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人捐献遗体,是我每天的工作

2023-11-15 09:07尚十二
青年文摘 2023年19期
关键词:同意书捐献者遗体

尚十二

“林叔,我先把《遗体捐献同意书》留给您,您跟家人再沟通一下,商量好后打我电话。”

林叔深陷的眼窝里藏着倔强和无奈,他刚与儿子儿媳争吵完,本就因肝癌而灰绿的脸更显挫败。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点点头,我回他一个理解的笑,便和戴姨一起退出了林叔家。

不管捐献者有多强烈的意愿,《遗体捐献同意书》上都必须签上所有直系亲属或监护人的名字,以防捐献者去世后,有其他不必要的麻烦。而就算都签了同意书,在捐献者死后,家属还是有反悔的权利,遗体捐献自愿公证,是法律上唯一允许反悔的公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传统观念是入土为安。

可林叔的儿媳妇竟兴奋地问,老爷子死后能卖多少钱,我们从中会抽走多少。原来他们之前同意林叔捐献遗体,是以为可以拿到很多钱。我严肃地告诉她,我们是公益行为。她翻着白眼道:“谁知道你们有没有倒卖器官,我听说一个肾好几十万呢。”

我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一股酸楚从心底渗出来。戴姨不以为意,说见利忘义者无视即可,何必气着自己。她今年72岁,常笑我们小年轻的抗打击能力还不如她这个老太太。我自从两年前成为一名人体器官捐献协调员(俗称劝捐者),就是戴姨一路带的我。她的老伴是名軍人,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丢了一只眼睛,六年前死后将遗体捐赠给了医科大学。自此戴姨成了一名劝捐者。

15号病房门半开着,林昊正扭头盯着窗外漫天纷飞的大雪,他锁骨高高凸起,支撑着宽大的病号服。

林昊,17岁,男,急性白血病。呼吸机、化疗机、心脏检测仪是他三年来的伙伴。

我搓搓脸,翘起嘴角,推门而入。寒暄几句,我递给林昊一只耳机。他青葱般单薄的手指扶着耳机,几秒钟便沉浸在音乐之中。这个17岁的少年原本有个音乐梦,弹得一手好钢琴。

我是为林昊的角膜而来,8岁的小姑娘乐彤左眼受伤需要它。半年前,林昊刚得知我的目的就毫不犹豫地应下,我红了眼眶,他只是个17岁的孩子。

林昊很想见见这位小妹妹,但根据规定,双方信息我们都要保密。我只能告诉林昊,她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清澈明亮,小姑娘很喜欢画画,她以后会带着他的眼睛,画遍人间美景。林昊笑着说:“真好。”

不知道林妈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等我察觉时,她正用红肿的双眼看着林昊,没有如往常一样咆哮着将我推出病房。这突然的转变,让我心下一沉。

死神终究没有放过她的儿子,这位奋力与死神搏斗的单身母亲,不见了往日里的泼辣。“妈,我们都尽力了。”林昊伸手去够妈妈的手。眼泪刹那间便涌了出来,爬满林妈妈的脸。

我没有打扰这对悲苦的母子,将《人体器官捐献同意书》放到林昊床边,悄悄离开。此刻我多希望林妈妈能冲出来,如以往一样,将同意书撕碎,摔在我脸上。

劝捐者在受捐者和家属眼里是天使,而在捐献者和家属眼里是恶魔。我历经了他们生命最后时刻的痛苦与不舍,也见证了受捐者新生后的欣喜与珍惜。我陪着他们一起哭过,笑过。在生与死,喜与悲之间来回穿梭。

几天后,我将乐彤快递过来的画带给了林昊,画纸上,穿着花裙子的女孩咧嘴笑着,右边心形的框框里,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大哥哥”。林昊笑着笑着眼睛就湿了,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然后在画纸空白的地方写下“替我去看看这美好的世界吧”,让我转交给乐彤。

