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诗”之名:管窥《红楼梦》中贾政的形象矛盾*

2023-11-15 05:58束韵哲
大众文艺 2023年18期
关键词:贾政诗社宝玉

束韵哲

(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71)

《红楼梦》中贾政的人物形象历来较受关注,在清代其因性情中迂腐愚昧的一面而收获了诸多负评,后几成封建主义卫道士的代名词。近年来,不断有学者为其翻案,阐发出他尽忠行孝的正人君子形象,不过相关论述多集中于宗法制下的家庭关系层面。少数结合了美学视角的研究,或为综合其人生经历的概而言之,或为针对一回一事的专门解读,尚未有成果对其诗词观念进行系统梳理。以诗词观为切入点细读,会发现贾政与诗词间存在着对立统一的独特关系,其发源于“诗酒放诞”的天性,更成型于“世代诗书”的家庭。这足以为其形象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对理解《红楼梦》的人物塑造和悲剧意味也或将有所裨益。

提到《红楼梦》中的诗词及诗词观,海棠社和桃花社可谓其最集中的反映,大观园中儿女在诗社中吟诗作对,各显身手,传为佳话。易被忽略的是,两次诗社的建立都有一个重要条件——贾政出差,他动身于三十七回海棠结社前,归来于七十回桃花结社后,然而两次的相关情节都存在漏洞,有为兴社而刻意制造贾政的“不在场证明”之嫌。

在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开头,“这年贾政又点了学差,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1]p486,此处存在异文,程本有特殊补笔:“贾政自元妃归省后,居官更加勤慎,以期仰答皇恩。皇上见他人品端方,风声清肃,虽非科第出身,却是书香世代,因特将他点了学差,也无非是选拔真才之意。这贾政只得奉了旨,择于八月二十日起身。”[2]p298吴铭恩认为这是作者为写诗社而有意将贾政支开的:“回首贾政点学差一段,列、杨本无,而舒本仅有‘却说贾政出差去后,外边诸事不能多记’一句。按此处出现贾政点学差的情节,显得有些突兀,一般认为是作者后改,为了让宝玉能够‘每日在园中任意纵性的旷荡’,而把贾政支开的。”[3]p498

如果说贾政出发时还只是“有些突兀”,归来时则存在明显的漏洞。在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时,原本“林黛玉闻得贾政回家,必问宝玉的功课,宝玉肯分心,恐临期吃了亏。因此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因为“可巧近海一带海啸,又糟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宝玉听了,便把书字又搁过一边,仍是照旧游荡”,于是桃花社才得以建立。但紧接着贾母于七月二十八日至八月初五日庆生,贾政已在场,绝非“至冬底方回”,“可巧”的插曲极可能也属作者后改。

曹雪芹将贾政支走后方写出海棠诗和柳絮词,个中缘由是不难理解的。一方面,诗社中的作品重在对性灵的自然抒写,这与贾政以实用为上的读书学诗观念相左;另一方面,宝玉为贾政所不悦的除了“极恶读书”,还有“最喜在内帏厮混”,而诗社成员除宝玉之外皆为闺中女子。结社作诗意味着“天天在园子里和姊妹们顽顽笑笑”,故诗社很难得到贾政的支持。

俞平伯对贾政有一经典断语:“贾政者,假正也,假正经的意思。书中正描写这么样一个形象”,而其论据之一为“通观全书,贾政并无一文一诗一词,我们常笑他,怕没有别的能为,只会得断喝一声罢了”[4]p247-249。贾政与诗社的对立似乎正印证了此般人物设定:自身的诗词创作素养欠缺,因而“并无一文一诗一词”;教育宝玉时贬抑其诗词爱好,不能支持结社活动,只会假装正经地“断喝一声”。然而,这是否意味着他对诗词持有完全排斥的态度呢?笔者以为非也,贾政的诗词观念恰是其复杂形象的生动体现。

贾政自身的诗文创作才能平庸是毋庸置疑的。“通观全书,贾政并无一文一诗一词”的说法倒并不完全准确,例如十八回中他作过一副赞省亲别墅的对联和一段上贾妃启,文辞谦卑谄媚,极尽诗文应制颂圣之能事,很难见其艺术价值。但需要承认的是,贾政也时常表现出通诗的一面,他在对诗词作品及语典的了解、诗词理论及格法的掌握、诗词情境及意趣的体认和诗词隐喻及谶语的感受诸方面均有可观之处。

