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雪晴
我们沿着诗歌的河流一路追溯,你会发现从生活中提取物象来兴发自我情感,几千年来一直延续至今,而且必将一直延续,人与自然的相辅相生是任何时代都割舍不开的。《诗经》中反复出现的自然物景、社会经验、劳作场景,采葛、采荇、采蕨、采薇、采蘋、采桑,不断提醒着我们诗歌是生活生产经验的产物,是情感、所思对生活场景的提炼与锻造,筛选与总结。换言之,诗歌作为一种语言表达形式,其实质就是人的思想与自然万象的感通,《易传》有云:“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窃以为是对思(思考)与得(感悟)的最好概括。当思考与感悟达成某种和谐后,便可抵达“一切景语皆情语”的舒适表达。
缪祥涛这组诗中,苦菜、阳光、月色、风、雨、雪、江水、石頭、桃花、梨花、蒲公英、苹果花等不断呈现,诗人借助这些抒情锚点,不断将自然景物揉入生命体验,提炼概括为自我心境的剪影,非常自然流畅地铺展出一种个人与万物互为阅读的独特体验。比如在《独立的苦菜》一诗中,“不止一次看见薄如菜叶的身影结满雪花/落叶一样的咳嗽声里响满答案”。乡村最常见的苦菜,就如同乡村最常见的老人,他们忠于泥土,低入尘埃,82岁的李大妈,养儿并不能防老,诗人借助苦菜的“苦”,寓意老人一生尝尽人间清苦的命运,以物喻人,教人不胜感伤,令人喟叹不已;“人到中年,爱在飘落的时光里捡拾落花/白是一种疼痛,也是一种凋亡”(《又见梨花开》),人到中年,进退失据,童梦和年少已然远去,时间留给我们的更多是回忆、怅望和责任,诗人面对花开花落的自然规律,想到自己的乳名,想到青葱的年少时光,而转身时,遇见的是斑驳的中年,诗人独自在沉吟中不断省察自我,用深缓而内敛的笔触抒写着对时光的叹谓;在《虎跳峡的虎跳石》一诗中,诗人更是将中年人心中激情未灭,欲“聊发少年狂”却又顾忌重重、上下两难的矛盾情绪层层铺开,“怀揣一颗未死的心奔赴江河,一块石头/要在水上开花”、“披上激流,换一种方式在人间滚动”,很显然,诗人就是那块在激流中翻滚的石头,在命运的漩涡中,他不甘随波逐流,而是想以身试水,与波澜相抗。但作为一块肩扛责任的“石头”,被命运裹挟着“在人海沉浮”,他 “没有打捞漩涡的胆量”,没有“以身封堵波澜的勇气”,是他胆小吗?当然不是,这无奈的叹谓恰恰彰显了一个男人的担当,他按住生活偶尔递出的激荡,冷静审视自己的生命立场,他没有自我放逐,而是将所有的惆怅、不甘和无奈,都交付给了大地山河不可阻挡的力量,在诗歌的最后他感叹道:我拿什么来跌落自身的陡峭啊/你听,金沙江的口气那么大/石头的心肠那么硬”;而在《离别歌》《遗落的暗香》《一种审美》《留白》《悬崖上的花》等诗歌中,诗人总是被一些细小的,琐碎、日常的事物牵动着,落雨、舒蕊、习字、修枝,不管是动的还是静的,明的还是暗的,随处都能感受到诗人笔下生命的涌动。 “如果真的有雪落下来,就让它落在身上/让洁白落成距离,用一场大雪/给彼此送别,空白即是最好的挽留”,在《大雪》一诗中,诗人借“雪”的空濛与易逝抒发“归云一去无踪迹”的渺茫,抒写对一切消失不可复返之物的怀念与追思。
缪祥涛诗歌里也绝不缺少对生命的敬畏和探究,爱与悲悯的呈现,他的书写贴近生活,善于将身边的人和事提炼入诗,他在《蒲公英》一诗中,向读者呈现了一个面对命运施与的风雨雷霆不妥协、不认命的女孩,她说“必须承认。我不如一棵蒲公英/她把自己种在轮椅上,用飘摇的肉体托举雷霆”,他说“不用提及我的平原,蒲公英的内心/装着数倍于我的辽阔。大风吹过原野/吹动荒芜中向死而生的一棵”,诗中的蒲公英是一位高位截瘫的女孩,她面对命运压向她的灾难并没有妥协,而是用爱与包容将苦难托举,诗人显然是被她的坚强与隐忍感动了,震撼了。是啊,面对如此坚韧的生命,我们怎能不献出心中的敬佩与颂词,“当她举起内心的积雪,离春天就近了”,是的,不屈从命运的蒲公英,必会被春风眷顾,开出最明亮的花朵。一个不甘于平庸的灵魂,敢于将江海湖泊、日月星辰掬揽入怀,以此来丰富生命的底色,视草木为友,与鸟兽对话,从不给自己的生命设定下线,这样的生命,这样的灵魂,值得我们去抒写,去仰慕,去赞扬,生命是厚实的、丰沛的、流动的,她的生命足以支撑起灵魂的翅膀,破空飞翔。