2023年2月9日,我接到林妈妈的电话,她同意了。我不知道林昊是如何说服妈妈的,也许,相对于一捧黑灰,她更愿意儿子的一部分能留在这世间,继续“活着”。

2月13日上午9点10分,林昊的遗体被推入手术室。我穿着无菌服,和医生们一起,向林昊的遗体鞠躬,默哀致敬。角膜要在取下24小时内,进入受捐者体内,否则将失去功效。我无暇去安慰哀恸的林妈妈,带着器官转运箱,同乐彤所在医院的医生一起,赶往高铁站。

乐彤妈妈在看到我们的那一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睛死死盯着医生手上的器官转运箱,海蓝色的箱体,在她眼里散发着名叫“希望”的光。医生将林昊的角膜成功移入乐彤眼中,3~6个月之后,她便可完全恢复,重见这世间万般美好。

那晚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里林昊没有患病,乐彤的眼睛也没有伤,他们成了很好的朋友,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一个随着清风弹奏,一个自由地挥舞着画笔。

2023年2月17日早上5点左右,手机铃声响起,是林叔的号码。电话是林叔儿子打的,说林叔已经过世,他们同意遗体捐献。

17日上午9点整,在医学院的小礼堂里,医学院的领导和同学们,为林叔举办了小型追思会,感恩大体老师(医学界对于遗体捐献者的统称)的无私奉献。每一具遗体,对于医学院都无比珍贵。对于这里的学生来说,有了大体老师的支持,他们才能练就精湛的技术,更好地治病救人。

蹲守急诊是我们劝捐者的日常工作,这里经常会遇到因遭受意外伤害,到医院时就已经无法再救治的患者。每当我小心翼翼地向这些患者家属出示证件,说明来意时,都免不了遭一顿臭骂,挨打也是有的。我理解他们的愤怒,但我也知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才行。

3月1日,我照例蹲守在医院急诊。这时,护士喊,城郊发生车祸,一人当场死亡,两人重伤,要急诊医生做好准备。十几分钟后,推进来两名重伤患者,其中一人紧闭双眼奄奄一息,脸上满是血迹,但我还是认出了她——高级中学的语文老师张文佳。我顿时紧张起来,心里祈祷着她不要有事。可是医生在一系列抢救后,还是对着张老师的家属无奈摇头。

张文佳老师早在2022年9月10日就签订了《人体器官捐献志愿书》。我问她怎么选在这一天来签协议,她无比认真地说,这是她送给自己成为人民教师十周年的礼物。两个浅浅的梨涡荡漾在她嘴角,溢出满满的自豪。

我不合时宜地拿着同意书出现在张老师的病床前,蹲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发出微弱的声音:“救秦爽。”

我的心一下被揪住,我明白她的意思,但只能强迫自己理智地告诉她,得按规定来。她眼里的希冀暗了下去,却还是勉强给了我一个理解的微笑。

秦爽是她的学生,因慢性肾衰竭,需要移植肾脏。张文佳曾拜托我随时关注肾脏的捐献情况,好让她不至于败落在16岁的花季。她甚至带我去看过秦爽,将几本厚厚的笔记本交给秦爽,她说她相信,秦爽总有一天会重返校园。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张文佳老师还在记挂着自己的学生。2023年3月1日晚18点25分,张文佳老师永远离开了。她的部分肝脏、角膜、肾脏得以取出,装入器官转运箱,将会有4个人因为她而重获新生。而她的心愿也即将实现,秦爽有重返校园的希望了。3月2日,秦爽经过4个半小时的肾脏移植手术后,重获新生。

一周后,秦爽得知了张文佳老师因车祸去世的消息,她好一阵没有说话。我又将张老师生前没来得及给她送来的笔记本交给她,她终于绷不住,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这天阳光极好,天空湛蓝,万里无云,我突然就想起了海子的那句——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我请了假,捧着一束鲜红的玫瑰,来到墓园。遗照上的张文佳笑得纯粹又温和。

我告诉她秦爽的手术很成功,养一段时间就可以回学校上学了。然后,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遗照,声音有些控制不住:“秦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体内现在的肾脏,是最爱她的老师,在生命最后时刻送给她的礼物。”

(江山美如画摘自“全民故事计划”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豆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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