在对诗词作品及语典的了解上,种种迹象表明贾政对自己所否定的内容相当熟悉。在十七回,当宝玉写出对联“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醿梦也香”后,贾政随即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当众人赞叹从未见过像怡红院的西府海棠般绝妙的海棠时,贾政解释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二十三回中,贾政质疑袭人的名字:“丫头不管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这样刁钻,起这样的名字?”王夫人谎称为贾母所起,立即被贾政识破:“老太太如何知道这话,一定是宝玉。”宝玉回说取自“花气袭人知昼暖”,贾政称其“不务正,专在这些秾词艳赋上作工夫”,这一评价看似不妥,因为“花气袭人知昼暖”出自的陆游《村居书喜》一诗并无何“浓艳”之处。但是,“袭人”在诗中的最早出处为卢照邻的名作《长安古意》:“飞来飞去袭人裾”,宝玉可能有意不提真实出处而将陆诗作为“挡箭牌”,贾政“不务正”的评论则表明其对宝玉之言看破不说破,这也侧面反映出他对包括《长安古意》这种“秾词艳赋”在内的各类诗作均有所涉猎。

在对诗词理论及格法的掌握上,贾政也并非无知之辈。在七十五回,贾政命宝玉“限一个‘秋’字,就即景作一首诗”,并要求“只不许用那些冰玉晶银彩光明素等样堆砌字眼,要另出己见”。如此规定禁止用特定常见字的咏物诗叫作“禁体诗”或“禁体物语诗”,发端于欧阳修任颍州刺史时与宾客之作,后亦称“欧阳体”,苏轼形容为“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贾政的要求显示出他对此诗体的关注。贾政对诗法的掌握则突出表现在七十八回中,宝玉作古体《姽婳词》的同时,贾政从旁进行点评,其间“且看转的如何”“这一句底下如何能转至武事?若再多说两句,岂不蛇足了”“太多了,底下只怕累赘呢”等评语,展现出他对古体歌行篇法理论的熟悉。

在对诗词情境及意趣的体认上,贾政有别于终日孜孜于功名利禄的世俗之徒。十七回游览大观园时,他的话语间或透露出对闲情逸致的向往,进入潇湘馆,他笑道“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行至稻香村,他感慨“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来到蘅芜苑,他赞叹“此轩中煮茶操琴,亦不必再焚名香矣”,己卯本夹批评道:“前二处,一曰‘月下读书’,一曰‘勾引起归农之意’,此则‘操琴煮茶’,断语皆妙”[3]p225,颇具几分旧诗之境。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时,黛玉对湘云回忆起题对额的往事:“谁知舅舅倒喜欢起来,又说:‘早知这样,那日该就叫他姊妹一并拟了,岂不有趣。’所以凡我拟的,一字不改都用了。”可见贾政能够接受使用“俗字”,并欣赏黛玉等姊妹的诗才。

在对诗词隐喻及谶语的感受上,贾政亦堪称敏锐。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他以砚台为谜底、以“必”为“笔”之谐音做了一首谜诗:“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此谜与其形象十分契合,他为人处世多不失“端方”和“坚硬”,有时眼光也比他人更加长远,“不能言”可联系到他“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的平庸作诗才能,遗憾的是由于此回后半部分原稿破失,贾政有何“必应”之“言”,无从确知。下文他依次看过元迎探惜四人之谜,晚间仍“翻来覆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对于大家庭“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已有隐约预感。七十五回“赏中秋新词得佳谶”中,虽省略了宝玉和贾环中秋诗的内容,但再次将贾政与诗谶相关联。

贾政对诗词的复杂态度也集中反映在他教育宝玉的理念中,重八股文章而轻诗词歌赋的说教强化了他封建家长的传统形象,但与此同时,数次命宝玉作诗并评点之举无不透露出他对诗词的兴趣和欣赏。

劝诫宝玉停止学诗而为“一生的正事”读书,此类观念在贾政对宝玉的教育中屡见不鲜。如第九回中,贾政吩咐跟着宝玉上学的李贵:“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话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七十三回中,贾政预备检查宝玉的功课,平时“吩咐过读的”书籍文章主要包括“学”“庸”、二“论”、上下两本《孟子》《诗经》和《左传》《国策》《公羊》《穀粱》、汉唐等古文,以及“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八股文章,其中虽包括了“五经”中的《诗经》,重点仍放在四书,更未提及后代诗词作品。八十一回中,贾政再次叮嘱宝玉搁置诗词而学习八股文章,并对代儒说道:“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当贾政在家时,宝玉需要在父亲面前为“一生的正事”而读书,他连幼时学习《诗经》都被叫停,更不必说结社作诗的行为将受到何等反对。

