐下首阳”,所有版本中均著此一句。
即便到了康熙中叶,几位大先生仍不与新朝合作,拒不参加清廷的征召,据《清通鉴》所载:
顾炎武谓荐举者曰:“刀绳俱在,无速我死!”黄宗羲则对举荐者、掌院学士叶方霭表明不出之意,亦以荐其赴征即是促其杀身。李颙被地方官携至行省时,绝食六日,以自刎相胁,方得放归。魏禧被强送至南昌,蒙被卧,称疾笃……
夷齐是极端之例、极少之例,不独追名逐利之辈学不来,即顾、黄等大儒也差距显然。他们虽食鞑粮,读书著述,但敢于拒絕征召,亦属于曾子所称“临大节而不可夺”了。
若具体论列,不管是哪一队“夷齐”,皆有过对节操的持守。顺治五年那些闻讯连忙赴考的,算是守了六年;康熙十八年那拨子博学鸿儒,则守了近四十年。出山之际,此前的苦守一朝废弃,要说内心没有点儿思想斗争,没有几分犹疑羞惭,也不可信。由此便引出一个令人纠结的话题:清廷于顺治二年(一六四五)即开乡试,次年举行会试,之后通常三年一届,博学宏词科在乾隆间也有举行,与试者摩肩接踵,从何时起,不再被视为“夷齐下首阳”了呢?
“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出于晋人习凿齿《襄阳记》,为《三国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所引用,后世简括为“识时务者为俊杰”,对儒家所倡导的品节形成一种冲击。时务,亦指时势。所谓树倒猢狲散、忽喇喇似大厦倾,皆可借喻明帝国的崩解,而一时识时务的俊杰之士,只能是“又抱琵琶上别船”了。比较起来,在晚明备受倾轧,不得已退居常熟的原礼部侍郎钱谦益投降略晚:顺治二年(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清军进入放弃抵抗的南京城,弘光朝礼部尚书钱谦益与几位公侯勋裔在大雨中迎降,“褰裳跪道旁”。据说柳如是曾力劝其投水自尽,他伸手摸了摸,以水太凉拒绝,而好友河南巡抚越其杰、参政袁枢皆绝粒而亡。清廷很快任命钱谦益为礼部右侍郎,兼明史馆副总裁,约半年称病辞归。之后,钱氏两次入狱,放出后仍与南明政权频频联系,参与反清活动,也在诗文中抒发对新朝的不满,其时文网不密,竟也侥幸活到八十三岁。
乾隆二十六年(一七六一)十月,甚受弘历礼遇的老臣沈德潜进京为皇太后祝寿,上呈所选《国朝诗别裁集》,求皇上题序。弘历随手披阅,见以钱谦益冠首,加上排序、避讳等问题,遂命南书房翰林逐页审核,重加编定。应是见老沈对钱氏吹捧太过(如“推激气节,感慨兴亡,多有关风教”),上谕中特别提到钱谦益:“伊在前明曾任大僚,复仕国朝,人品尚何足论!即以诗言,任其还之明末可耳,何得引为开代诗人之首?”除责备沈氏年老昏聩,乾隆也对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陈宏谋未加规正予以训斥。他还是为该集题了序,读来却像一份批判书,略如:
夫居本朝而妄思前明者,乱民也,有国法存焉。至身为明朝达官而甘心复事本朝者,虽一时权宜,草昧缔构所不废,要知其人则非人类也。其诗自在,听之可也,选以冠本朝诸人则不可,在德潜则尤不可。且诗者何?忠孝而已耳。离忠孝而言诗,吾不知其为诗也。谦益诸人为忠乎?为孝乎?德潜宜深知此义。今所选,非其素昔言诗之道也。岂其老而耄荒,子又不克家,门下士依草附木者流,无达大义具巨眼人捉刀所为,德潜不及细检乎?(《清高宗实录》卷六四八)
世上很多的羞辱,皆由自取,沈德潜正是如此。他的《国朝诗别裁集》本已书序印行,却想以求序得到皇上嘉赏,结果搞了个灰头土脸。
三十四年(一七六九)六月,乾隆翻阅钱谦益的《初学集》《有学集》,越看越气,认为对清朝多有诋谤,即加痛斥:“钱谦益果终为明臣,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刊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谕令各督抚等广发告示,尽行收缴,将书版解送京师,并命京城地面由九门提督、巡城御史严密稽查。他还想到长期居乡的沈德符、钱陈群,唯恐二人家中收藏,命两江总督高晋、江苏巡抚永德就近前往密谕,话虽委婉,要害在以下几句:“设或不知警悟,密匿深藏,使悖逆之词尚留人世,此即天理所不容,断无不久而败露之理。纵使二人不及身受其谴,宁不为其子孙计乎!”