诗歌写作是面向自我和回溯过往的过程,缪祥涛诗歌里不乏情感细腻的纹理与痕迹,他的诗歌善于呈现生存的复杂性和生命的痛感。比如《孤独辞》《在曼谷》《我的病》《酒吧》等,是对生活的一种叩问和反思,而《丽江别话》《月光落在春天的窗户上》字里行间又洇满似有若无的忧伤和触手可及的柔情。诗歌来源于生活,故土和亲人是我们最熟悉的生命和生活现场,也是我们诗歌得以呈现的不可或缺的灵感之源,《小雪夜》《再写母亲》等,诉说着对母亲晚年孤独的痛惜,《大园子》《苹果花开》《庚子年 清明》则是对父亲、大哥离世的悲怆,诗人都在诗中有着深沉而悲痛的陈述。亲人的离世,对每个人来说都是重大的生命事件和生命之痛,时时会把你拉回岁月的阴翳中,诗人在对逝去亲人的怀念中,看似冷静的叙述,实则心中潜伏着难以遏制的叹谓、思念和遗憾,“那天去看他,一棵辣秧/举着鲜红的骨血站在坟头/与我巴巴相望”(《大园子》),故地重游,那些兄弟间亲密无间的光阴一波波涌来,只是物是人非、天人永隔,诗人想象着那一株菜地里长出的红辣秧,是大哥的化身,是亲人之间相连的血脉让他们辨认出了彼此;“当我回来的时候,他就一直装睡/20多年了,只有小小的苹果树站在春天里/开着自身的雪花”(《苹果花开》),苹果树是我和父亲一起种下的,如今苹果树每年都开花、结果,可父亲去了人世的远方,诗人通过时空转换的处理,二十年前种下的树,二十年后开满枝桠的苹果花,诉说着 “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沉痛与哀思;“不再喜欢热闹,除了花开/不再喜欢下坠的事物,落雨除外/雨水洒在后山上,马缨花才会盛开/坟塘里的父亲就会打起精神来/和我对话”(《庚子年,清明》),对父亲的哀思诗人控制在冷静、克制的叙事节奏中,如静水流深,内省沉郁,两个“不再喜欢”,点明诗人内在的心境已趋于平静,已不再轻易为一些事物的变化而兴发悲喜,但花开不一样、落雨不一样,在雨水的滋养下,马缨花会盛开,马缨花与父亲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诗人在此没有特别说明,但正是这种隐秘给我们铺开了想象的空间,让阅读者的思绪得以拓展;“为了远离尘世的嫌弃/让罂粟花在背阴处盛开,是他一生的选择/曾经你来不及教他做人,现在/一定能教他做个好鬼”(《庚子年,清明》),大哥的死因在他心上烙下深深的痛的痕迹,他的处理看起来轻灵,实则隐忍着深切的沉痛,同时也指涉了父爱的深沉,“教他做个好鬼”,这真的是能触及你情感痛点的抒写,是对亲情血缘的观照与审视,唯有这种痛到极致的“噬心”经验,才会结出心灵之“痛”的沉郁体验。
我一直相信一个诗人的语境风格与他的心路历程有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隐秘关系,缪祥涛的人生经历,相对于许多同龄人来说,更为丰富和幽曲,而他又是一个善于思考且情感表达较为细腻的诗人,故而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挑选有效物景入诗,并让这些物景与自我意识相互成就,引发他在诗歌场景中铺展自我真实可感的生命体验。英国诗人艾略特认为,表现情感的唯一途径,是要找到客观对应物。这与我们在汉语语境之下的写作经验是相吻合的,以我观物,以物寄情托志,以物象兴发情感。显然,缪祥涛正是通过这种途径从生活中提炼出自我的诗意。心灵的广阔成就了诗歌的广阔性,他对生活宽广的体验和接受,对所经所历的思考和感悟,让他的诗歌语言呈现出在场感、归属感。身处现代社会,我们要去面对各种错综复杂的人际交往和生活场景,如何让自己静下来,在生活现场中找到灵魂停驻的港湾,让思想的滤网与生活的万花筒达成和解,在自然万物中体味生命隐藏的本真,完成自我的解构与超越,我想这是每一个写作者在文学这条路上的必修课,我相信缪祥涛也一直在思考、在探寻。惟愿清风起时,我们皆能与之同坐,以一种闲适从容的生命情怀,去找到自我诗学的秘语。