值得注意的是,贾政并非认为不应学习诗词,而是把其作为考取功名后的“怡情悦性”之物。八十一回中代儒称“诗词一道,不是学不得的,只要发达了以后,再学还不迟呢”,贾政附和道“原是如此”。邓云乡便指出,区别于彻底否定“歪才”的道学派、学究派和腐儒派,贾政认同先考科举再学诗词的学问派主张:“《红楼梦》时代不少大学问家都是经这个途径达到的。这一派人纵使不讲究辞章、‘选学’,但他不否定这门学问,而是承认它,甚至羡慕它。这似乎是所谓‘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圣门’主张。贾政虽非两榜出身,也不学无术,有时却也以此标榜。”[5]p68贾政以诗词标榜的态度从“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的情节中可见一斑。十七回至十八回中,他虽口头上不断责骂宝玉,但“心中自是喜欢”,当宝玉因题匾额和对联展示出不凡才情而受到门客一致称赞时,他的“拈髯点头不语”“点头微笑”等情态流露出内心的得意与喜悦,庚辰本眉批即将其对宝玉“无知的业障”之形容解为“爱之至,喜之至,故作此语”[3]p223;元妃省亲时,大观园使用了宝玉所题对额,石头设问道:“贾政世代诗书,来往诸客屏侍坐陪者,悉皆才技之流,岂无一名手题撰,竟用小儿一戏之辞苟且搪塞?”原来贾政心知“在幼童为之,亦或可取”,想“使贾妃见之,知系其爱弟所为,亦或不负其素日切望之意”,当他启禀“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时,欣慰之情亦溢于言表。此外在家庭内部,贾政也表达过对宝玉诗才的自信,七十五回面对贾母“好好的行令,如何又要作诗”的阻拦,贾政表示“他能的”,看过诗后“点头不语”,并奖励了宝玉两把海南带来的扇子;七十八回在与贾环、贾兰的比较中,贾政认为“他二人才思滞钝,不及宝玉空灵娟逸,每作诗亦如八股之法,未免拘板庸涩”,内心肯定宝玉的诗才。

综上可见,贾政对诗词虽缺乏自主创作的才能修养,却能够熟练地掌握并领悟;他虽反对宝玉将精力花在诗词一道上,却对其诗才诗兴颇怀赞赏。问题在于,贾政与诗词间这种独特的对立统一关系是如何形成的,进一步言,作者对此般诗词观念的塑造有何文本效果与深意?

不难想到,贾政的诗词观发源于“诗酒放诞”的天性,更成型于“世代诗书”的家庭,关于其先天的诗兴缘何被不断耗损、压抑,从其所处位置与所担责任中即可得到答案——家族继承人的身份需要他完成对祖辈尽孝的使命,而尽孝的途径不仅是对内使贾母高兴,更是对外闻达于仕途,孝与忠由此相联,构成他既崇尚“祖德”又无负“天恩”的思想观念。

明乎此,亦足以窥见《红楼梦》悲剧性之一隅。王国维认为在叔本华所言的三种悲剧中,《红楼梦》属于“由於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的“第三种悲剧”,他举宝黛之事为例,说明其“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性、通常之境遇为之而已。由此观之,《红楼梦》者,可谓悲剧中之悲剧也。”[6]p18-19其实不仅是宝黛爱情,贾政的形象也可为例——他的诗兴初心被逐渐消磨,“懂了些人事”后不断为“光宗耀祖”而“规以正路”,试图让宝玉重蹈旧途,原非其自发能动之举,而是身份地位使然,社会环境皆然。

在教育宝玉时,重富贵文章而轻无用诗书的也绝非独贾政一人,北静王、秦钟、袭人、湘云、宝钗甚至黛玉均有过类似的表达。例如十五回中,北静王水溶提醒贾政督促宝玉用功:“吾辈后生,甚不宜钟溺,钟溺则未免荒失学业”,他口中的“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学问可以日进”均指向举业之学;十六回中,秦钟“萧然长逝”前最后的遗言是叮嘱宝玉“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十九回中,袭人要求宝玉答应她“作出个喜读书的样子来”:“背前背后乱说那些混话,凡读书上进的人,你就起个名字叫作‘禄蠹’;又说只除‘明明德’外无书,都是前人自己不能解圣人之书,便另出己意,混编纂出来的。这些话,怎么怨得老爷不气、不时时打你?叫别人怎么想你?”;八十二回中,连从来不说“这些混账话”的林黛玉也“势欲熏心起来”,称八股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凡此种种足以说明,当时教育男儿读书举业乃人之常情、世之常理,而非贾政一人、贾府一家之所为。在纯熟的旧体系中看不见崭新的希望,此之谓“悲剧中之悲剧”。

鲁迅曾言《红楼梦》的“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7]p348本文以诗词观念为脉络串联对贾政的“如实描写”,起于两社之立,承于贬诗之由,转于通诗之状,合于红楼之悲,以期在起承转合间洞见贾政这位“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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