沈德符时年九十七岁,不可能不受到惊吓,九天后死去。至四库开馆,从缴进图书中发现违碍作品,弘历降谕各省查办,再一次强调提出品节问题,指斥钱谦益身仕两朝,不能死节,禁毁其书意在“励臣节而正人心”;而“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荩溢于简牍,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他历来心思缜密,想到沈德潜虽逝,其家可能保存《国朝诗别裁集》原刻本,传谕江苏巡抚杨魁速查明回奏,并再一次提及“集内将身事两朝、有才无行之钱谦益居首,有乖千秋公论”,可谓厌憎入骨。
四十一年(一七七六)二月,平定大小金川的红旌报捷飞递至京,乾隆应顿感轻松。“武功成,文事修”,他开始更多地关注文化举措:六月十八日,命在《皇舆全图》基础上测绘盛京等处详图,标注开国胜迹之地名与道里;二十六日,以正史所载关羽谥号“壮缪”不妥,命改为“忠义”,赞其“力扶炎汉,志节凛然”;十一月十六日,出台编纂四库的“违碍条例”,掀起一场全面系统的大禁书浪潮;十二月初一日,令查缴《国朝诗别裁集》原刻本;两天后,谕令国史馆编纂一部旷古未有的《贰臣传》。
乾隆极擅说理,此一篇谕旨也写得气势磅礴,节录如下:
盖崇奖忠贞,即所以风励臣节也。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丧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谢升、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秩,入本朝仍忝为阁臣。至若天戈所指,解甲乞降,如左梦庚、田雄等,不可胜数。盖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以靖人心而明顺逆。今事后平情而论,若而人者,皆以胜国臣僚,乃遭际时艰,不能为其主临危授命,辄复畏死幸生, 颜降附,岂得复谓之完人?即或稍有片长足录,其瑕疵自不能掩。若既降复叛之李建泰、金声桓,及降附后潜肆诋毁之钱谦益辈,尤反侧佥邪,更不足比于人类矣!此辈在《明史》既不容阑入,若于我朝国史,因其略有事迹,列名叙传,竟与开国时范文程、承平时李光地等之纯一无疵者毫无辨别,亦非所以昭褒贬之公。若以其身事两朝,概为削而不书,则其过迹转得藉以掩盖,又岂所以示传信乎?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各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纂修四库全书檔案》三五六)
崇奖忠贞,较早出现在弘历令编纂明唐桂二王事迹之谕旨中,要求“凡彼时仗节死义之人,考订事迹,悉与备书”。接下来,阁部大臣遵旨集议“明季殉节诸臣谥典”,拟分为专谥、通谥两类:“其生平大节卓然,又艰贞自靖者,宜特予褒崇,按名定谥;其平时无甚表见,而慷慨致命,则汇入通谥之例。”共收入三千余人,分别造册登录,于姓名下简括事实梗概,享专谥者附有赞词。乾隆认为“于崇奖忠贞、风励臣节之道,已无遗憾”,赐题《胜朝殉节诸臣录》,交武英殿刊刻颁行。
而与之相映衬,乃钦命编纂一部《贰臣传》。当初对明臣的招降本属费尽心机,就连皇太极也不惜降尊纡贵,此时则以“望风归附”概括之。弘历也稍加区分,先是辽东交兵时期的洪承畴、祖大寿,再是定鼎北京时的冯铨、王铎等人,然后才轮到南明总兵田雄与将军左梦庚,次第分明。毕竟已是乾隆朝,可以撇开利用价值论人了,弘历将之提升至品节的高度,认为尔辈在故国危亡之际贪生怕死,实在是人格有亏。谕旨称这些人虽为本朝立下大功,但不应与范文同等纯臣并列,也不宜忽略不计,准情酌理,特设立《贰臣传》一门。
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清初贰臣颇有因功授爵者,子嗣承继,也至于高位。如时任两广总督李侍尧,其四世祖李永芳就是贰臣,万历末以抚顺游击献城而降,是为第一个投降的明朝边将。弘历略加安抚,表明其后代“原在世臣之列,受恩无替”,接着就强调此举意在公平修史,在于为世人树立一个品节纲常的标杆。
此实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即以是示彰瘅。昨岁已加谥胜国死事诸臣,其幽光既为阐发,而斧钺之诛不宜偏废。此《贰臣传》之不可不核定于此时,以补前世史传所未及也。着国史馆总裁查考姓名事实,逐一类推,编列成传,陆续进呈,候朕裁定。(《清高宗实录》卷一0二二 )
没有做过核查统计,不知贰臣之后有多少正在朝为官,原来的家族荣耀化为耻辱,百口莫辩,也无人敢辩,试想李侍尧等又能说些什么呢?
编写《贰臣传》,乾隆谕内阁交由国史馆办理,未见具体指定由谁主持。清前期国史馆时开时闭,乾隆三十年(一七六五)始改为常设机构,隶属翰林院,选派内阁大学士或军机大臣兼总裁,以协办大学士、尚书、侍郎充副总裁,时任正总裁于敏中、舒赫德、福隆安、阿桂,副总裁程景伊、和珅、王杰,亦在四库馆担任相应馆职。由此可推知该书的编纂,应不出四库馆臣的范围。拟收传主多数在国史馆已有传稿,根据谕旨的新精神修订一遍,再补写一些,也就成了。四十三年(一七七八)二月,应是在翻阅了部分文稿后,乾隆命将《贰臣传》分为甲乙二编,谕曰:
兹念诸人立朝事迹既不相同,而品之贤否邪正亦判然各异,岂可不为之分辨淄渑。如洪承畴在明代身膺阃寄,李永芳曾乘障守边,一旦力屈俘降,历跻显要,律以有死无贰之义,固不能为之讳,然其后洪承畴宣力东南,颇树劳伐,李永芳亦屡立战功,勋绩并为昭著,虽不克终于胜国,实能效忠于本朝。昔战国豫让初事范中行,后事智伯,卒伸国士之报,后之人无不谅其心而称其义,则于洪承畴等又何深讥焉?至如钱谦益行素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归命,乃敢于诗文阴行诋毁,是为进退无据,非复人类。又如龚鼎孳曾降闯贼,受其伪职,旋更投顺本朝,并为清流所不齿。而其再仕以后,惟务颜持禄,毫无事迹足称。若与洪承畴等同列《贰臣传》,不示等差,又何以昭彰瘅?着交国史馆总裁,于应入《贰臣传》诸人详加考核,分为甲乙二编,俾优者瑕瑜不掩,劣者斧钺凛然。于以传信简编,而待天下后世之公论,庶有合于春秋之义焉。(《清高宗实录》卷一0五一 )
同为贰臣,差别实际上很大。弘历认为洪承畴、祖大寿、李永芳等归附后勋绩昭著,忠于大清,应列入甲编;而像龚鼎孳之类先降大顺军再降清军、贰而又贰者,以及钱谦益这种带头归降、觍然受官又私下写诗诋毁之流,只可列入乙编。该谕也说王朝崩塌、群臣外降的主要责任在于皇帝:“有善守之主,必无二姓之臣。所以致有二姓之臣者,非其臣之过,皆其君之过也。”不无道理,却也有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绝对化之嫌。
设立《贰臣传》,区分为甲乙二编,乾隆以为“于忠厚之中,仍寓激扬之道”,激扬,应指春秋笔法的惩劝之义。但毕竟是国史立传,以钱谦益传为例,史官虽无一字述及其才智诗文,虽大量引用皇上谕旨相谴责,而大体仍用史笔,仍能隐见其文坛地位和影响力。弘历岂能感受不到,审读时内心纠结,曾下旨将一些人剔除,《清高宗实录》卷一三三二:
若为之立传,其何以励臣节而示来兹?国史为天下大公,是非笔削,法戒凛然,岂可稍容假借!所有《贰臣传》甲乙编内,如冯铨、龚鼎孳、薛所蕴、钱谦益等者,着该馆总裁详细查明,概行奏闻彻去,不必立传。若以伊等行为丑秽,一经删削,其姓名转不传于后,得幸免将来之訾议,不妨仅为立表,排列姓名,摘叙事迹,并将此旨冠于表首。俾天下万世,共知似此行同狗彘之徒,既不得炳丹青之列,仍不能逃斧钺之诛,于彰瘅更为有益。
《贰臣传》也是传啊。既不愿为之立传,又要进行批判讥讽,乾隆便想出以表代传的招数,史官自然会遵照办理。至于后来四人皆未删除,不知具体的情形,想来也只能是皇上又改了主意。
贰臣,实乃一个久远且普遍的存在,历朝修史皆将之附入列传,而单设一门,再分甲乙,实属弘历的创立。编纂过程中,乾隆又发现新问题:“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降清后封平西王,复举兵叛乱,数年始定,可列入《贰臣传》乎?经过思考甄量,乾隆决定再加区分:“惟《贰臣传》一门,前经降旨另编甲乙,乃我朝开创所有。此实扶植纲常,为世道人心之计,自应另立专门,以存直道。至叛逆之臣如吴三桂等,亦应明正罪状,另立一门,用昭斧钺之严。”至五十四年(一七八九)岁末,乾隆谕令:“特立《逆臣传》,另为一编,庶使叛逆之徒,不得与诸臣并登汗简;而生平秽迹,亦难逃斧钺之诛。”不光要为钱谦益等贰臣立传,也要为吴三桂这样的逆贼立传,看来弘历是想明白了,把一大堆难题抛给了史官。
设立《贰臣传》,弘历一再宣称为的是“昭褒贬之公”,即公平客观地评价历史人物。此也很快成为当日官方修史之范式,三通馆臣加以效法,增添贰臣一门,将唐至明身仕两朝的代表性人物一网打尽,收入《续通志》,凡例称:“国史创立《贰臣传》,出自睿裁,于旌别淑慝之中,寓扶植纲常之意,允昭褒贬之至公,实为古今之通义。今亦恪遵圣训,于前代别立此门,较诸原书体例实详且核焉。”核心的意思也在于褒贬之公。应予追问的是,怎样才能做到评价的公正?褒贬之依据又是什么?
首在品节。
对于国之大臣,忠诚坚贞,实乃品节之大端。《国语·晋语二》以忠贞为臣子事君之道,并解释为报国应竭尽全力,对待亲友要生养死葬。而曾任南书房翰林的朱珪有句话值得注意:“赐胜朝守节之谥,以显忠也;贰臣有传,以励贞也。”此人立朝清正,以人品学问深得弘历信任,他将《贰臣传》与此前的《胜朝殉节诸臣录》合并论列,可谓抓住了关键。
乾隆敕修二书时,清朝臻于极盛,而衰象亦显,突出表现为贪腐滋蔓、叛乱时起。有的学者以为弘历已有危机感,故而拿着贰臣做文章,实则未必。更可能的是:由于对兴修《四库全书》的重视,他因而集中阅读儒家经典,大量翻阅明末奏议和遗民著述,亦重新思考前明的败亡和本朝的兴起,看到了明末群臣的品节差异,也看清了忠贞的意义。褒扬忠贞不贰,贬斥投降变节,从来都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的评判原则,而非国难当头时的临时需要,不是吗?
如果说乾隆此举的特别之处,应在于他试图将臣子的品节标杆化。《胜朝殉节诸臣录》系为忠臣立传,大节卓然、艰贞自靖者“按名定谥”(即专谥),唯有史可法一人的谥号为“忠正”,置诸顶端;而对那些平日未见杰出、临事慷慨效命者予以通谥,再细分为忠烈、忠节、节愍、烈愍,各有刻度。至于《贰臣传》,则可视为变节者的耻辱柱,又因叛附時情势悬绝、降清后作为不同,分为甲编和乙编,那位被讥为“非人类”的钱谦益当处于柱之底端。至于吴三桂,则被从《贰臣传》除名,列为《逆臣传》之首。
品节,本来就具有层级的义项,以之纪事论人,法度俨然,刻度判然。乾隆将之作为官修国史的重要标尺,值得关注和研究。而人性的千差万别,易代之际的复杂错综,使得评判很难,量化尤难。如清太祖努尔哈赤,也曾被明朝封为龙虎将军,“给都督敕书”,其算贰臣乎?逆臣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